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鐘遠……”
鬼王抬手,一切發生得太猝不及防,他垂眸看去,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變了模樣。
他的身形不再是陰氣濃鬱的深黑,隨著陰氣的讓渡,逐漸朝著尋常的魂魄變化,越發透明起來。
哪怕沒有陣法,沒有人告知,也能一眼看出,他們之間,不止是力量的掠奪那麼簡單。
是獻祭。
林鐘遠正在代替他,成為新一代的鬼王,而他,正在一點點變成尋常魂魄,一個不會被結界阻攔,不會被陣法傷害的尋常鬼魂。
就連那些撕扯著靈魂的,原本落點在他身上的陣法力量,也跟著讓渡了過去,不斷散去陰氣魂魄的那個不再是他,成了化作惡鬼的林鐘遠。
刺痛不再,力量也應當快要散儘,他卻不知怎的,猛然爆發出一股力氣,抬起身軀,翻身過去,將林鐘遠反扣在地麵。
“住手!!你會消失的!林鐘遠,你瘋了嗎!”
“消失就消失,誰還沒個魂飛魄散的時候?”
林鐘遠又湊過去吧唧了一口,笑容不減,“你當時怎麼說我來著——反正你已經死透了,所以沒關係,那麼我要原話奉還了。前·鬼王同誌,散魂這事,還是我來做吧,反正我本來就沒下輩子,你還能再去投胎輪回。我就……祝你生生世世,都有富貴好命。”
反正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死也好,魂飛魄散也好……都是假的。
“為什麼……”
金色的光芒越發強盛了,終於到達了某個極點,過了巔峰的時期,開始弱去。
曾經的鬼王死死盯著眼前的人,張開又握緊的手什麼都抓不住。
不明白一切為何變成這樣,不明白被自己騙了的人,怎麼就非要替他魂飛魄散,壓製在內心深處的某些怨恨、記憶、過往……在他不甘的一聲聲質問中出現裂痕,逐漸鬆動。
如若生前記憶恢複,怨恨重來,他恐怕會再度化作惡鬼,可陰氣不斷流逝著,全都去了林鐘遠的身上。
未等他想起一切,林鐘遠閉了閉眼,站起身來,終於放過了他。
他已經替他成了鬼王,卻不像鬼王那樣源源不斷地釋放群規,一圈又一圈的無形鎖鏈攏在周身,鎖住了不斷流失的一切。
“因為……我想確認一件事。”
林鐘遠周身是凝實的墨黑,猶如最暗最冷的深淵,隨著讓渡結束,他終於成了新的鬼王,那清俊精致的麵容也罩上了一層霧般的深黑陰氣,變得模糊不清。
就像是曾經的黑影一樣,像是曾經的每一任鬼王一樣,任誰也無法看透這張臉生前曾是什麼模樣。
因為鬼王,隻能是鬼王,獻祭的法則從一開始就注定成為秘密。
他的身體朝著空中飄起,向後退去、再退去,逐漸靠近鬼王的雕像,緩慢融合。
林鐘遠垂眸看去,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看著,用視線描摹,仔細回憶。
那就是和他相伴多日的黑影原本樣子啊。
始終如薄紗蒙在上麵的黑霧總算散了,麵容也終於不再模糊。
哭了似的的表情,焦急、痛苦的表情,追過來試著留住他的樣子,大聲痛罵或者隻是在喊他的名字時的神情……
在這一刻,終於變得清晰起來了。
真像啊。
那張與傅深白有九成相似的臉追到了雕像前,死死拽住了他的手指,像是要瘋了。可惜力量有限,連指尖都沒有留住,黑色的靈魂徹底沒入雕像。
下一刻,鬼王的雕像出現裂紋,瞬間崩塌,化作粉末。
像是沙子一般的粉末很輕,穿過透明的魂魄,儘數落下,像是一座小山。
“林鐘遠……我……”
轟隆隆的聲音響起,終於,龐大的宮殿也徹底塌了。
他在廢墟中呢喃,伸手去抓那碎沙,脊背深深彎下去,
“想起來了……我……好不容易……”
然後是外圍的結界,也一同支撐不住,碎裂消失。
群鬼散,眾士死。
伏陵山上一片嘈雜的混亂中,拂曉來臨,暖橘色的陽光落下,照亮生生死死的一切。
宮殿的廢墟上,砂礫堆成的墳墓上,純白的陌生靈魂無人識,像是也成了雕像般,一動不動地跪坐著,靜默著,神情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山峰上已經沒了人,久到篡改陣法的人已被抓出,久到那些幸存的玄師們又開始四處抓鬼,宮殿和石像的廢墟來了人清理。
他終於想起抬頭來看看,看到似乎什麼也沒有改變的天地。
到底還是沒有什麼百鬼夜行,到底是陰陽的界限並未模糊。
到底是什麼都沒能阻止改變,讓那個人再次先他而去,帶著一切消散於天地,不留一點痕跡。
似乎有人在他耳邊說,該走了。
輪回去吧,你救了世界,來世應是富貴榮華。
似乎有另一道聲音在他心底說,後悔吧。
早就說了,他們都該死,都該陪葬去。
“不。”
他閉目拒絕的瞬間,天地失色,風止,雲停,水斷流,萬籟俱寂。
天道也為他感傷,功德金光彌補般落在他身上,立地成聖。
人們高聲驚歎,信徒跪拜,都說是天降祥瑞。
他忽然覺得很可笑。
本是惡鬼的,身披功德,成了聖。
本來救世的,魂飛魄散,成惡鬼。
尋常人的生活,依然如以往那樣平靜,偶爾有靈異事件突發,也很快被壓製下去,被掩蓋。
玄門眾人們卻同時瞧見了神明顯靈。
沒有帶來先兆,沒有降福,沒有廣收信徒,而是將人們掩蓋深埋了數千年的殘酷事實血淋淋地拋出,擺在麵前。
過去那些表麵上正義偉大的種種,終於被揭露了真實的模樣,無數玄師道士一夜白頭,信念崩塌,從此斷了心氣,或是從此不問世事,或是從此回歸俗世,一眾玄門勢力潰散衰敗,再無凝聚之日。
沒人知道,最關鍵的那一道士最後去了哪兒,有人瞧見過他的師弟崔令陽,還好奇詢問,隻說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