玉碎(2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9851 字 7個月前

陳玄聽不懂她話中之意,卻覺得她表情不同尋常,待在想說什麼,隻見她再拜道:“金水橋就在前方,郎君自去。”說完便徑自離開了。

陳玄望著風中她不盈一握的背影,心下想的卻是,不知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遇。

阿素渾渾噩噩,隻覺得整個人都被劈成了兩半。自耶兄歿後,阿娘就像換了個人,欲壑難填,與宗室謀欲興廢立,事敗而不自知,她本想寫信勸她放手,然送出了信,卻是這樣的結局。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長秋殿。十數位宮人圍了上來,將她簇擁著,小心翼翼為她褪下被夜雨沾濕的綠帔,散開的金紅八破裙迤邐委地。

早膳還未用,卻藍端來一碗甜羮,阿素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內心似有火在燒,一點也味覺也無。身邊宮人望著她蒼白的麵龐一陣驚惶,青窈走上前來,阿素命她去取朝服來。

阿素終於懂得自己為何會做那個夢,因為夢裡的人最終一個個都離開她了。

而現在回想起來,大約那日他便看出了她的意圖,卻沒有揭穿,於是再回想起那些手段,在他麵前就顯得越發拙劣。

擺脫那些不堪的回憶,阿素伸展雙手,赤足踩在大食毯細密而柔軟的長絨上,任那些宮人為自己換上褘衣,從繡著五彩翬翟的深青色大袖探出指尖,身後之人便為她束好腰身。地龍燒得很暖,微微有些發燙。這朝服正是受冊為皇後那日穿過的,如今她重新穿上,等著接詔。

一旁的青窈不知發生何事,憂心忡忡,扶她走過伶仃的小山屏,支離的銅鶴燈,最終跪坐梳案前的瑞獸葡萄鏡前。

青窈在她耳畔輕聲道:“聖人不過是要殿下服軟,與他求情,大長公主畢竟是殿下親母,情有可原,聖人念及往日情分,必不至於……”

太天真了,她想。已是窮途末路,無可挽回。

阿素抬頭望著深邃的大殿,據說她的祖父便出生在這長秋殿中,隻是元家的天下終究被宇文氏奪了,然而宇文氏也未傳過兩代,如今這天下是李家的。

她是元氏皇族最後的血脈,自不能做大周第一位廢後,辱沒門風。

打定主意,阿素喚卻藍為自己梳妝。青窈在身後為她梳起烏發,十二位宮人捧著簪匣寶函依次排開,她卻棄了十二樹花釵寶鈿,隻選了最愛的那隻金鑲玉鳳首雙翠蝶步搖。青窈手一頓,卻依舊小心取了,仔細為她簪上,其下綴有金玉,細小離披紛垂,纖巧繁麗。

阿素望著鏡中的自己,青黛染就橫雲眉,牡丹蕊敷額黃色,眉心一點螺片花鈿,襯得眼下的一點朱紅殷殷如淚,隻是唇色卻有些蒼白。

卻藍見狀取過那個鸂鶒鳥玉盒,阿素見到這玉盒便想起裡麵盛著的口脂。宮中的口脂一向是尚藥局的合口脂匠人做的,長平向來不喜,便親手用牛髓、紫草又糅以辛夷熬煎,又在其中加了甘鬆香與白檀香,旋開盒蓋果然芬馥宜人,色彩瑰麗。

長平見識廣博,阿素卻不甚在意細枝末節,更懶為唇妝,收到饋贈後便置之一旁。此時想到終有一彆,怔了片刻,便伸手以指尖沾取少許,在唇上點勻,果然潤澤鮮麗。

然而即便再拖延,也有妝成的一刻。阿素歎了口氣,命青窈取過那隻塵封已久的四方檀木盒,青窈一怔,身體一顫,阿素知道自己這侍女向來了解自己,必已猜出她心中所想。

阿素見她慢吞吞地似是有意拖延,歎了口氣道:“快些,一會宣敕的令使便要來了。”青窈含著淚望著她,還是依言去取了。

阿素從青窈手中接過四方盒,手指輕撫上麵嵌的貝母雲紋,輕輕一扣,那盒蓋便開了。

這盒中之物也無甚稀奇,不過三樣。一件是一枚萬字紋團花素錦囊,裡麵是出生時耶娘在慈聖寺中為她求取的平安符,大婚前一直貼身戴著,有些舊了。阿素挑起那根十六股舊紅繩,重新將它係在頸中。另一樣是一把短刀,銀製的刀鞘上鑲著一枚耀目的紅寶,抽出刀刃來寒芒逼人,是從戰場白骨中尋來的阿兄唯一的遺物,阿素將它也佩在身上。

而最後一件玉帶鉤,是大婚那日從他的婚服上偷偷扯下來藏著的,阿素將那玉帶鉤握在手裡,重又放了回去,合上了蓋子。

吞金,割腕還是懸梁,阿素思考這件事。然而望著那些華美的釵簪鈿璫,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感覺吞金實有些難度,便揮了揮手,將那些華貴的釵翠都賞了下去。

此時她身邊宮人都也明白了些,已經跪著哭倒了一地,吵得她頭痛。阿素按了按額角,隻能開始考慮第二個法子,割腕。隻是她伸出手,看著自己皓白腕子,有些舍不得,實則是怕疼得緊。身邊的宮人哭得她意亂,讓她不得不做個決斷。

於是她便命人搬高案來,青窈紅著眼睛,站著一動也不動。阿素隻能自己動手,尋了個高幾站了上去,扯下來梁上的半幅鮫紗,打了個結,試了試,意料之中的結實。

青窈死死地拽住她華裳的一角,要將她拉下來,爭執間,殿外一片喧嘩。

果然,她抬頭的瞬間,殿外宦者聲音清朗唱讚道:“聖人至。”

阿素心中便一顫,她原以為是宣敕的令使,卻沒想到他竟親自來了。

一片伏地瑟瑟發抖的宮人身前他踏金烏而入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象。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裡,阿素居高臨下望著他深邃的瞳孔,裡麵似有燃燒的火焰,隻是神色卻依舊平靜。

他抬頭望了她一眼,沉聲道:“永寧,下來。”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好聽,無法抗拒。阿素隻覺得渾身都緊張起來,她猶豫著該自稱賤妾還是罪婦,卻沒想到他絲毫未遲疑,揮手便抽了佩劍。

阿素望著那劍鋒寒芒,瑟縮了一下,低聲道:“不勞陛下,妾之分也。”她閉上眼,引頸探入鮫綃,用力蹬翻高幾。然而想象中的窒息並沒有到來,隻是瞬間失了重,直撲在繡著繁複三章的蔽膝上,鼻翼間充斥著清冷的檀香氣息,下一瞬就一股力量猛然攬入懷中。

阿素靠在他堅實的胸膛,才發覺他一手持劍斬斷了鮫綃,而另一手正緊緊扣著她的腰,令她幾乎不能呼吸。

“又作什麼妖。”他的聲音帶著冷意。

“若有不測,讓你阿娘後半生如何依托?”

原來阿娘竟沒事,阿素茫然欣喜,隻覺得一顆心落到原處,隻是她剛欲開口,卻忽然從喉間湧出一股鮮血,濺落在他玄色的冕服之上。

這是誰也沒有料想到的事情,他淡色的瞳孔驀然幽深,那還是她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麵孔上見到驚惶。然而他一向沉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冷靜厲聲道:“傳尚藥局奉禦。”之後握著肩將她進懷裡,像是抱著瓷人,聲音大一點便會震碎了似的,在她耳畔低聲哄道:“方才食了什麼?”

隻是阿素能感覺到此時他的心跳得劇烈,整個人如同一張緊繃的弦,她想說不打緊,一張口,卻有更多的鮮血噴湧了出來,正落在他頰邊唇畔。血泊中阿素模模糊糊感到他跪倒在自己身旁,手掌撫在自己臉龐上,拇指按在唇畔,似乎想將那些血都堵回去,這樣便能挽留她,然而鮮血卻隻是順著他的指縫源源不斷流了出來,如同她急速流逝的生命。

那個珍而重之輾轉百道的胡餅終從他懷中跌出來,滾在地上,酥皮碎了一地,綿白的瓤染著刺目的紅,卻再無人顧及。他長睫劇烈顫動,深潭般的眸子湧著疾風驟雨。

那樣的表情,是心痛麼?

阿素知道一定是自己已有了幻覺。

“不許睡。”他用力握著她的手,低聲令道,五內俱焚,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阿素卻覺得那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彌留之際她於電光石火間醒悟,然而劇烈的疼痛襲來,再沒有說話的力氣。

她曾想過自己有千百種死法,卻唯獨沒有想到,最後居然栽在了一碗甜羹上。

再次醒來阿素發覺自己身處強烈的煎藥味之中,五感慢慢恢複,隻覺得渾身都痛,胃裡似乎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身體卻凍得僵了,一動也不能動。睫毛微微掙開一條縫,模糊的視線中有人影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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