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山中更是早寒。
茂密的樹林子冠頂雖然依舊油綠,可山風從陰翳下吹過時,已經帶著點秋日簌簌的涼意了。
“阿嚏!”
容秋被風吹得鼻子直癢,他昂首打了個刁鑽的噴嚏,下意識抬起胳膊舔了一下手背。
舌尖觸到一片光滑細膩的肌膚,他冷不丁反應過來,猛地瞪圓眼睛四處看了一圈,見除他以外周圍並沒有什麼要緊活物,這才鬆了口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放了下來。
容秋化為人型沒多長時間,還沒太適應不長毛的自己,特彆是沒有皮毛化作的法衣蓋住的地方,總覺得涼颼颼的。
不過人型的好處也有不少,不說修煉方麵,就說身形,容秋年歲尚小,形貌在人族中頂多算是個少年郎,可對於他的原型來說已經十分高大威武。
即使已經適應了人型好一段日子,容秋卻依舊時時新奇於頭頂低矮了許多的樹冠,和匍匐在他腳下的仔菇與細草。
人族,真的是好大一隻哦。
容秋抬腳正欲再走,忽然覺得頭頂一陣勁風襲來,旋即就是一下悶痛。
“唔!”
他縮著脖子短促地叫了一聲,頭頂“刷”地閃過兩道白影。
烏黑的長發間,那影子是豎起的兩隻長耳朵。
那對耳朵足有一尺來長,一左一右直立在容秋頭頂,絨毛雪白雪白,隱約透粉。
也許是因為白色太白,又或許是因為粉色太淺淡,在林間並不明朗的陽光中白得竟有些晶瑩。
這對耳朵一看就與人族無緣,倒是像兔子。
“咦?”
罪魁禍首高空墜物後便一直在窩邊探頭探腦,見狀發出一聲疑音,緊接著竟然口吐人言:“容秋弟弟?”
“原來是杜鵑哥哥。”
容秋頭頂的長耳朵彈了一下,和鳥打了聲招呼,接著低頭看著砸落他懷裡的東西。
這是一隻剛出生沒多久的幼鳥,落下來也不怎麼叫,身上將將覆了一層很細軟的絨毛,大眼睛鼓鼓地鑲在腦袋兩旁,整隻鳥卻小小一團,被人形的容秋掌心一包就包起來了。
杜鵑鳥落到容秋腦袋旁邊的樹枝上:“我還以為是個人類呢。容秋弟弟什麼時候竟然化形啦,恭喜恭喜!”
“謝謝!前天。”容秋回答。
“哦!”杜鵑鳥恍然,“怪不得前兩天林子北邊這麼熱鬨,原來是你化形了。”
誰知容秋搖了下頭:“那不是我,是我娘在揍我爹。”
杜鵑鳥:“???啊?”
“那天我爹正教我我們兔妖一族要怎麼討老婆,正巧被我娘聽到了,我娘很生氣,將我爹揍了一頓後便走了,然後我爹追著我娘也走了。”容秋頓了頓,一雙黑白分明的圓眼睛看向旁邊枝丫上的杜鵑鳥,“你聽到的應該是這個動靜。”
“哦……”杜鵑鳥明白了。
妖族非人,每個妖族族群多多少少都有點怪癖。
他們杜鵑鳥有,兔妖一族自然也有一個。
鮮人涉足的大森林裡,落葉枯敗滿地。
容秋也不覺得臟,隻是矮身坐在樹下突出泥地的粗壯樹根上。
他化形的這張臉對於人族來說也異常俊秀。
就算頭頂長著長長的兔耳,也不會覺得這位少年半妖貌有妖異,隻顯出一種彆樣的可愛來。
“杜鵑哥哥,你說我娘親為什麼會生氣呢?”容秋單手托腮憂愁地問。
杜鵑鳥在枝頭跳下來,落在容秋略顯單薄的肩膀上。
“你娘是個人類,肯定要生氣的嘛。”
“她不是還不讓你跟我玩?”
“因為我娘說,杜鵑不僅把蛋下在彆的鳥的鳥窩裡,還會把養鳥真正的子女從鳥窩裡擠出來。”容秋說。
他略略捧起掌中的幼鳥向杜鵑鳥示意。
“這是不勞而獲、恩將仇報。”
少年人說這話時語氣裡並不帶什麼鄙夷或憤慨,似乎隻是在單純描述一件事情,或是鸚鵡學舌娘親說過的話。
“古往今來有多少不會築巢的鳥族滅亡於世間,隻有我們杜鵑鳥,聰明!機智!想出借窩的法子,這才活了一代又一代。”
杜鵑鳥振振有詞,甚至有些驕傲。
“若是與杜鵑鳥闔族滅亡相比,不勞而獲是不是根本算不了什麼?能延續我們杜鵑一族的血脈,對它們來說還是積了功德呢!”
容秋懵懂地“哦”了一聲。
杜鵑鳥:“他們人族還給我們杜鵑這種聰明專門編了個成語,叫‘鳩占鵲巢’!你瞧瞧,多有排麵!”
容秋真誠捧哏:“厲害!”
“再者說,我們也不是隨便什麼鳥都往外擠,那種身體弱的,就算一直呆在窩裡也活不長。”
杜鵑鳥跳到容秋的小臂上,歪頭看著他掌心中連鳴聲都微弱的幼鳥。
“我從來都是挑著樹下有人類經過的時候把小崽子擠下去,遇到心地善良的人族便會撿來養了。”他說,“這不,就落到容秋弟弟頭上了。”
容秋是人與兔妖混血而生的半妖,與普通妖修不同。
他們化形時間較妖修早不說,化形後也不會殘留耳朵、尾巴,異樣眼瞳或毛色之類的妖族特性,身上妖氣亦很淡。
總而言之就是與人族一般無二,杜鵑鳥這才把容秋錯認成了人類。
“不過容秋弟弟,你的化形術還得好好練練啊,不然這耳朵——”
杜鵑鳥頓了一下,向容秋尾椎骨上方白花花的一團看了看:“和尾巴。”
“受驚時總突然跳出來也不好。”他說。
容秋又“哦”了一聲,頭頂兔耳化作點點星光落回他頭顱兩側。
頰側烏黑的垂發忽地被稍稍頂了起來,像是嫩芽破土,露出一點屬於人類的耳朵尖。
與兔耳相似,那點耳尖也是嫩白透粉的,亦是另一種剔透可愛。
似是某種小巧玲瓏的糕點,看起來一派香甜軟糯的樣子,徒惹人垂憐。
容秋收好耳朵和尾巴,附和杜鵑鳥剛剛的話題。
“我爹爹也讓我找心地善良的人類。”
“是吧!畢竟妖族裡這麼傻——咳咳咳,這麼善良的實在太少了。”
“嗯嗯。”容秋說,“可是杜鵑哥哥你都已經這麼長這麼大了,也不會餓死,為什麼還賴在彆的鳥窩裡?”
杜鵑鳥:“……”
杜鵑鳥訕訕跳回矮枝上小聲辯解:“你還小不懂,我這種情況他們人族的說法就叫做‘戀母情節’,是一種病,需要彆人的鳥窩才能治。”
頓了頓,他又強調道:“這也是給它們積功德——!”
“原來是這樣,”容秋唏噓:“真可憐。”
“彆說我了。”
杜鵑鳥心虛地轉移話題。
“你呢?”他的黑豆眼轉到容秋背上的小包袱上,“你要出遠門?去哪兒?找你爹娘?”
容秋搖了搖頭:“上學。”
“啊?”杜鵑鳥傻眼。
“我娘囑咐我去上學,我爹說上學好,在書院裡找個漂亮老婆,等我畢業回家的時候還能帶回來一隻可愛的小兔子。”這是他娘被他爹氣走之前對他的叮囑,容秋給杜鵑鳥重複了一邊。
“哦,你也要去清明書院嗎?”作為一個浸淫人族文化的杜鵑妖,他顯然也聽過這個名字,“近幾十年是挺有名的,也好,聽說裡麵獸修很多,大家過得也不錯,對於你來說確實是個好去處。”
容秋欣然道:“那就好。”
不同於人族天生道體、一點靈犀自在心,妖獸、精怪之流修煉起來便要比人族艱難得多。
其中,普通野獸若想修道,第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便是修出靈智。
容秋化形之前心智隻如稚童,此時化形天數尚短,人自然還是白紙一張、十分懵懂,便隻是父母說什麼他做什麼,乖巧聽話。
杜鵑鳥又跳回容秋的臂膀上,鳥喙輕啄了啄他掌心中一身絨毛的幼鳥。
“清明書院禁止學子養人,但不禁止養鳥。我這個弟弟,你就帶著唄?”杜鵑鳥厚著臉皮說。
容秋十分無所謂:“好啊。”
杜鵑鳥一下來勁了:“我這次住的是一窩伯勞,你彆看這它小,伯勞鳥是鳥中猛禽,如若你以後受人欺負,我小弟能幫你把那人眼睛啄瞎!”
容秋:“哇,謝謝弟弟!”
杜鵑鳥帶著容秋樹上泥下一通翻騰,把小伯勞鳥要吃的東西都告訴容秋,又把養鳥事項都說了一通,最後想起一件事。
“對了容秋弟弟,你要不要給他起個名字?”
容秋捉了一把蟲子喂小伯勞,見他在自己手心跌跌撞撞吃蟲子的憨態,從未養過寵物的容秋心中也不由自主生出幾分喜愛來。
他想了一會兒:“叫嘰嘰吧。”
杜鵑鳥:“咳。”
容秋雖然懵懂,卻並不是笨,甚至可以說相當敏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