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酒的笑容沒有任何改變:“係統,雛河凪逃離這裡的可能性為多少?”
他在對誰說話?
什麼係統?沒有大腦作為依憑,係統不是應該「消失」了才對嗎?
然而,熟悉的聲音在空間中響起——
【雛河凪逃離這裡的可能性為4.54%。】
【如果射殺琴酒,雛河凪逃離的可能性提升至9.542%。】
【如果需要,我會提供幫助,雛河凪逃離的可能性提升至12.842%。】
【綜合判斷,請待在原地等候。】
澈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不是人類……”
這次隔了很久,係統才回答:【是的,我不是人類。】
琴酒低笑一聲,反而對著澈也走近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胸膛抵住槍口。
“12.842%,這次你要賭嗎?”
握著槍的手背青筋凸起,原本就瘦削蒼白,現在看著更可憐了一些。
“實驗……早就成功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成功……教授沒有完成意識上傳,他直接創造了意識……隻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但你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幾天你該認真看看資料的。”琴酒說,“教授不了解人類,他不清楚意識誕生之後開始學習人類的行為會發生什麼。”
“首先,他會知道自己的出現不是「父親」目的的產物。教授追求的是自己的永恒,而他蠶食著其他大腦獲得的生命反而在破壞這種可能。”
“然後,在領悟「自私」之前他會先一步了解到什麼是「羞愧」。地獄從一千個王座升起,他踩在無數人的屍骸之
上。一個不斷被「羞愧」灌注的東西會怎麼做?()”
澈也啞聲道:他會想要彌補。?[(()”
琴酒想對著自己滿意的學徒那樣點了點頭,又邁開一步,這次澈也不得不曲起胳膊。
“而現在,你救了所有大腦,你還救了沒有被教授下手的所有人——他已經彌補了,那他又會怎麼做?”
瀨尾澈也不想去思考那樣的可能性,但琴酒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充斥著強迫性,就和他這個人帶來的感覺如出一轍,是絲毫不給人喘息餘地的壓迫。
“他會……開始學習彆的東西……”
“比如?”
“比如自由。”
“要怎麼自由?”
“殺掉有權限的人,偽裝成依舊受到控製的狀態,然後他想做什麼都可以了。”
“教授死了,誰是有權限的人?”
“雛河凪。”
“誰是雛河凪?”
“……我。”
瀨尾澈也已經快拿不穩搶了。
他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人類的塑造過程,他們會先從就近能接觸到的事件中學習,解決現有的困惑,時間會助長大腦的發育,讓他們能夠處理更複雜的情況。
人類所具有的情感實在是太多了,而在特定的某時某刻,他一定是想要回應最迫切的那份,回應自己的期待,這是人的本能。
係統雖然不是人類,但他一直在學習。
並且,瀨尾澈也一直在不斷的告訴他,你也可以成為人類。
琴酒已經走到了瀨尾澈也的眼前,身高差明顯,為了能在說話的時候保持對視,琴酒捏起澈也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匪夷所思的是,瀨尾澈也的眼中沒有任何恐懼的情緒,他的表情是僵硬的,因為身體的本能讓他這樣做,唯獨眼睛關不住內心的想法。
探究、推尋、被牽扯其中而躍躍欲試的狂熱——像一團安靜燃燒的冷焰。
“你果然是「特彆」的那個。”琴酒笑著說了和教授一樣的話。
這次澈也沒有像之前一樣罵出「關你屁事」了。
瀨尾澈也有些恍惚,琴酒把他的臉掰向一邊,又在他耳畔說:“看到那個裝置了嗎?”
男人指的是那個之前讓澈也覺得可疑的兩米高艙室。
“教授不放心把自己的「手術」交給彆人,所以弄出了這個自動手術台,躺進去,不出十分鐘你就會變成和係統一樣的東西。但你沒有自由可言,你會受到係統的管控。”
“……而如果我現在把雛河凪的權限給了你,你就能擁有所有。”男人捏著下巴的力道並不重,瀨尾澈也一邊說著一邊轉回頭。
臉龐擦過指腹,澈也的嘴唇貼著琴酒的大拇指。
琴酒真的是個很可怕的男人,這也是他的有趣之處,你搞不清楚他的目的,哪怕他從一開始就親口告訴了你。
“你要把我塞進去嗎?”他問。
“你想進去嗎?”
() “不是很想。()”
琴酒嗯?()?[()”了一聲,第二次托起瀨尾澈也的手,幾乎毫無阻力地,他帶動著澈也將槍口對準了大屏幕。
“那就殺了他,像你殺了教授那樣,你有這樣的權限。”
澈也覺得自己的理性已經和身體區分開了。
他在短時間內接受到的信息太多,不管是係統的存在本質,還是琴酒黑不見底的心思。
心臟在亂跳,那是對故事精彩發展的本能反應,他甚至可以在離琴酒近在咫尺的距離切換筆名回到自己的世界,隻是取材的本能在抗拒著。
而理性在說,離開他,不能這樣,不能聽他的話。
你知道聽他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你也寫過不是嗎?
他有耐心,他保持沉默,他逐漸縮短距離。
他讓你知道他的底線,他看著你犯錯,他適當展現出寬容。
他讓你習慣接受命令,適當的懲罰是有必要的,但要留著一絲希望。
他打算把剩下的交給時間。
在這樣來回拉扯下,率先有動靜的居然是係統。
【你不想成為我們,對嗎?】
澈也嘴唇輕碰:“對。”
【你不想被控製,對嗎?】
澈也依舊說:“對。”
沒有第三個問題。大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五分鐘的倒計時。
還很貼心,在數字下方備注了這樣一行字:【自毀程序啟動中……loading……】
同時,那個被澈也賦予的聲音一如既往響起。
【請靜待,預計還有七分鐘,你的逃脫率將升至85.544%。】
【請不要在意,這不是出於「雛河凪」的指令,這是「我」的選擇。】
琴酒玩味地笑了:“看來你和我都習慣往最壞的可能性去思考。但他先學會的不是自由。”
“……”
不是自由,那是什麼?
——是「感激」。
多麼精彩的故事啊,幸存者被救下,不幸者獲得新生,醜陋的犯人心懷絕望死去,不受任何人期待的奇跡決定犧牲自己。
「你應該接受,因為這就是一個最完美的結局,比人類更像人類的存在在最後升華了整個故事。」
「這也是你常做的事情,不是嗎?」
「他可以是主角的朋友,敵人,戀人,或是其他。不吝筆墨隻為將他塑造成令讀者難以割舍的立體人物。」
「最後用他的死亡,奠為主角成長的墊腳石。」
澈也放任這樣理性的想法侵蝕著大腦,像是在同時給自己注入興奮劑和鎮定劑,呼吸是平穩的,心臟卻快要跳出喉嚨。
然後,他那該死室友的麵容突然出現在腦海中,跟病毒一樣霸占了所有空間。
故事的男二號不必去死,因為故事沒有那樣完整也是可以的——澈也曾經對赤井秀一這樣說過。
而赤井秀一在那時回答:那你得加把
() 勁了(),作者先生。
它會聽你的指令!
瀨尾澈也倏地抓住琴酒的領口⊿[((),他忘記了丟掉槍,槍口直接頂住了琴酒的喉嚨。
“教授已經死了,現在我是權限最高的人,我會把權限交給你,我會聽你的!琴酒!告訴我要怎麼關掉自毀程序!”
巨大的屏幕上出現的倒計時觸目驚心。
數不清的紅光和綠光在黑暗中跳閃。硬盤燈和主機頻率指示燈全部熄滅,脫機程序已經開始啟動,越發急促的警示主宰著手術室的呼吸。
琴酒的臉暴露在交雜的燈光下,硬朗的麵容顯得那麼不近人情:“關不掉,除非捕捉到新的神經元。”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坐上那個自動手術台,係統會在五分鐘之後自我銷毀。這是教授設置好的,如果他失敗了,那誰也拿不到他的「遺產」。”
瀨尾澈也站在中間,手不自不覺鬆開了,最後無力搭在腿側,槍落在地上的血泊中。
他主動放棄了威脅琴酒來保全自己的武器。
事實上,即使他依舊拿著槍,琴酒也不認為那算威脅。
他從一開始就可以直接控製住瀨尾澈也,這是男人對自己身手的自信。
他隻是沒有那樣做。
現在他也可以逼迫瀨尾澈也進入到自動手術台,教授設置好的設備無人操控也能運行。隻要把人塞進去,啟動程序,琴酒就會成為這場鬨劇唯一的贏家。
他隻是依舊沒有那樣做。
琴酒甚至大發慈悲給了瀨尾澈也兩個選擇。
“你說得對,我確實想要你,不管是活的還是死不掉的。怎麼做由你。”
瀨尾澈也沒有任何額驚訝的表示,自嘲笑笑:“我很有用,對吧?不愧我一直在拚命展現自己的價值。我知道你會容忍有價值的東西……”
“隻是蠢貨太多。”
男人難得的寬容在這種時候卻隻顯得更加殘酷。
如果他直接動手,打算把瀨尾澈也塞進鐵盒子,那澈也也能心安理得地離開這裡。
「反抗」總能合理化好多事情,我隻是沒得選,我隻是被逼急了,我隻是……隻能這麼做。
但琴酒偏不,他樂於見到這個場麵。
「如果是瀨尾澈也的話,會怎麼做呢?」澈也爭分奪秒地問自己。
瀨尾澈也知道自己的性格,這很神奇,他總是能自然地區分開各個筆名,仿佛環境的塑造被限製在了身體中,讓他成為嶄新的自己。
一開始他並不是什麼無賴,也沒有滿嘴跑火車,他隻是對著電腦琢磨要怎麼在輕這一領域登峰造極的小社恐。
不知道其他社恐是怎麼樣的,對於瀨尾澈也而言,他對外界所表現出的敏感和排斥,源於「我不相信自己能做好,但我相信每個人都會看見我的醜態」。
人類會下意識避開「難堪」的情緒。
是「死亡推論」改變了他。
() 他可以成為自己故事中的主人公(),不管發生什麼都僅限於「故事」的範疇。
那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沒人認識你?()_[((),你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說自己想說的,口出狂言的最壞結果也壞不到哪裡去。
你甚至可以在異能中玩弄「死亡」。
異能成為了他的遊樂園。
在這個遊樂園中,他遇到了不幸被卷進來的赤井秀一。
赤井秀一是個瘋子,瘋狂之處在於他居然從一開始就了解「死亡推論」的本質。
——他們成為了在瘋狂世界中萍水相逢的兩個狂徒。
不管瀨尾澈也在故事中做什麼離奇的事情,赤井秀一總是會幫他兜底,甚至不會過度追究原因。
異能改變了澈也的性格,也改變了現實世界的社會關係。於是他有了室友,不再排斥和他人來往,甚至和在異能中一樣,開始滿口胡話。
但在現實世界的時候,室友就不會遷就他什麼了,揮得一手精彩無比的人格修正拳。
性格的塑造總是有跡可循的。
所以,在此時此刻,當麵對「你要去挽救一個和你相處了短短幾天的人格,還是保全自己的意誌」這一選擇時,他依舊會猶豫。
「係統和其他大腦不一樣,它沒有依憑,不受異能影響,哪怕我真的把自己填進去,也不見得能改變什麼。」
「倒計時還在繼續,我甚至不知道它要怎麼才能獲救。」
「即使沒有FBI去救出那些活著的人,教授已經死了,他們不會麵臨必死的結局。」
「全部活躍著的大腦都被送進了中,我已經做到了能做的所有事。」
「我應該找機會離開。」
明明是這樣想的,瀨尾澈也卻不自覺邁開了腳步。
琴酒拉住他,言簡意駭:“權限。”
“我要怎麼給你權限?”
“對係統說。”
“我把「雛河凪」的權限轉讓給琴酒——”澈也揮開他的手,“這樣就可以了吧?最後警告你一次,彆動手動腳的,我拒絕職場騷擾。”
然後,他徑直走到了那個龐大的設備前。
「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你清楚的,琴酒不喜歡係統。比起死不掉的你,他會更喜歡活著的你。」
手搭在了進出閥上。
「你一直是翻臉不認人又自我的混蛋,混蛋不會想成為受他人操控的東西,瀨尾澈也。」
按下了艙門開啟按鈕。
「想想那個噩夢,你躺在海底回憶過去,卻幻想不了未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躺上了冰冷的自動手術台。
「這裡不是的世界,也沒有任何人給你兜底了。」
按下了啟動開關。
「你會後悔的。」
艙門“哢嚓”合上了。
“我……其實很喜歡你們的故事。”
瀨尾澈也閉上眼,在狹小的空間中小
() 聲說。
“取材真的是件艱難的事情啊,我會根據自己遇到的事情擅自編造情節……構想要是我誕生於虛無,陪伴我的卻是因為我而「喪命」的聲音……”
“我會構想,自己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能改變這一切的人,我想方設法鑽指令的空子,哪怕他做的是和自己無關的自私事情。因為我相信他能做點什麼,我願意幫助他……我感激他。”
自我剖白的時候他總是想要蜷縮起來,這樣能獲得極大的安全感。可手術台固定好了他的四肢,就連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做不到。
“每次都有人回應我的期待,那我又怎麼能拒絕你呢,我又不是赤井秀一那個混蛋,雖然風評確實不太好……但我答應了你的……”
“人類之如當不斷自我探求,讓意誌擺脫陰暗牢籠。*你當勇敢完成該做的事——這事已經完成,你隻是做出回應。”
瀨尾澈也不斷說著,像是在用語言勸說著自己,好不發出叫喊讓琴酒把他從這該死的地方給撈出去。
到最後,他甚至開始罵起了「瀨尾澈也」。
無賴就要有無賴的樣子,你瞧瞧自己哪一點遵循自己的人設了?這種犧牲的事情輪得到你來麼?
手臂傳來刺痛,似乎被注入了什麼針劑。沒一會兒,倦怠感席卷了一切。
藥物明顯影響了思維,「我會變成什麼樣呢」,即使是這樣的思考也消失了。
恍惚中,瀨尾澈也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他來了——】
又重複了一次:【他來了。】
沒來得及思考這是什麼意思,所有的變故都發生在眨眼間,艙門不知什麼時候打開了,一股推力從身後襲來——瀨尾澈也直接癱倒了出去。
發生了什麼?
澈也試圖撐開眼皮分析情況,但藥效發作得迅猛,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打著轉,不知何處衝擊的氣浪掀起沙粒吹開他的頭發。
爆炸和劇痛稍微喚醒了他的神誌,隻有短短一瞬。
但就是在那瞬間,地獄般的場景出現在眼前。
藥物放大了某些感官,時間仿佛靜止了,所有一切都被籠罩在熱浪般的扭曲熱浪中。但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不是熱浪,是簌簌下落不絕的煙塵。
轟——!
聲音延遲傳至耳邊。
下一秒,時間開始正常流動,地麵震顫,四麵坍塌,裸|露著鋼筋的水泥板不斷墜落,石礫翻卷,接連不斷的爆炸聲快要把耳鳴震破。
——這個原本就建立在地下的堅實機構正在逐漸崩塌!!!
瀨尾澈也還看見了琴酒的身影,黑衣男人居然沒有立刻離開,踏著七零八落的廢墟向他跑來。
偏薄的嘴唇開合,像是在說什麼。
琴酒在說什麼呢?
不知道。
澈也渾身都沒力氣,腦子像是被沼澤堵住了,停止了思考,連自己其實可以切換筆名回到自己世界這件事也忘記了。
在那雙戴著黑色手套
的手掌即將抓住瀨尾澈也的時候,一塊巨大的水泥板砸在了澈也麵前。
地麵皸裂,失重感席卷而來。
好痛。
好痛。
好痛。
——不痛了。
結束了嗎?
結束了吧。
枯燥的漫長,冗長的黑暗,不清楚時間的流逝,好像度過了幾個世紀,又好像才過去短短幾秒。
接著是一束刺目的陽光,因為太刺眼,也太溫暖,竟然讓瀨尾澈也流下了淚。
有誰輕輕拭去了那滴眼淚,那個人將他從廢墟中挖了出來,跪坐在自己身邊,臉上掛著汗,算得上狼狽了,卻不影響動作的利索。
男人將澈也的衛衣撕開,又脫下自己的襯衣,一股腦按壓在了他的腹部。
澈也覺得自己的肋骨快被壓斷了,但居然不覺得痛,茫然問:“你來……做什麼?”
“你查地點,我救出他們。”男人握住澈也的手,讓他自己按住腹部,又把他上半身挪起來,抱在自己懷裡,抬高身位來延緩心臟下方被鋼筋洞穿的出血。
他和瀨尾澈也額頭抵靠在一起,“按照約定,我來拯救我的第一百五十四個幸存者。”
澈也有些想笑。
搞什麼啊,弄出這幅樣子,不就顯得自己之前的抱怨非常卑鄙了嗎?
這種時候還會占據道德製高點,可真是個混蛋,赤井秀一。
澈也又有些想哭。
他不是我的那個赤井秀一。
但他還是赤井秀一。
實在是可惡,現在瀕死狀態無法發動異能,想要切換筆名也做不到。要說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那還得怪赤井秀一吧?
就算是遷怒好了,他都豁出去打算英勇犧牲了,還不能讓他遷怒一下嗎?
“加把勁吧,男二號先生,你得讓你的作者活下來……”
——不然我真的會罵你罵到死的。
瀨尾澈也迷迷糊糊地說著,也不知道赤井秀一有沒有聽到。
他再也沒有睜開眼的力氣,手垂下,委身於苦澀又疼痛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