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1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5546 字 4個月前

北地的風烈烈穿過朱漆大門,掠過八寶照壁下的須彌座,拂過飛簷翹角的亭台軒榭,卻吹不皺一池冰封的綠水。隻能在曲折蜿蜒的廊廡流連一番,卷上粉牆畔那株老梅樹參差的枝椏,抖落一樹粉白猶不知足,又挾著新蕊的清冷,溜進海棠嵌寶直欞窗,悄悄掀開紅綃一角,細無聲地鑽入帳中。

小山屏後帷幕四合,金銅鴨香獸喙中騰起嫋嫋輕煙,這偷香竊玉的風剛撫上美人低垂的長睫,被暖香一衝,那點涼意也煙消雲散。

珊瑚枕下藏著波斯國的安息香,阿素睡得極沉,隻不過一會這二萬五千裡外而來的恬淡便被旃檀的馥鬱湮沒,她心下一沉,眼前閃過的卻是一片肅殺的血紅,毫無生氣的阿耶,血泊中的阿兄……最後定格在火光下阿娘慘白的臉上。

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她緊緊攀附住幽香中那縹緲的影子求救,氣息微弱,唇上咬出齒印,眼睛睜得大大的。那人身量頎長,居高臨下打量著她,眼神深情而憂鬱,明明壓迫感十足,卻有些孤單離索,有力的手臂輕而易舉折起她的腰身,極強的存在感令她喘不過氣來,隻餘蘇合的氣息縈繞。

阿素猛然驚醒,直直坐了起來。白團子從她胸口徑直掉了下去,摔的有些懵了,不滿地衝她呲出小尖牙,之後在熏爐腳下尋了個暖和的地方,重又團了起來,隻留給她一蓬尾巴尖。

原來是它壓在自己身上,才做了這樣的噩夢。

方才的一切已煙消雲散,芙蓉帳暖紅綃透,身畔不是長秋殿中的珊瑚枕,而是一方白瓷,裡麵自然也未藏著安息香,隻是帳中卻真有蘇合混著白檀的香氣。

外麵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是外間榻上的人聽到動靜起身,阿素抱膝埋首怔怔坐著,不一會果然有人走進來,上前用流蘇金鉤挽起帷幕,掌了燈,圓圓的臉龐映在燭火裡,蹙眉望著她。

原來是琥珀,自己的貼身婢女。

琥珀的目光帶著憂慮,阿素知道她定是疑心自己又被魘住了。

自東苑落水已過去了十來日,而她也做了十來日的沈五娘,隻是這裡卻不是沈府,而是她的長姊沈元娘嫁進的趙王府。

也是如今阿素才得知,原來五娘的阿耶便是郇國公沈崇的獨子沈陟,少有才名,景雲二年進士及第,官至刑部侍郎,加正議大夫。娶了望州都督藍宣的女兒藍氏,也是門當戶對的婚事。藍氏育有一子二女,長女元娘已嫁,隻有幼女三娘養在身邊,長子不過十四,正是要入學的年紀。

沈陟成親後另納三位妾室,隻可惜這些年努力開枝散葉,卻隻得了四個女兒,於是算上正房嫡女,沈家待字閨中的尚有五朵金花。其中白氏生養的二娘芳齡十四,正值笄年,已有幾戶官宦人家悄悄打聽。三娘則是藍氏親女,也已十四,因是嫡女,長姐又高嫁三王為妃,親妹的婚事自然要仔細斟酌,正是藍氏心中的一樁大事。四娘和六娘乃是嶽氏所出,一位十三歲,一位十歲,而中間的五娘便是自己,今年十二歲,生母是奚氏,卻一直養在藍氏身邊。

因一月後便是趙王生母德妃的整壽生辰,身為兒媳的元娘恪守賢良淑德的閨訓,早前兩月便忙碌操持開,既要打理府上日常事物,又要安排慶壽一應用度,還要帶領府上幾位孺人一起為這大日子潛心抄百部經書以表孝心,不多幾日便熬的消瘦下去,藍氏心疼長女,便讓她的兩位妹妹三娘與五娘到王府去幫襯長姊,於是現下她與三娘都住在王府第五進院子的東廂。

然而阿素卻心知,所謂幫襯長姊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鬼話,若真要幫王妃理事,派幾個掌事的嬤嬤來豈不是百倍強過她與三娘這兩位深閨中的小娘子。藍氏真正的目的,可能還是落在三娘的婚事上。因籌備賀壽之事,王妃要常常入宮去,每次皆會帶上兩位妹妹,一是可以與幾位公主貴主結識,而自己便是因如此才選中五娘陪自己去獵苑,最終連累她殞命。二則壽誕那日少不得諸王世子與世家子侄會到府上道賀,便是相看結識的好時機。

阿素不禁感慨,五娘的這位嫡母心氣竟如此之高,要知沈家貴以勳功,而並非世宦,這樣的出身談不上高貴,出一位王妃已是出人意料,若想再攀高枝,恐怕並不易,說起來她也好奇,當初趙王這樁婚事到底是如何促成的,要知道她這幾位表兄都存著奪嫡的心思,按李靜璽的性格,合該選一門更有助益的婚事才是,想來這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是非曲折。

而更令阿素好奇的是,藍氏操心三娘的婚事便罷了,卻為何將五娘也一並打包送了來,讓她不禁有些憂心藍氏許是對她另有安排,要知如今依五娘這樣的身份,一應大事須全憑嫡母做主。

在外界看來,原本一切按部就班進行得順利,卻沒成想還未到壽誕那日,五娘與安泰長公主的親女永寧縣主一同坐的馬車卻墜進了東苑的冰湖裡。元家的那位小縣主救上來時沒了氣息,五娘雖撿回一條命,回來之後也病了一場,許多以前事也記不得了。王妃請了太醫署的張醫正來瞧,說高燒失憶原也是有的,吃了藥好生養一段便會好了。

隻是可惜元氏那位小縣主,原是安泰長公主與靖北王的獨女,若非遭此一劫,往後人生應是極順遂的,待過幾年及笄,便要擇一位極貴的夫婿。即便爺娘有心不與天家結親,也是在禁婚家中擇最出挑的青年才俊,韶華白首。待其子加冠,興許會再娶一位公主,從此榮華滿堂。

然而她才剛滿十歲,便不幸夭折,親娘哀慟至極。今上素來愛護幼妹,派去興道坊探望的使者往來一波又一波,更遑論聞訊慰望的世勳官宦家人。隻是除了陛下的使者,其餘都被攔在府外。七日之後府中抬出一具小棺,慈聖寺中則多了一座新起的佛塔,因她是溺水夭折,耶娘為她請一百僧人誦經四十九晝夜超度。

而另一廂沈家卻愁雲密布,因這對沉浸喪女之痛的耶娘,一位是自先帝時便榮寵已極的公主,而另一位則出身開國時便位列三王的元氏。這樣的人家,是真正的天潢貴胄,門前趨附之人要從朱雀門一直排到明德門,無論如何得罪不起,更何況沈家原是元氏舊臣。當日沈家主中饋的夫人藍氏親去探望,同樣被攔在府外,回來後家中便氣氛沉沉,若被這對權勢滔天的夫婦因喪女之痛而遷怒,不知該如何是好。

於是相比得罪元家這件事,幾服藥吃下去病情也不見好轉的五娘便無甚緊要了,沈家也沒派一人來王府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