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訴霜點了點頭:“是啊。”
她住的院子裡,梳妝台上其實不放半點釵環首飾。
世人不知,一劍孤絕的江湖劍仙夏訴霜,其實有一個大大的弱點。
那就是她在做選擇上,有十分的困難。
夏訴霜在山上時,曾被請為一對兒她救過的獵戶夫妻主婚,當地有一習俗,會請主婚人將一束新鮮的桂花送予新婦。
主婚前,已有好幾束桂花放在了貼“囍”字的盤中,結果夏訴霜還是差點耽誤了人家成親的吉時。
宋觀穹當時就在一旁,聽著師父念叨:“這一束好,帶著露水,新鮮,這一束也好,花開得盛,一定多福……”
她根本不知道怎麼選。
最後還是宋觀穹見堂上氣氛不對,將一束桂花塞到師父手裡,推著她轉身,才沒有讓婚典出亂子。
不過自此夏訴霜也在十裡八鄉聞名了,痛失了所有主婚的資格。
對於此事,夏訴霜本人極為羞窘,不許彆人再提,更是避著那些生活在多難山周遭的獵戶農戶。
時日一久,人人傳揚多難山的山主脾氣愈發古怪莫測,性情冷如寒冰。
到了建京,這毛病也沒改,滿匣的首飾放著,她反而披散著烏發,半天踏不出房門。
其實裝扮之事,她拿不定主意,讓院中女使做主即可,但宋觀穹倒是不嫌麻煩,每日都將釵飾衣裙攏成一套送過來。
日日不同,她儘換上就是,省了許多猶豫的工夫。
是以夏訴霜抵京的每日穿戴,都是出自徒弟之手。
師徒倆又說了些彆的閒話,定國公府采買的仆人已經回來了,馬車又繼續往安德寺去。
馬車窗外響起了“嘚嘚”馬蹄聲,夏訴霜聽到,以為是宋觀穹辦事回來了,掀開了簾子看去。
車窗外確實行過一匹馬,卻不是她的徒弟,而是一個不認識的中年男子。
襆頭青袍,身形有些乾瘦的身子顛簸在馬背上,眼睛看過來,有些直勾勾的。
他們認識嗎?夏訴霜有些疑惑。
楊少連見她半點羞怯也無,心道民間習武的姑娘果然奔放大膽,今日還打扮得這般隆重,甚得他心,莫非是知道了阿姐要為他們二人保媒的事,特意為自己而打扮的?
若他盯住的是建京的小姐,隻怕簾子早落下去,還要被罵一句“登徒子”,可夏訴霜不懂男人長時間注視的含義,疑惑地看回去,等這位陌生人說有什麼事。
兩個人都不說話,對視之間,男人的心思就活絡了。
他是定國公夫人的弟弟,能瞧上這個山野女子,是她莫大的榮幸,可不就上趕著嗎。
楊少連驅馬靠近,更見她容色有彆於初見那日的清冷仙子,添了幾許顧盼流轉之意。
“老伯,你有什麼事嗎?”夏訴霜禮貌問道。
老……老伯?就算他一早剛從平康坊出來,至於這麼精神不濟,讓她認成了老伯?定然是開玩笑。
楊少連抹了一把臉,平複麵色,嗬嗬說道:“莫要玩笑,你今日打扮得甚好,待會省得我阿姐費心,儘早說定了,我好有空帶你在安德寺逛逛。”
說罷,還要伸手來摸她的臉。
夏訴霜不知他是誰,但聽得懂話中意思,又見伸過來的手,立時皺起眉頭。
原來是一個登徒子!
她向來對這種人沒甚好臉,師父白祁山人過世之後,就常有江湖人上山尋釁,其中不乏對她出言不遜,言及要將她收為禁臠,汙言穢語,叫人惡心。
那些人統統都讓夏訴霜打了下去,重則削了手指。
上山挨打的人中有些是成名的江湖高手,他們落敗,引得更多人上山挑戰,是以夏訴霜縱然不曾下山,也打出了個“一劍孤絕”的劍仙之名。
之後她不勝其煩,隱居到了多難山中更隱秘的地方去。
沒想到在建京也遇見了這樣的無恥之徒。
她退開避過了楊少連的手,腕上冰絲抖將出去,纏在他另一個腕上。
楊少連牽著韁繩的手不知為何一緊,緊接著一股力道扯得他身子一歪,跟著整個人跌下馬去,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包了鐵皮的車輪滾過,差點把他的臉碾了。
楊少連顧不得疼,後怕得連連往後蹭,等馬車走遠了,才敢看自己的手腕,冰絲勒出血淋淋的一道。
他忍不住破口大罵 :“個賤人,給臉不要臉!”
項箐葵聽到那男人說的瘋話,氣得要罵回去,結果人猛地摔了下去,她就知道,是師父出手了。
但她氣不過,探身出去又罵了一句:“哪來的蠢貨,還敢在這兒出言不遜!滾遠些,不然削了你的舌頭!”
“他難道不認得這是定國公府的馬車?”項箐葵坐回來,還有些憤憤。
“想是認錯了人。”
夏訴霜將那段沾血的冰絲扯斷,丟了出去。
另一邊,楊少連馬都不騎了,一瘸一拐去了阿姐的馬車。
定國公夫人楊氏的馬車在最前頭,楊少連要見阿姐,也得從最外頭的女使開始求傳話,話傳了一盞茶之久,才讓他登上馬車。
楊氏積年養尊,雍容明豔的臉上看不出年歲,宋觀穹的好樣貌正是出自於她。
她抱著手爐靠在織金軟枕上,聽到動靜,掀起了眼簾看去,便是這一瞥,也掩不住淩厲的審視,
“什麼事?”
“姐姐,你得給我做主啊!”
楊少連將前因後果一說,還給楊氏看自己臉上、手上的傷。
楊氏掃了一眼,“我還未跟她說,你急什麼湊上去,彆平白失了自己的身份,讓一個江湖女子看不起。”
不怪她不關心自己這個弟弟,楊少連雖喚楊氏為姐姐,但他也不是楊氏的親弟弟,而是楊氏父親因年老無子,就從堂親裡過繼了楊少連給自己養老送終的。
這楊少連原配早亡,一直不曾抬妻,三日前在夏訴霜抵京之日,看上了人家,才來求楊氏說和,雖說是娶繼室,但也算是夏訴霜天大的福氣了。
楊氏對兒子這個所謂的女師父,是極為看不上的。
當年她視之為唯一依靠的兒子,被定國公從身邊帶走,送上了多難山上習武時,楊氏就要死要活了一場,要不是定國公以休妻,褫奪世子之位為要挾,楊氏絕不可能放手讓兒子離開自己這麼多年。
後來她得知宋觀穹拜的竟是一個女師父,更是大發雷霆,一定要給兒子換一個師父。
之後又是定國公鎮壓了,且聽聞夏訴霜年長她兒子五歲,她情緒才平穩些。
縱然定國公父子對這個女師父禮重有加,楊氏也是打從心底看不上,隻是麵上過得去罷了。
就算她在江湖上有些什麼“劍仙”的名堂,也隻是一個江湖草莽,怕是還比不上府裡的武師、軍中的教頭,談何出身。
能讓她在定國公府上住一個客院,是看在世子的麵子上,對這位女師父的一些照顧。
楊氏料定,這個女師父這一把年紀下山來,是想借定國公府的勢,給自己尋一門好親事。
可惜都已經二十四歲了,即便容色尚好,半點出身沒有,能尋摸出什麼呢?
也就是她時運好,讓楊少連偷瞧了去,之後就心心念念來求楊氏這個姐姐做媒。
見阿姐渾不在意的模樣,楊少連發狠道:“如今她這樣潑悍的,我也是不敢娶回去了!”
楊氏順勢點頭:“好啊,你早些說我還省事了,待會兒也彆耽誤我聽大師的俗講。”
楊少連不肯給夏訴霜體麵了,與她何乾。
見拿捏不了楊氏,楊少連又連連求告,“阿姐,好阿姐,我這一身的傷您可不能裝看不見啊,相看肯定是要相看的,但請阿姐多多敲打,讓她往後再不敢如此。”
楊氏早習慣了有人儘把她往高處捧,幽幽歎道:
“你姐夫經年牧守西北,這國公府內外哪裡不是我在打點,府裡那些妾室又是不安分的,年節裡得防備多少個老鼠一般地在我這兒尋摸好處,偏還得分神操心你的事,當初阿爹過繼了你,就是指望你能立得起來,好讓他安享晚年……”
又來這一套,楊少連心中腹誹,麵上則連連點頭,說自己不孝。
好不容易受完訓誡,退下了馬車,楊少連把袍角一摔,“呸!麻雀出身,鳳凰的架子擺得倒是足!真有本事,定國公怎麼也不見支應娘家!”
多少年了,他在百器監監丞的位置上就沒升過,楊氏這個定國公夫人要是真有體麵,怎麼吹不了枕邊風,讓定國公給他謀個好差事,登閣拜相呢!
還什麼“失了自己身份”,她不過命好,小戶之家嫁了一個有本事的金龜婿,兒子又得太子看重,要是憑她自己?呸——
楊少連罵完,心裡也打定了主意,要是待會兒安德寺相看之時,那夏訴霜但凡有一點不順他意的,他才不娶,定要讓這女人狠狠吃一個教訓。
掂了掂袖口裡的藥,這可是讓平康坊花魁都遭不住的好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