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觀穹將這“北庭小朝廷”的秘密娓娓道來:
“副都護縱容第戎犯邊,不隻是管不住手下的人做走私生意,隻是程錄事心向朝廷,苦心將奏章送到陛下手中,朝廷既然派人來查,才用第戎人走私和擾民來掩人耳目罷了。
實則他真正怕的是突厥之事敗露。
半年之前,與大靖斷交已久突厥,逢新皇繼位,下了一封戰書,對大靖宣戰,此戰書本該八百裡加急送到建京,北庭堅壁清野,等候朝廷指令……”
說到此處,宋觀穹劍指著楊義清,已帶了殺氣,
“可副都護郭方翼,自大輕敵,貪功冒進,擅自扣下戰書,帶著五千兵馬長馳北嵐河以西應戰,五千兵馬全軍覆沒,郭方翼遂將戰書軍報毀去,此事就此掩埋。”
程荊聽得圓睜雙目,不敢置信。
死了多少?
莫說五千,北庭的常駐軍根本不到一萬,此事機密,當然不會輕易讓人知道,若是真的,被突厥發現北庭已空,戰事一起,西北頃刻就要失收,大靖將失去四萬公裡的國土。
這麼大的事居然掩蓋了下來,讓萬千生民同他活在朝不保夕的危樓之下,副都護該誅九族!
“你們……你們……真做些這樣的事!”
楊義清哈哈大笑:“你倒是會編故事,憑空少了五千人馬,怎麼可能無人發現。”
“確實,敗了一場戰事,致大靖損軍五千,本該是舉國震動之事,可惜應了你那句,天高皇帝遠,突厥與大靖不通文書,他們以為北庭兵馬真如傳言有五萬之多,殺了五千之後沒有半點波瀾,又陸續往彆處進犯,
那些死掉的士兵正好都不是北庭本地人,守在家中的父母妻兒,每月收到軍餉,就以為自己的親人還活著,那兵馬駐地本就在城外,出兵之時百姓並不知曉,就是看到出去了,也想不到他們根本沒有回來,
副都護一手遮天,都護府裡的人不知道,當時隨軍的將領都有責任,也就沒人說,才讓京城至今已過半年,都不知道兩國竟交戰過一場,還道北庭太平無事。”
宋觀穹派近山去沙漠,從沙民口中知道得知了去年在北嵐河西竟有大軍交戰過,隻是具體時間,誰與誰打,並不知道,更不知結果如何。
那五千人的埋骨之地也已經被近山找到了。
楊義情也是當時隨軍的參事之一,他眼中閃爍凶光:“一切隻是司主的臆測罷了,無憑無據,司主可不要冤枉北庭府。”
不見棺材不掉淚。
“郭方翼害死了五千人,還是擅起兵戈,是滅族之罪,當然要把這個窟窿補上,那些第戎屠村之聞,也不全是他們做的,郭方翼是私募百姓,拉到軍營充數,許進不許出,好吃好喝的,百姓愚昧,知道些什麼呢,當然不會鬨出動靜。可要是拿著名冊去對,定然是對不上的。
郭方翼一麵要養著這些補上的人,一麵用軍餉穩住已死士兵的家人,朝廷撥的銀子一定不夠,隻能小心地做著賬目,
扣下賦稅,放縱手下大肆斂財,一麵也防備著朝廷派人來查,查不到還好,一旦敗露,即刻就要卷了細軟逃往外藩,我說得可對?”
彆人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敢想象,五千兵馬之死,能被掩蓋半年之久。
“哈——知道又如何,今晚你死定了!”
楊義清見無法再隱瞞下去,決定將這京城來使殺了,再在北庭自立朝廷。
宋觀穹不見慌張,“焉知今日是你死,還是我亡?”
兵戈將起的一瞬,簷角懸鈴微動,沒人聽到。
一個人先飛了出來,掃翻了前路幾人,砸在了宋觀穹麵前。
“副都護!”楊義清喊了一聲。
副都護郭方翼早已暈了過去。
一個輕盈的身影踏過幾個府兵的肩膀,輕鬆來到了宋觀穹身邊。
她將副都護踩在腳下,道:“我進來的時候發現一匹馬剛出了都護府,這人身上還有些虎符玉印,可是你們的副都護?”
到底不放心夫君,夏訴霜忍不住過來了一趟。
看來這位副都護也沒有信心能把事情壓下,趁著楊義清困住宋觀穹的時候,一個人跑路了,被夏訴霜逮個正著。
她闖入都護府,為防暴露身份還遮住了臉,但彆人認不出她,於宋觀穹而言根本不是難事。
宋觀穹不見驚訝,甚至喊了一聲:“夫人救我。”
夏訴霜聽得劍差點握不住,又回頭白了他一眼,這種時候不許玩鬨。
對麵的楊義清直接黑了臉,見傳聞中的寒鴉司司主,竟在這種場合嬉皮笑臉,對一個女人求寵,莫不是看不起他?
“宋司主讓一個女人來救,傳出去也不怕恥笑!”
宋觀穹心道,傳出去人人就得知道我有夫人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夏訴霜長劍在手,話都豪邁了起來:“他是我男人,要你來問?”
聽得宋觀穹一臉拜服,挪一步貼得夏訴霜更近,“抓住了匪首,遙兒真是幫了為夫大忙。”
要不是有外人在,宋觀穹都想把腦袋擱在他的遙兒肩膀上了。
這誇的,讓夏訴霜深覺不虛此行。
宋觀穹還看向對麵,“我夫人很厲害,對吧?”
厲害?顯擺被女人救他很自豪嗎?
現在就讓他看看,是誰厲害!楊義清抬手:“一個不留!”
北庭都護府的事一定不能傳出去,必須收拾乾淨。
屋子本就被圍得鐵桶一般,聽到命令,府兵蜂擁而上,宋觀穹的眼神也變了,讓近山護著程荊,唯他與師父二人執劍,已是銳不可當。
都護府以為傾巢而出,就能將二人殺死,已是失算。
但夏訴霜和宋觀穹也並非完全從容,他們得著護程荊和已經暈過去的副都護。
一個人證,一個案首。
宋觀穹嘴上跟夏訴霜求救,實則仍舊擔心她的傷還沒好全,在動亂中時刻盯著她。
夏訴霜用本事
證明自己已不須擔心,而且這屋子並不開闊,府兵沒法一齊衝上來,通通被她砍瓜切菜一樣對付了。
宋觀穹更不是單打獨鬥,他安排在外的暗衛聽到動靜之後,以更大的包圍圈吞沒了府兵。
這場動亂很快就平息了下來,楊義清見打不過,一邊退一邊高喊:
“扔火!”
這秘錄庫到處是書冊木架,一點就燃,楊義清想將他們連同資料全燒掉。
可惜算計落空。
欲跑的楊義清被宋觀穹擲出去的劍刺穿了小腿,夏訴霜則將他手下扔出去的火把用冰絲卷回,全部打滅。
楊義清被捉拿之後,宋觀穹直接卸了他的下巴,將人打暈,和昏過去的副都護放在一起。
然後他也不嫌地方血腥,隨地找了張完好的桌案,將來龍去脈寫了一張折子,並突厥當時的宣戰文書、副都護斂財的證據、五千軍士的名冊,林林總總裝了一箱子,全都要往京城送去。
這麼一折騰,已是一個時辰。
宋觀穹將奏折交給近山,“把人挑了手筋腳筋,連人快馬送上京,一路喂安神散,讓他們睡著,彆給找死的機會。”
“是。”
而後宋觀穹轉身對程荊說道:“這都護府中危險尚未儘除,但其他人我信不過,還是得勞你暫時主持大局,我派幾個人留下守著你,也會讓人傳出消息,說我仍在北庭,無人敢輕舉妄動。”
程荊急道:“可是北庭缺損兵馬五千,要是消息外泄,突厥隨時可能……”
“不用擔心,會有人立刻從肅州調集兵馬支援北庭。”
借兵這麼大的事,宋觀穹絕對不能插手,他不該有調兵之權,那是皇帝大忌,及時離開隻為避嫌。
皇帝派來盯著案子跟他的人,不是什麼掌兵的國公之子,由他們向肅州請兵是最好不過的。
聞言程荊也算半放下心了。
夏訴霜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等他將所有的事辦完。
宋觀穹朝她走過去:“我們也回去吧。”
“嗯。”
秘錄庫忌火,火把全滅後,隻有宋觀穹方才寫奏折的書案上點著一盞油燈。
昏暗處,夏訴霜牽起他的手。
宋觀穹瞬間便安然下來,從紛繁複雜的陰謀詭計裡解脫,隻留心掌心裡那點溫暖,乖乖被她牽出去。
“回家了?”
“不然呢。”
程荊離京半年,並不知建京裡的事,看著二人手拉手離去,他們還真是夫妻啊,看起來真是恩愛呀。
那位寒鴉司的閣領殺伐決斷,處事沒有一點拖泥帶水,結果他夫人一來,整個人就變了,竟也會示弱討寵,看得程荊大開眼界。
近山滿含酸氣地看了一眼,有什麼了不起,再過二十年他也能討上媳婦兒。
從都護府出來的二人相視一笑。
宋觀穹褪去辦差時的嚴肅,語氣輕快:“如今我們可以回江南成親了。”
夏
訴霜羞怯地點了點頭,不過突然就要走了,她有點遺憾,“我來時騎著快馬,明天就要走咯,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北庭到底長什麼樣呢。”
宋觀穹這才想起來,他也沒想著帶她出去逛一逛。
大概是他開了葷,過於忘情失了沉穩,又或是從前在多難山時,師父就從不出門。
“那今夜咱們就慢慢走回去吧。”
他握緊她的手,兩個人沿著都護府在的大路往北庭最熱鬨的地界去。
百姓們並不知都護府生了一場變故,北庭沒有宵禁,城中最熱鬨的一條街張燈結彩,行人如織。
這是天矣山以北最繁華的城市,貿易繁榮興盛,客商雲集於此,行商們最喜在笙歌不停的酒館花樓中談生意,而至歡飲達旦。
這一條街走下去全是吃的玩的,夏訴霜對一切都很感興趣,見到什麼都要問一句。
宋觀穹博聞廣識,一一答複她,有喜歡的就給她買。
除了吃的,夏訴霜大多數看看就算了,她不喜歡手裡拿著東西逛街,回頭真感興趣再買就是了。
宋觀穹有些遺憾,早知道她喜歡,當初在建京時就該帶著師父到處看看。
夜市酒樓極繁盛處,燈火照天,遠遠就見人流往那邊趕,多是穿著胡服,戴著花帽的年輕男女。
走近了看,才看清中間堆著有房子一樣高的篝火,火焰在夜空中狂舞,篝火下一群穿異族服裝的人在手挽著手跳舞。
“那是什麼?”
火光跳躍在她的臉上,鹿眸裡的光華比明珠更動人。
宋觀穹光知道看她,一點沒往那邊看,“是諾孜節,北庭男女相親的日子,他們相聚在此歌舞,若看對了眼,就能成親了。”
“可惜我已經成親了。”
他壓下眉:“可惜?”
“不是,我隻是想看一下熱鬨,成親了就不能去看了嗎?”
“成親了也可以去見識一下。”
她想看就看,宋觀穹牽著她往那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