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街,人流如織。
臨街的一樓多是做生意的鋪麵,二樓則是專賃給買不起建京宅子的外來戶住的。
於記果子鋪裡琳琅滿目擺滿了各色果子,旁邊立著根稻草捆的杆子,插滿了糖葫蘆串,遠看像一棵剔透晶瑩的矮楓。
最香的還是和著糖炒的栗子,炒到口子裂開,金黃軟糯的果肉飄香十裡。
二樓上,臨窗擺著胡床,上放矮案,宋觀穹靠著窗沿,他沒有地方練劍,就握著書卷讀書,
日光正好,曬在身上暖融融的。
夏訴霜在細心描眉,卻不是往好看了畫。
出門在外,當然要喬裝改扮。
“怎麼樣,像不像天生的眉毛?”她從鏡子前冒出頭來。
陽光能照見她臉上微小的絨毛,微翹的唇瓣愈顯粉潤,隻可惜,眼睛上趴著兩道粗黑的眉毛,讓人想到王母劃出來,隔絕牛郎織女的銀河。
宋觀穹笑得無奈,搖了搖頭。
夏訴霜泄氣地放下石黛,“怎麼就是沒有你畫得好呢?”
“過來。”宋觀穹拍拍身側的位置。
他半臥在詩書之中,一派懶倦,大有不理俗務的超然。
太近了,夏訴霜有點遲疑。
他眼睛純良得不含一絲雜質,“姐姐,不是要喬裝好了,下樓給我買果子吃嗎?”
阿霽聲線如玉墜潭,刻意放柔時,宛如低歎。
夏訴霜被喊得耳朵發軟,“在這兒喊什麼姐姐。”
宋觀穹喊她姐姐,當然是對外的說法。
這兒的百姓對年輕男女住在一塊兒注意得很,理所當然認為他們一定是夫妻,夏訴霜無法,對外隻道她和阿霽是姐弟。
弟弟進京趕考,她做姐姐的跟來照顧起居,現在正等著吏部擢選,才賃了這間屋子暫住。
“這兒的屋子隔音不好,要是我喊師父,說不得就讓人聽了去。”
市井百姓尋常見到的師父都是打鐵鋪裡那種,世上少有年輕女子當人師父的,特彆是有他這麼大的徒弟,說出去招搖又可疑。
“過來吧。”他又催了一遍。
夏訴霜才肯坐到他身前去。
宋觀穹坐起身,抬手定住夏訴霜的下巴,先拿起帕子打濕,折出角來,幫她把畫毀的眉毛一點一點擦去。
夏訴霜要麼閉眼,要麼隻能看他。
她選擇閉上眼,觸覺放大,帕子一點點的濕,徒弟的指尖有點涼,還有脂粉味兒,衣裳又摻了檀木香,混在一起,讓早春的空氣清涼又低靡。
本想一閉到底,但夏訴霜知道自己的眼皮在抖,比眼神還要出賣她的緊張,隻能睜開了眼。
又沒話找話,“你說怎麼我就沒你畫得好呢?”
宋觀穹道:“姐姐劍術已是冠絕天下,彆處也不必做得太好。”
說的也是,夏訴霜對自己的武功很自得的,“那你怎麼處處做得這麼好?”
“我
也有做不好之處。”
夏訴霜仔細回想,她還是很了解大徒弟的,“我記得你不大會彈琴?”
宋觀穹柔目含情,沒來由笑了一下:“確實少了幾分樂理上的慧根。”
說完他把帕子放下,重新拿起了石黛。
夏訴霜被這一笑晃了眼睛,近日她愈發能察覺徒弟的賞心悅目。
感覺到石黛克製地一下一下,畫在眉毛的位置上,他的手遮在眼前,夏訴霜就看不到他了,手挪開時,又出現。
夏訴霜怕眉毛畫歪了,就不再說話了。
垂下眸子,看他抬手時舒張開的肩膀,胸膛和自己隔著一點距離,開闊得有點空蕩。
她身形就小些,湊上去的話,會像榫卯一樣,剛好契合,窩心又妥帖。
這份異想天開消失得比流星很快,都沒勾起她的反省來。
夏訴霜沒看過什麼話本,不知道新婚夫妻常有閨房畫眉之樂,之後擁抱、親吻都會順其自然地出現。
不會像他們這樣,平白辜負了好春光。
思緒飛來飛去的,兩手放在盤坐的腳踝上,十指彈琴一樣的輪跳。
一安靜下來,樓下街麵的熱鬨就清晰了。
已是隅中,各家賣吃食之外還要做中飯,炒鍋鏗鏘,炊煙彌漫,煙火氣息濃鬱。
夏訴霜從未住過如此有市井氣的地方。
從前要麼在深宅裡,要麼在山上,今早她是聽著馬蹄、牛蹄、驢蹄踏在石板上的聲音醒過來的,一推開窗戶,各種食物香氣就飄到了鼻尖。
這樣的日子很新鮮。
夏訴霜覺得這兒不錯,大隱隱於市,美中不足的是隔音不算太好,就像大徒弟在屋子裡,也要謹慎地叫她姐姐。
就不知道他是真的謹慎,還是純粹叫著新鮮。
於記果子鋪隔壁就是一家醫館,可惜老大夫上了年紀,是個耳聾的,非得病患大聲說話不可。
夏訴霜要是有心聽,連他一天診治了多病人,病人生的什麼病都知道。
“大點聲,聽不見!”
耳聾的人嗓門也大,看來老大夫又有生意上門了。
接著是病人不得不大聲說話的聲音:“俺說,俺前後娶了兩個婆娘,就是懷不上孩子!”
聽起來有些艱難,看來本不想來,是被娘子逼著來的。
老大夫問:“渧水什麼樣的?”
“嗯……”病人有點為難。
“就是有點稀,還有點少。”聽著像病人娘子的聲音。
老大夫:“給我比一比。”
“肚臍眼這麼大一小灘,流都不帶往下流的!一把小黃米和半鍋水煮出來這麼稀。”女子形容得活靈活現的。
夏訴霜聽得眼睛都瞪大了,偷摸瞧了一眼大徒弟,他唇角帶笑,顯然也在聽,隻是眼神在她的眉上,專注又溫柔。
病人惱了:“好了好了,你彆說了,日子還過不過了?”
“那你娘子呢,身子好
不好?”
“我肯定沒事,先頭死的那相公,我都給他生了兩個呢,個個都活下來了,身體好著呢!”
聽起來真是一位彪悍的娘子。
病人急了:“走走走,不治了,我能有什麼事,指定是前頭那個婆娘不行。”
老大夫道:“莫要諱疾忌醫啊!”
也不光夏訴霜和宋觀穹聽著,四鄰八舍的人都聽到了,隔壁的人甚至打開了窗戶,朝下邊喊:“再生不出來,不如把你婆娘前頭生的認了,當親生的算了。”
“哈哈哈哈!”四鄰笑成了一片。
“去你的!走!咱們回家造大胖小子去!”
又有看熱鬨的補了一句:“吃點鞭!腰杆使點勁兒啊!”
正畫眉的兩人聽得一愣一愣的,對看著,隨後一塊兒噴笑了出來。
現在聽著這些話,終於不再是尷尬,反而是好笑,大概她和阿霽都已經釋懷了吧。
夏訴霜是這樣想的。
宋觀穹倒是想到了彆的。
從師父當夜滿身斑斑稠稠掛著來看,他將來應是不會有樓下那般的擔心了。
這件突如其來的小事,二人笑笑也就過去了。
待宋觀穹對付另一條眉毛時,她問:“咱們得在這兒住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