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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我借教導之便暗行的豔俗之事呢?

夜晚的清明山總是鮮少人聲, 唯有幽幽的蟲鳴從遠處傳來。

殿中的燭火又自行亮了起來,在琉璃燈罩中發出“畢剝”的輕響,照亮了矮幾邊對峙的兩人。

室內有片刻的寂靜。

半晌, 顏方毓垂下眼睛望向自己的倒影, 亦或是, 望著映出影子的那雙清澈瞳仁。

“那你……想讓我如何更加掛念你呢?”他低語道。

這下好像真的把容秋給問住了。

他重新坐直, 掰著手指頭數:“摸摸我、抱抱我、親親我……一起睡、喂我吃的……”

“唔, 能想到的好像已經沒有了。”他抬起頭看向顏方毓, “哦還有還有,顏哥哥以後不能再不告而彆了。”

後者道:“你不是已經能在靈璧上尋到我了嗎?”

容秋脫口而出:“那不一樣!”

顏方毓問道:“怎麼不一樣?”

容秋一下子卡了殼。

他是那種倚重直覺的小動物。

而感覺上的東西, 一向很難描繪得清楚明白——更彆提小兔子於言語上向來沒什麼建樹。

容秋隻知道,離家時能知會他一聲,與因為能尋到人而走得肆意, 這兩者截然不同。

那大概是一種……

一種更受到重視的感覺。

容秋形容不出來。

好在顏方毓沒再逼問他,隻輕笑了一聲:“沒關係, 我近些日子應當就待在清明了。”

“好!”容秋頓時喜笑顏開。

“啊,但是, 顏哥哥的晚飯可怎麼辦……”容秋剛鬆開沒一會兒的眉頭又擰了起來。

他氣質純澈, 麵相又嫩,如此皺眉時總有一種少年強說愁之感, 看得顏方毓有些好笑。

“這裡不是還有一籠?”他道。

“那是給顏哥哥明早吃的, ”容秋認真又重複了一遍,“一日之計在於晨。”

他怎麼能讓老婆吃不上早飯呢?

顏方毓:“可這籠蟹黃包放到明天早上, 可就要涼透了。”

容秋疑道:“蒸籠底下不是有機關嗎?”

“這機關至多隻能保溫兩個時辰,”顏方毓笑了, “不信你翻開這隻籠屜看看?”

容秋依言將空籠屜翻倒。

雖然已經空了,可這籠屜依舊沉甸甸的, 特彆是籠底,似是有什麼彆的東西。

然而容秋什麼機關都沒有看見,隻有一個李子大小的火苗圖案,用暗紅色顏料描畫在底麵上。

顏方毓在旁解釋:“機關藏在夾層,這便是關聯的記號,等它全部消失時,便代表其已經不管用了。”

容秋恍然大悟,怪不得這標記看起來像是被人擦了一把,半顯不顯的不大鮮亮,原是已然快要壽終正寢,不能用了。

這機關還蠻有意思的。

不過有意思歸有意思,不能作用還是白搭。

容秋忍住想要把籠屜拆開看看夾層中到底有什麼玄機的衝動,繼續想其他辦法。

他隻煩惱了一瞬,忽又興衝衝提議:“不如明早用顏哥哥煮茶的小爐子熱一下吧!”

顏方毓嘴角一僵,半晌才道:“……沒有小爐子,我把它丟了。”

“丟了?”容秋愣了一下。

他巴不得以後再也不喝那苦了吧唧的玩意兒,當即眉開眼笑:“那真是太可惜了,哈哈!”

甚至忍不住笑出了聲。

顏方毓:“……”

顏方毓無語:“……我怎麼瞧不出你有一點兒可惜的意思?”

容秋生怕他再把爐子找回來給他喝苦茶,立刻收斂表情,半真半假地憂愁道:“那顏哥哥說要怎麼辦嘛……”

顏方毓微勾手指,食盒中另一隻蒸籠飄飄悠悠落在桌麵上,籠蓋掀開,又替殿中添一陣蝦蟹的鮮香。

“不怎麼辦,現在就把它吃了。”顏方毓隨意執起筷箸,側首睨了容秋一眼,“一起嗎?”

容秋猛搖頭。

他已經吃了四個崽並老婆的一頓晚飯——雖然很好吃,但罪惡感並不允許他再蹭半頓。

容秋掂了掂袖袍裡最後那聽不見響的一顆靈石,從榻上跳了起來。

“那顏哥哥先吃吧,我去把明日的早飯買了!”

這時候食堂雖然已經關門,但離就寢時間還早,書院的商業一條街必定還是燈火通明,十分熱鬨的。

然而還未等容秋跑出兩步,忽地頭皮一緊。

兔耳朵梢被人揪住了。

容秋沒防備“哇”地大叫一聲,差點仰翻在地。

電光石火之間,揪住他耳朵梢的手指驀地鬆開,又拎住了他的後衣領幫他穩住平衡。

接著那隻手抖了抖容秋身上不存在的細灰,將人重新提溜回榻上。

“跑什麼,”顏方毓右手的筷箸還穩穩當當拿在手上,拎他仿佛隻是隨手為之,“明早短不了你一口吃的。”

容秋:“啊?顏哥哥要去買嗎?”

顏方毓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氣:“你就不用操心了。”

“可、可是……”容秋糾結地扭住手指。

顏方毓意有所指地看他一眼:“我倒也沒有淪落到……需要你一隻小兔子來養的地步。”

容秋還是吭吭哧哧想說話。

他們兔妖一族,若是雄兔與人族的組合,那家庭分工便非常統一。

人主外,兔主內。

具體表現在遇到危險時老婆上,兔兔們在後方搖旗呐喊、為人助威。

闖蕩修仙界太危險了,柔弱的兔妖一族隻能抱緊大腿努力求生這亞子。

因此容秋看慣了他爹投喂他娘,便覺得自己也合該努力喂飽老婆,而不該是被老婆喂。

“若是你實在過意不去……”顏方毓停下動作,側首看向他。

容秋也回望過去。

四目相對。

容秋覺得自己懂了。

“……哦哦哦!”他信心滿滿地說,“那這回換我來喂顏哥哥吃吧!”

顏方毓沉默一瞬:“倒也——”

然而容秋已然蹦上了榻,歡天喜地地拿起筷子一夾——

“嚓”

筷尖蹭著包子褶滑了開去,右筷壓左筷,兩根竹筷交錯成個“X”。

容秋下意識又搓一下。

“嚓”

這回左筷壓右筷,又是個反向的“X”。

容秋愣了一愣,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臉“騰”地紅了。

“啊,我……我不會用筷子……”

顏方毓一怔:“嗯?”

這還真是個烏龍。

小兔子將才化形便匆匆離家,學用筷子這種細節上的事自然是半點都沒接觸。

而在小藥宗時,弟子們也是好意,以為獸修與人族有彆,問容秋喜食什麼,容秋便也下意識按之前的喜好來說,全程沒吃過人吃的飯。

來到清明之後,連天牝津給他送的早飯也是隻用手拿的仔菇,唯一的人族吃食便是昨日的糕點——也不用筷。

陰差陽錯之下,容秋竟是現在才想起來自己根本不會使筷子。

“我……我忘了,”容秋羞得恨不得鑽進被窩裡躲起來,“以前日日見爹娘使筷子,我便以為我也會……”

顏方毓臉上的驚訝變成了然,最後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

“還好我會,”顏方毓嬉笑之餘隨口逗他,“不然咱們兩個晚上都吃不上飯了。”

他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顏方毓修的是從心所欲之道,自然不會壓抑自己的口腹之欲。

無論是昨日的糕點還是今日的蝦皇包,皆是他自己樂意吃的,品鑒之時還認真讚了讚廚子的手藝,顯然也是喜歡的。

容秋盯著顏方毓連吃了兩隻小包子,自己卻連沾手的機會都沒有,終於忍不住了。

“那顏哥哥教教我!”容秋焦急道,“教我怎麼用筷子!”

顏方毓伸筷的動作一頓:“教你?”

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左邊臉頰寫著“果然如此”,右邊臉頰寫著“我就知道”。

容秋急著想投喂老婆,因此並沒有注意到顏方毓那種微妙的態度,他隻扒拉著對方的袖子,眼巴巴道:“可以嗎?”

“使個筷子而已,又有何不可?”顏方毓輕飄飄地說。

容秋歡呼一聲,立馬抄起了筷子,目光炯炯盯著顏方毓執筷的手。

那視線似有灼人的溫度,如冬日裡伸手接一接窗外的日頭。

顏方毓下意識蜷了一下手指,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容秋身上。

在那些不正經的坊間話本子裡,經常會有那種,借教導之便暗行豔俗之事的橋段。

口頭介紹、依葫蘆畫瓢,總沒有親身示範、上手糾正的效果來得要好。

如此一來橋段中的兩人總有肢體接觸、肌膚相貼的時候,那麼天雷勾地火便絲毫不顯奇怪。

自從全民修仙以後,更是將“教導”的範圍擴展到各種修行上。

群眾的業餘精神生活真的非常豐富。

因此嚴格來看,教使筷子八成也能進“教導之便”的範圍內。

比如容秋手型不對或握筷不穩,光言語相教卻總也糾正不過來時,顏方毓總免不了要上手替他撥一撥,那便免不了是“肌膚相貼”了。

“我可以兩隻手一起學嗎?”容秋忽然抬頭問他。

顏方毓微愣一下,接著笑意更深了。

“自然可以,”他隨意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右撇子,有些孩童本來喜用左手,父母卻怕其與常人不同而招來非議,便硬生生糾正過來,實乃多此一舉。”

顏方毓任憑容秋拿過他的筷子執在左手,心裡想著,小兔妖鬼點子真多。

這下容秋不光騰不出手來糾正他自己捏筷的動作,如果想再看一遍顏方毓執筷示範,必須得把一雙筷子還給他才行。

這樣一來一往間,兩人指尖相碰,指腹勾纏,便更是避免不了的事了。

顏方毓冷眼瞧著小兔子艱難學筷,偶爾出聲指導兩句,好整以暇地等著對方向自己“求助”。

手要捏在靠近筷尾三分之一的地方,兩根筷子不能交叉……

凡此種種,容秋如臨大敵,每次點頭都十分鄭重。

容秋雖然已經適應了一段時間人形,但比起普通的抓握,用筷用筆之類都算是個精細活。

當兔子可不需要那麼靈活的指頭,他捏著筷子,隻覺得五根手指各有各的想法,且雙手執筷,不能用另一隻手輔助扭擺姿勢,更是翻倍的困難。

清明山的夜晚十分涼快,容秋的額頭卻浮起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來。

顏方毓支頤倚在小幾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手指彆得像雞爪,筷子“啪啪”往桌上掉,籠屜裡用來練習的兩隻包子被筷尖戳得千瘡百孔,多少有些不堪入目。

薄如紙的外皮被這麼一戳,顯然再兜不住飽滿餡料,金燦燦的湯汁淌滿了整隻籠屜。

籠底的保溫機關顯然還在兢兢業業地持續運作著,熱氣將竹篾上的湯汁香味蒸騰起來,白霧一裹,散滿了整間殿宇。

連顏方毓都被這鮮香勾得有點饞,而練習使筷的小兔子卻心無旁騖,戳包子戳得熱火朝天。

顏方毓又隨口糾正了一遍他的動作,心裡忍不住地想:他怎麼還不找我幫忙?還是說教筷是個幌子,肌膚相貼是幌子中的幌子,這小混蛋其實隻是……不想讓我吃蝦皇包?

笑話!他顏方毓走南闖北什麼沒見過,區區破了皮的蝦皇包,不過長得醜了點,他有什麼不能吃的?

“啊啊啊我學會了!”

桌邊的小兔子忽然嚷道。

隻見他左手筷子顫巍巍地夾著包子褶,神情興奮地說:“顏哥哥說得果然沒錯,我就是那種天生喜歡用左手的人!”

顏方毓的目光從容秋執筷的左手移到被勉強夾起的蝦皇包上,下意識誇道:“不錯,孺子可教。”

容秋歡天喜地地將蝦皇包喂給顏方毓,又埋頭繼續努力去練右手的筷子。

緊致彈牙的蝦肉在顏方毓齒間爆開,還未流散乾淨的海味令他滿口生香。

他一邊咽下口中食物,一邊有點走神。

……嗯?

指尖相碰呢?

指腹勾纏呢?

該教導之便暗行的豔俗之事呢?

這種總覺得哪裡不對的感覺……怎麼好像又有點似曾相識?

第062章

等容秋又順順利利地用右手使筷夾起了蝦皇包, 一抬頭,正正對上了顏方毓古怪的目光。

容秋被他看得手一抖,差點把好不容易夾起來的包子掉了。

“啊……顏哥哥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小心翼翼問。

“……沒什麼, ”顏方毓深吸一口氣, 勉強提了提嘴角, 語氣認真, “隻是想誇你, 真是聰慧。”

容秋自然不疑有他, 被他誇得立刻高興起來:“嘿嘿、嘿,那就好。這麼久才學會, 我還怕顏哥哥嫌我笨呢。”

“你怎麼會笨?”顏方毓幽幽道,“我可再沒見過比你還聰明的小郎君了。”

容秋羞澀:“那、那都是顏哥哥教得好啦……”

顏方毓表情複雜,無言以對。

容秋美滋滋地擺弄著手裡的筷子, 忽地想起什麼,眼眸晶亮道:“對了, 這樣的話,顏哥哥算不算是我的‘筷子課先生’?”

顏方毓緩緩說道:“學個使筷而已, 說不上什麼先不先生的。”

容秋回憶著自己學過的常用人際關係術語, 遲疑道:“那是……筷子學師父?”

最後兩個字一說出來,容秋發現對麵人的表情又凝固了。

“師父?”他試探性重複一遍。

顏方毓一手扶額, 一手做出個讓他打住的手勢。

上一個叫他師尊“師父”的人已經爬上了他師尊的床。

感謝他的仙葩師弟, 感謝麵前這隻小兔妖,顏方毓恐怕一輩子都要對“師父”這倆字心有餘悸, 再收不了徒弟了。

容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乖巧閉嘴。

最後還剩兩隻水晶蝦皇包, 容秋雖有心要投喂老婆,但後者明顯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 便也不說要自己喂,隻把籠屜推到顏方毓手邊,又眨巴著眼睛示意他快吃。

顏方毓看了看籠屜中已經有些癟下來的蝦皇包,又緩緩抬眼看了看容秋,似是不想再與他拉扯什麼,慢吞吞拾起筷子自行吃了。

容秋趴在另一條桌子邊沿,百無聊賴地開合著筷尖“啪啪”夾著空氣。

“爹娘走得太急了,都沒來得及教我使筷子,”他枕著另一隻手的手背,看向顏方毓,“顏哥哥呢?一定有爹娘教你怎樣用筷子的吧?”

顏方毓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了一下,後才隨意道:“大概是吧。時間太久了,我早就不記得了。”

容秋的筷尖也停了:“哦……”

顏方毓笑了:“你那是什麼表情,可憐我嗎?”

“我說不記得是真的不記得了。”他說,“我小的時候條件不比現在,他們都是很普通的凡人,自然早早就不在了。”

容秋仔細地看著他,似乎想從顏方毓的表情分辨他的情緒。

每一個小朋友,或早或晚都會接觸“死亡”這一課程,妖獸們則普遍更早、且更稀疏平常一點,隻因為自然往往是最好的先生。

小到一朵花的凋零,大到同類葬於天敵之口,他們早已對生命的永不歸來有了最深刻的認知。

習以為常,卻依舊有所敬畏。

“沒關係,顏哥哥是我……嗯嗯……”容秋在顏方毓的注視中把“老婆”兩個字憋回了肚子裡,認真道,“那我的爹娘就也是、也是你的。”

顏方毓被逗樂了。

世間行走那麼多年,連帶父母祖輩的臟話都沒幾個人敢拿出來罵他,更彆直接幫他認爹娘的。

況且,容秋一雙父母的年紀,恐怕加起來都沒顏方毓本人大。

他忍俊不禁:“還有這種‘好事’?我倒是沒什麼所謂,不過想做我的長輩,這就要看他們有沒有這個膽子了。”

“一定一定!”容秋猛點頭,成語用得神仙都難救,“我娘膽大包天,她一定敢的!”

“等我找到他們,或者、或者等他們來找我……”

容秋話音越來越低,最後不做聲了。

沒了小兔子聒噪,殿中安靜下來,一時之間隻聞遠處清幽的蟲鳴。

顏方毓看了他一會兒,笑眯眯地低聲問道:“想家了?”

容秋蔫蔫地剛點了下頭,忽然又支棱起來大聲否認:“才沒有!我已經長大了!”

“哦,原來如此,原來已經是長大的兔妖,算不得小了。”顏方毓煞有其事點點頭,“那便理應也不需要什麼摸摸、抱抱之類的以做安慰了。”

“啊啊——!要的,我要的!”容秋聲嘶力竭。

他丟下手中的筷子,一頭撞進顏方毓懷裡。

寶藍衣袍帶著對方和暖的體溫,收攏一片清淺淡香。

容秋在他衣襟間吸了吸鼻子。

“唉。”

容秋聽見對方在他頭頂歎了口氣。

“怎麼了怎麼了?”容秋一下子緊張起來,“是我太用力,把顏哥哥撞疼了嗎?”

顏方毓沒推開他,卻也沒攬上他的後背,隻低著頭自顧自盯著自己的掌心看。

星光在他掌中一閃而過,昭示著靈力運轉並無問題。

“唉,我隻是在想,”他放下手掌,低聲喃喃,“我好歹也算是修為不差,怎麼每次在你麵前都跟假的一樣……”

容秋沒聽懂,隻從顏方毓懷中仰起頭好奇地看著他。

顏方毓沒解釋,隻屈指敲了下他的腦門:“好了,現在時辰已然不早,你不是還要分出時間修煉?再耽擱一會兒你夜裡就睡不滿四個時辰了。”

容秋:“啊!差點忘了!”

他一下從顏方毓懷裡跳了出來,卻並不是躺到裡側床上,而是直接跳下了榻。

顏方毓手臂一空,下意識問:“你去——”

小兔子蹬蹬蹬跑出了大門,呲溜一下竄出好遠。

幾個呼吸間,便連背影都消融在夜色裡。

“……哪兒。”

顏方毓默默吐出後半句子。

他勾來一旁的折扇,拇指在扇骨上隨意一搓,隨即表情又變得精彩紛呈起來。

第063章

盞茶的時間, 容秋蹬蹬蹬跑了回來,懷中還抱著一堆枝枝杈杈。

殿門大開,空氣中已無一丁點蝦皇包的氣味。

兩人吃飯的矮幾也已經收拾妥當, 桌麵上擺著一壺蜜水, 並兩隻茶杯。

顏方毓看著容秋把一捧樹枝“嘩啦”一下倒在榻上, 隻覺得自己腦門上的青筋也“嘩啦”跳了兩跳。

他忍無可忍:“你要做什麼?”

容秋哼哼唧唧, 隻說等自己做好他就知道了。

容秋把藍色緞麵的錦被鋪開, 長長短短的樹枝被似有目的地包了進去, 外麵用枝條係緊。

他一頓操作猛如虎,綁出一隻帶著四隻長細枝杈的一人多高的被子卷。

最後拿出一塊不知從哪順來的木炭, 在被卷的一端畫出兩凸一凹三條短弧線。

容秋捧起自己的傑作,挺滿意道:“好啦!”

他左看看,又看看, 對著這個光禿的腦門沉思片刻,又用剩餘的枝條編出一隻發冠, 戴在三條短弧的頂上。

“這回真的好啦!”他心滿意足說。

顏方毓沉默片刻:“這是……什麼?”

容秋把它舉起來給他看:“是顏哥哥呀!”

以樹枝為骨、錦被為肉,同稻草人一般綁出個人形, 原來還真的是他。

顏方毓:“……”

顏方毓看著這醜東西, 一時之間連表情都不會擺了。

容秋羞澀地說:“我要用它來練習一下睡覺的姿勢,以後就不會擠到顏哥哥了。”

顏方毓:“……可以, 但沒必要。”

容秋有點失望:“啊……”

顏方毓看著那炭描的五官……三官, 那綠油油的發冠,又看了一眼小兔子耷拉下來的耳朵, 磨了下後槽牙。

“課業先生就沒教你怎麼化形嗎?”他問。

容秋:“啊?”

顏方毓沒言語,隨手捏了個訣丟在那一坨醜東西上。

錦藍的被麵立時鼓鼓囊囊地滾動起來, 細長的“四肢”逐漸豐盈,黑黢黢的三條線扭成俊美的五官, 枝條變為銀冠,如瀑青絲從其中穿行出來,鋪滿了整片枕麵。

幾個呼吸的功夫,那坨“被子人”已變成一個栩栩如生的“顏方毓”,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仿佛正在安靜沉眠。

“哇!”

容秋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大叫一聲撲在了人偶身上一頓狂蹭。

“唔,涼的。”容秋皺著眉從它頸間抬起腦袋,向一旁的本人控訴道,“而且也不香。”

顏方毓額角青筋亂跳:“不過是練習姿勢,還要熱的香的做什麼。不滿意就還用剛才那個。”

說罷,他作勢就要捏手決。

“不不不!不熱不香也可以,這個就很好了!”

容秋連忙死死抱住身下的人偶,寸土不讓。

顏方毓化出人偶雖然沒有體溫,但身體還是軟的。

衣料、肌膚,甚至發絲摸起來都各有觸感,與真人無異。

人偶沒有反饋,便也不會拒絕,被容秋抱在懷裡時便顯得格外溫馴。

顏方毓看見“自己”無知無覺地倚在容秋身上,微張的唇瓣似觸非觸地停在他的頸根,長發如瀑淌了兩人滿肩,像被山大王搶走的禁|臠,整個“人”就散發著一種——

……不行,看不下去了,眼仁子直疼。

顏方毓狠狠捏著鼻梁:“算了,還是化回去吧。”

這回真的抬起了手。

容秋一驚,連忙抱著新老婆往旁邊一滾,避開了顏方毓隨手丟來的化形訣。

說時遲那時快,他伸手把牆邊的另外一條錦被“刷”地展開,把兩人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蓋了進去。

“睡覺了,顏哥哥晚安!”

“呼!”

他伸長脖子吹滅了床頭的那隻燈盞,又重新悶進被子裡。

“刷!”

兩隻兔耳朵也縮回了被子。

殿宇內暗了一個角,床榻上鼓鼓的被團隆起在離顏方毓最遠的角落。

後者直楞楞坐在一旁的太師椅上,瞪著床上的那一坨被子。

被團底下這突一塊那凹一塊,仿佛有一隻小兔子在裡麵拱來拱去,半點也不願意安生。

半晌,錦被端頭露出一隻小腦袋。

容秋麵帶薄紅,大眼睛水靈靈的,看向顏方毓的神情羞羞怯怯。

“顏哥哥,‘你’的鞋子為什麼脫不掉鴨?”

顏方毓:“……”

顏方毓深吸一口氣:“人偶有形無實,有皮無骨。”

容秋閱讀理解了一下,應該是衣服都脫不下來的意思。

“哦。”他失望地應了一聲,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顏方毓的聲音又從錦被外幽幽傳了過來。

“鞋底也不臟,至少比你撿的那堆破樹枝乾淨。”

“唔唔哦,沒有嫌棄顏哥哥的意思嚕。”

容秋的聲音模模糊糊,像是嘴裡含了什麼東西。

顏方毓聽得心驚膽戰,忍住掀被子的衝動:“你——!”

容秋又將頭探了出來。

不過這回隻露出一雙眼睛,鼻梁以下都藏在錦被後麵。

“唔?”他發出一個疑問的喉音。

“……練、習、姿、勢,罷了。”顏方毓按住抽痛的太陽穴,一字一頓道,“不要做奇怪的事情。”

烏溜溜的眸子彎了起來。

容秋回他:“知道啦!”

說罷,又“嗖”地一下縮回了被子裡。

下一刻,錦被如小山般起伏起來。

忽然,一隻手掉出了被子。

那隻手指節修長,骨肉勻停,指尖微微蜷著,毫無知覺一般落在床榻上。

緊接著又有一隻比其嬌小一圈的手伸了出來,大喇喇把前者抓回了被子裡。

被麵起伏,衣料或肌膚摩擦的聲音被悶在被子裡,在靜謐的寢殿中也聽不真切。

綢緞般的青絲從錦被邊沿與床榻的縫隙間淌了出來,被壓出褶皺的寶藍色衣擺自錦被下露出一角。

那隻手卻似是正在被裡忙著彆的事情,再沒功夫伸出被子將它們一一攏進去。

被外的顏方毓冷眼旁觀,看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綠。

顏方毓驕傲的自尊心作祟,絕不允許有人把那坨醜東西當做自己。

而他驕傲的自尊心也不允許有人將他的化形——即使是空有其形的那種,蒙在被子裡做奇怪的所謂睡姿練習。

如此兩相抵消,四舍五入就是他的自尊心滿足了,但也沒滿足,但也滿足了。

一派寂靜的寢殿中,那種小動物穿行草叢一般的窸窸窣窣聲十分明顯。

顏方毓在昏暗的殿內坐了許久,終是捂住額頭低喃。

“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啊……”他深刻反思。

第064章

新老婆雖然不暖不香但是軟的, 而且任他為所欲為。

親娘呀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容秋掀被子的時候嘴角都是咧起來的,今夜做夢都會笑醒!

錦被輕柔蓋了下來,籠出一片小小的空間。

兔子是夜行動物, 這種獸類特性也延續到了人形身上。

黑夜並不會阻擋容秋視物。

他將被子偷偷掀起一個角, 有微末的月光從縫隙中透過來, 足以讓他將身下的人偶看得清清楚楚。

它與顏方毓並沒有任何區彆, 長而密的眼睫, 高挺的鼻梁, 還有唇鋒微翹的嘴唇。

容秋摸了一下,也是軟的。

他偷偷親了嗎?

那肯定是親了的。

——捫心自問這玩意兒叫人怎麼能忍得住啊!

錦被越蓋越低, 幾乎糊在了一人一偶的臉上,新鮮空氣很快便消耗殆儘。

容秋把自己玩得差點連氣都喘不上來,忙放開人偶, 一頭從被子裡鑽了出去。

錦被之外,新鮮空氣立刻撲了他一頭一臉。

容秋剛想恨吸幾口氣, 冷不丁便瞧見了不遠處坐著的人影,下意識便把那口氣憋回去了。

好傻呀!容秋心想, 偷親老婆結果差點把自己給親死!

老婆已經覺得他很傻了, 不能再加深這個印象了!

他噙著憋出的一眼眶淚水,急中生智地開口問道:“顏哥哥, ‘你’的鞋子為什麼脫不掉鴨?”

語氣就有點子心虛。

不過還好老婆應該沒看出他的傻, 還告訴他人偶徒有形表,沒法脫衣服。

容秋胡亂應了幾聲, 灰溜溜縮回被子裡。

他後背頂著被子、雙手支在人偶頸側,用自己的身體重新撐起一小片空間, 低著頭肆無忌憚地端詳人偶的“睡顏”。

它靜靜閉著眼睛,長睫在眼底遮出一小片陰影, 似也保有著主人的習慣,即使在睡夢中唇角也是微微翹起的。

唇瓣還帶著容秋偷親過的潮濕,在月光的映托下泛著微微的……

藍……?

容秋狐疑低頭,又親了一口。

嗯……舔起來雖然還是軟軟的,但好像變糙了一點,還有一股被子味兒。

——之前他用來裹樹枝的錦被就是藍色的。

容秋如遭雷擊。

天啊!

他到手還沒一盞茶的新老婆!

就被他給舔禿嚕皮了呀——!

……嗯?

怎麼總覺得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想不起來。

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細節。

容秋想起莊督學說過的話,東西愛惜就能用得長久,不節製便容易壞。

覆蓋人偶唇瓣處的化形術儼然已經岌岌可危,必須得“愛惜”了。

容秋隻好不情不願地放過它,改在人偶頸間小心地挨挨蹭蹭,又小狗似的嗅了嗅,緊接著,將它側頸的一縷發絲咬進嘴裡。

化形術在長發入口的時候驟然消失,變回原來的模樣。

——是一小段葉子嫩綠的枝條。

容秋撿材料的時候專門挑了自己喜歡吃的綠植,打算留到明天早上當早飯吃,也算是廢物利用。

然而此時這東西已經變回原貌、又進了容秋的嘴巴,斷沒有讓他活過今夜的必要。

容秋隻猶豫了一瞬,便把枝條嚼吧嚼吧吞進肚子裡。

有點好吃,再來一枝。

——不能怪他,這都要怪那一籠蝦皇包隻有丁點大,根本吃不飽嘛。

容秋一連咬了幾條,把人偶左側頰邊的垂發給吃禿了。

顏方毓的聲音冷不丁響了起來。

“鞋底也不臟,至少比你撿的那堆破樹枝乾淨。”

容秋嘴巴裡還銜著半條嫩枝,聞言差點被嚇得打出個嗝。

他口齒不清地慌忙應著:“唔唔哦,沒有嫌棄顏哥哥的意思嚕。”

“你!”

顏方毓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有點生氣。

這根枝條太長了,容秋一時之間沒有吃完。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用被子掩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嘴巴還在一通嚼嚼嚼。

“嗯?”他發出無法說話、但可以裝傻的喉音。

“練習姿勢罷了,不要做奇怪的事情。”顏方毓這樣說。

吃晚飯怎麼能是奇怪的事情呢?

容秋一下子高興起來。

老婆真是太大方啦!都不怪自己吃禿了它的頭發!

不過顏方毓的話還是提醒了他。

人偶做出來是用來練習睡姿的,天色不早,他總得適應一下新老婆然後趕緊睡覺了。

容秋按照顏方毓昨晚的姿勢幫人偶擺好動作,小心翼翼枕在了人偶臂膀上。

人偶閉著眼睛靜靜悄悄躺著,任由容秋肆意擺弄,是一副主人沒有的、十足溫順的模樣。

和老婆相同的人偶,也擁有與老婆一樣堅實的臂膀,枕起來直硌容秋的後腦勺。

而它身上沒有令容秋魂牽夢縈的好聞淺香,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草木氣息。

……草木氣息?

容秋狐疑地扭頭看了一眼,隻見人偶頰邊的斷發發梢微微發綠,有幾縷儼然已經化出了葉子。

不僅之前被容秋吃進嘴裡的烏發不能維持化形,現在就連被他咬斷的那些也隱有些危險了。

容秋看著這一叢叢發綠的玩意兒,終於罕見地沉默了。

倒也不是他吃不下,主要是怕明早人偶腦袋上真的寸絲|不掛,找什麼借口好像都有點丟人。

容秋看了一會兒,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好好睡覺。

幽幽的青草清香從嫩枝斷口處飄了過來。

容秋正正麵對著人偶的頸根,那股草木味便連彎兒都不用轉,直直往他鼻腔裡鑽,勾得饞蟲在他腹中咕嚕嚕打轉。

容秋沒忍住吞了吞口水。

一把,就吃一把。

正好那把發絲已經長出葉子,必然是再堅持不了整晚了。

對嘛,畢竟讓顏方毓看到“自己”頭上長草也不好。

容秋為自己找好了借口,歡天喜地地湊去人偶頸邊吧唧吧唧開始嚼。

清明書院內靈氣濃鬱,草木瓜果長得都好,初生的枝條更是嫩又香。

容秋自己沒意識到,吃著吃著他的小兔嘴都顯了出來,枝條嗖嗖被他嗦進三瓣嘴裡,比人嗦麵都快。

側頸的人偶皮膚還沒被他磨禿嚕,容秋邊嗦枝條邊假公濟私地舔舔親親它的頸側。

原來這就是老婆的皮毛——啊不,是隻有皮——親起來的感覺。

涼涼的、滑滑的,又軟軟的。

好像很薄,就像今晚的小包子皮,隨便用牙尖磕磕就能流出香甜的汁水。

容秋吃著吃著就把枝條忘了,人越探越近,最後整個腦袋都埋進了人偶頸窩。

衣物雖與人是一體,領子扯不開,但領口並未貼緊脖頸,容秋輕而易舉便能觸到它的頸根。

一條孩童小指粗細的血管微微突出頸側,自頸根延伸而上,又被容秋輕輕銜在唇齒間。

人偶是死的,自然沒有脈搏汩動,容秋卻能敏銳地感覺到,此處的皮膚比彆處還要纖薄脆弱,好像多碰幾下就會磨壞肌膚、重新化為錦被那樣。

容秋舔得更加小心翼翼了。

薄薄的皮膚裹著軟卻韌的血管,被容秋的舌尖壓下去又浮上來,壓下去,又浮上來。

如同初生的荷尖,像是禁受不住一隻蜻蜓的重量,在水麵上浮浮沉沉。

“你在做什麼?”

顏方毓的聲音驚雷一般突然炸響。

第065章

容秋恍然如夢初醒, 猛地從人偶頸窩中抬起腦袋。

“你在做什麼?”顏方毓又問了一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點咬牙切齒。

“啊……我……”

容秋慌忙擦了擦人偶頸側的口水,裝模作樣說:“我……我睡不著。”

顏方毓涼絲絲地說:“怎麼, 一定要熱熱香香的你才能睡嗎?”

容秋有一瞬的心花怒放, 又立馬被自己壓了下去。

“不用了不用了, 我還沒練好呢, 萬一再把顏哥哥擠下去就不好了。”他很有自知之明。

顏方毓不冷不熱笑了一聲。

然而此時此刻, 無論是被嚇的還是被饞的, 容秋倒是真的有點睡不著了。

“啊,對了。”

他忽然想起, 今天的大事史課還有課業要問顏方毓的。

還沒到考前昏天黑地記各個曆史發生年份的時候,那段持續千年的魔族、人族血淚史,對於此時的容秋來說更像是一則聽不太明白的故事。

他絮絮叨叨給顏方毓敘述了課上發生的事情, 又問道:“我開始覺得那幾個人類說的有道理,可小綺說話的時候, 我又覺得小綺說得對。”

“莊先生說他們都對,”容秋回憶著莊尤的話, “‘世上之事, 本就無絕對對錯,隻有立場之分;甚至, 立場也無絕對, 隻看目的為何’。”

他疑惑:“可是,他們兩邊的意思明明是相反的啊?”

顏方毓沉默良久, 忽地哼笑一聲。

“不論對錯,隻論立場……不錯。”

“什麼?”容秋不明白。

顏方毓說:“你舉棋不定, 隻是因為你站在了他們各自的立場去思考問題,如此, 才會覺得他們所說的都有道理。”

容秋懵懂點點頭:“他們說的話,拆開來聽我都能理解,但合在一起我又不明白了。”

“魔族被關在地底,對他們來說是壞事,對人族來說就是好事。但莊先生又說被關了一千年,魔族已經沒法再繁衍生息,所以小綺他們重見天日,對魔族來說是好事,而能延續種族,供給靈力,對人族來說應該也是好事。但靈力比之前少了,又好像是壞事……?

“還是說要做對自己好的事,就一定會傷害另外的人?

“唔……這樣的話,到底還算不算是‘好事’呢?”

容秋的話亂七八糟,說著說著就把自己也給繞了進去。

但顏方毓竟聽懂了。

他輕笑了一聲,沒正麵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玩過骰子嗎?”

沉思中的小兔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啊,還沒有,但是以前見過的。”容秋說。

“那就好,不然我還得想個彆的例子。”顏方毓說道,“一顆質地均勻的骰子,在沒有任何外力乾擾的情況下自然投擲,那麼投到每一個點數的可能性都是均等的。”

容秋很捧場地點頭:“嗯!”

顏方毓:“你投擲六次,大概率並不能把每個點數都投出一次,投六百次,也不一定能讓每個點數都出現一百次。”

“但你投六千次、六萬次,乃至更多,每個點數出現的概率便會無限接近均等。”

“嗯,我聽懂了,”容秋疑惑道,“可是這個,和我剛剛說的有什麼關係嗎?”

“世事之行軌皆是這個道理,有時你不明白,隻是因為你隻投了六次,若投得次數夠多,便能窺到規則痕跡。”

顏方毓頓了頓,輕輕摩挲著手中的扇骨,用一種微妙的語氣道:“站得至高至遠,視野至廣至闊,這便是天道。”

“嗯……”容秋明白,但又不是太明白,“所以天道在投骰子?”

顏方毓笑出了聲:“哈,誰知道呢?或許正是天道投了六萬次骰子,才告訴世人每個點數出現的概率理應相當。”

“可是我還是不明白,天道投骰子跟小綺他們有什麼關係。”容秋老實地說。

“我在教你……除了人族和魔族之外的,用天道的視角看問題。”顏方毓說,“當投骰子的次數足夠多——也就是時間足夠久,久到一千年前、至更早。”

“彼時魔族遭受傾軋,致使地上靈力不豐,人族劍走偏鋒行清世行動,魔族遷入地底,自此清濁分立。”

“這一千年間,並不僅是人族,獸修、精怪,乃至普通草木,是地上所有生靈,都沐浴著如此精純的靈力。”

容秋才剛剛吃了由富裕靈力灌溉催生的綠植,能明白它不僅僅是味道奇佳,當中更有微弱靈力存在,落進他的胃袋後便彙入經脈、自行流轉入丹田。

這樣的草木,定是生長在普通地方的綠植所比不上的,書院外很難見到。

而在之前的一千年裡,這樣靈力濃鬱的草木卻如同路邊的野花野草一般,比比皆是。

推及己身,容秋似乎突然對江遊等一眾人族所說的話有了更深的理解。

“一千年是多久?”顏方毓自問自答,“人生百年,百年便有三至五代,一千年便有三五十代人族生而複死,壽數更短的異族便更替更快。”

“一代又一代,一代又一代。”

“地上所有生靈被濃鬱靈力蘊養,資質便這樣潛移默化間逐代提升了。”

說到這兒,顏方毓忽然笑了一下:“你以為現下人人都能修仙,隻是因為感氣功法不再是秘密了嗎?”

他說:“沒有那一千年提升的資質打底,就算是強行將靈力灌入體內,也不過是令他們立時爆體而亡罷了。”

容秋試探性問:“所以……那些人族說得對,小綺他們的祖輩被關在地底,是件好事?”

“好事,自然是惠及眾生的大好事。”顏方毓如此誇讚,聲音卻清清淩淩,不含悲喜。

“而如此的代價,隻是區區數萬魔族。”他頓了一下,緩緩道,“對於天道來說太渺小了,便如同你不小心踩死腳下的幾隻螞蟻,這樣的犧牲不值一提。”

容秋忽然有點難受,不知是因為顏方毓的語氣,還是那不值一提的犧牲。

他就像生在牆頭的野草,被微風隨意拂了一下,便朝另一邊倒過去。

“可對於數萬魔族來說,這是值得提的。”容秋艱澀地說,“我踩死的每一隻螞蟻都在意的。”

顏方毓看他一眼:“天道不顧念情,它隻做對的事。”

“可是——”容秋還想說什麼。

顏方毓打斷他:“已經講到了這裡,就讓我一起說完吧。”

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千年之後,魔族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於是又有人適時探得地底密辛,將他們救了出來。”

“現在你再瞧,”顏方毓語氣輕快了一些,“即使蟄伏了一千年,即使遍體鱗傷,但重見天日後不必躲藏,堂堂正正行於地上,他們過得卻是比一千年前更好了。”

“濁氣雖然重回地上,但世間生靈資質上佳,魔族也日漸鼎勝,如此相輔相成,事態比之一千年前亦是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容秋呆愣愣重複一遍:“‘隻看目的為何’……”

“對,隻看目的,”顏方毓有些訝異地笑道,“雖過程各有得失,但結果是雙贏。”

床榻上,那一團被山裡沒有再傳來聲音。

顏方毓繼續道:“因此,有時退讓隻是一時的,挖去腐肉才能新生,而剪掉雜枝才能長得更盛。”

“有的人隻能投六次骰子,因此可能倒黴得隻能做被挖去的肉,被剪掉的枝。但於天道來說,這些人可能隻是六萬次投擲裡的一個片段,千萬年中的短短一瞬間……”

大抵是因為山野清幽,殿中寂靜,亦或是不遠處的人呼吸聲平穩又規律,顏方毓說著說著竟開始走起了神。

似從自己的講述中獲得了啟發,顏方毓跳出自己,跳出他與小兔子的關係,從至高至遠、至廣至闊的視角向下俯視。

一隻或有特殊的半妖,一個或有特殊的人族。

明明是兩個毫無聯係的人,卻被一雙看不見的手強行捏合在一起。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自己?

於六萬次投擲中,在整條曆史長河裡,他們兩個是要起到什麼作用?

此時此刻,謙虛和自傲微妙地同時存在於一個人身上。

顏方毓篤信命有天定,掙紮無用;又覺天道選他,定有旁人無可替代的深意。

那又為什麼是小兔妖?

顏方毓思前想後,覺得他與其他半妖的不同點,能說道說道的便隻有那不知真假的有孕。

……有孕。

顏方毓皺起眉頭,一個荒唐的念頭忽然劈入他的腦袋。

對於母親來說,腹中嬰兒便如寄生惡物,與母親爭奪養分而活。

因此相比凡人來說,能固守本元的修士便生育困難;修為愈高深的修士,生育便愈困難。

現下人人得而感氣,即使絕大部分人修為低微,壽數卻也普遍延長至近二百年。

然而能活得長久,卻再難豐膝下子嗣……

難道說……

難道說自己兩人隻是個引子,天道也覺得現下情況,單讓女性生育實在難以維持種族繁衍,得適當加倍,讓男性也開始能生……?

這離譜的想法令顏方毓狠狠打了個寒戰。

他下意識抬起頭,有些急迫地喚了一聲:“小兔妖——”

被團裡傳來一聲已然熟睡的小兔子呼嚕。

顏方毓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一聲小呼嚕像是有什麼奇效,驟然打破了桎梏顏方毓的魔障,令他逐漸冷靜下來。

殿中安靜了好大一會兒,顏方毓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停在太師椅上。

殿外吹來的清風緩緩拂落了他背後的冷汗,榻上的小呼嚕聲曲裡拐彎,呼吸卻平穩又綿長。

顏方毓靜靜聽了一會兒,忽然低低笑道:“看來我真沒有收徒弟的潛質,講個學竟能將人說睡著了。”

“晚安吧,小兔妖。”

他輕聲說。

第066章

第二天一早, 去往入門修行課的路上。

容秋拐上最後一個路口時,果然看見拎著隻小荷葉包等在路旁的天牝津。

容秋接過對方遞來的早飯,由衷感謝道:“謝謝你, 豬仔哥哥!”

天牝津得瑟:“瞧瞧, 這什麼人啊, 又不讓弟弟吃頓早飯。來, 哥哥喂飽你。”

實際上他是吃了早飯的, 而且吃得還挺好。

顏方毓沒有食言, 今天早上,當容秋睜開眼睛的時候, 看到的不僅是臉著地趴在地下的新老婆,還有一食盒熱氣騰騰的早飯。

蝦皇包、蟹粉包、鱈魚包、奶黃包……五花八門裝了一食盒。

顏方毓笑眯眯地招呼容秋來吃早飯,還說為了不浪費時間, 他可以吃飯的時候看看昨晚的練習成果。

顏方毓隨手捏訣,靈力在半空中凝出一麵半人多高的“鏡子”, 鏡中影像浮動,赫然回放著容秋昨夜的豐盛戰果。

於是容秋就一邊吃飯, 一邊看著鏡子裡睡熟了的自己連錘帶踹, 粗暴地把人偶搞下了床。

壞消息,容秋力道太重, 把新老婆錘得全身泛藍, 儼然快要變回被子的形狀。

不過好消息是他昨晚把人偶親禿嚕皮的痕跡也混了進去,叫人輕易看不出來自己對它做過什麼。

看其情狀, 多虧了顏方毓修為高深,如果換其他肉身不那麼強橫的, 與容秋同床共枕這麼一晚,三天都不一定能下得了床。

容秋自覺經曆過大風大浪, 已然脫胎換骨,是隻堅強的小兔子了。

但看著鼻青臉藍的新老婆,還是尷尬得兩隻耳朵都絞了起來。

“如此一來,你我都清楚了我昨天一早為什麼會坐在這兒,”顏方毓說著,拉起地上的人偶,指著它右半側坑坑窪窪隻剩一半,且還發著綠芽的發絲,用一種虛心好學的語氣問,“但我還是不太能明白,它到底是如何能變成這幅尊容的呢?”

容秋:“……”

啊這。

容秋尷尬得無地自容,丟下一屋子老婆和一屋子早飯灰溜溜逃跑了。

他逃得乾脆利落,連顏方毓在後麵喊讓他帶點早飯在路上吃的時候也沒回頭。

容秋出門前賴好啃了兩隻包子,此時再吃天牝津帶來的早飯,瞬間覺得手上的仔菇不香了。

“唉。”

容秋歎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變得貪心了,想要得到顏方毓更多的關注,但卻沒想到這玩意兒還能影響他的口味。

唉,由奢入儉難啊。

天牝津以為他被自己感動了,連忙又將泉水筒遞給他:“沒事,以後日日我都給弟弟帶早飯!”

容秋:“……”

容秋一臉糾結。

他剛想婉拒,突然一陣小風吹了過來,穿過天牝津鑽進他鼻腔裡。

“咦?豬仔哥哥你身上好香啊。”容秋脫口而出。

是他剛剛才嘗過的那種鹹鹹的海水味兒,但因為不是熟的,便還帶著點微弱的腥。

大部分獸修嗅覺都很好,容秋也不算差,自然早早就聞到了天牝津身上這股很淡的氣味,隻是昨日吃了蝦皇包後才恍然辨彆出來。

那是江水、河水都沒有的氣味,是海的味道。

天牝津是海中品種。

容秋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時天牝津說過的話。

他說他老家也有兔子,是那種滑溜溜軟綿綿的。

啊,真奇怪,兔子也能在海裡生活嗎?

真厲害啊!容秋想,他自己就連遊水都不會呢。

天牝津自然不會知道身旁小兔子的想法。

他在地溝的爛泥裡爬了一晚上,臨近天亮才爬出來,他以為是自己洗澡的時候太匆忙了,身上的皂角沒怎麼衝乾淨,這才在身上留下了味道。

天牝津欣喜若狂道:“啊呀,弟弟喜歡這味道嗎?那我下次還用這皂角洗澡!”

容秋:“啊……嗯,好的。”

總不能說他喜歡的是對方燒熟後的體香吧。

怪變態的。

容秋沒滋沒味地嚼著仔菇,旁邊總有小風刁鑽地吹過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朝他鼻尖送來天牝津的氣味。

聞著聞著他就有些心猿意馬。

豬仔哥哥原型是什麼呢?也不知道燒起來是什麼味道,會同海蝦一樣好吃嗎……

“吸溜。”

容秋沒忍住吞了下口水,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趕忙心虛地瞧了天牝津一眼。

與此同時,天牝津忽然覺得後脊梁一涼,汗毛倒豎,像是被什麼猛獸盯上了。

他警惕地抬起頭,卻正好瞧見身旁的美少年慌亂拭去唇角溢出的晶瑩,偷偷抬起腦袋向自己看了過來,似想確認有沒有被他發現。

兩人視線相撞,美少年臉頰上瞬間飛起兩抹薄紅,羞羞怯怯地躲開他的目光。

乍見美人嬌憨羞顏,天牝津哪還顧得上後背起立的汗毛,隻覺得身上哪哪都起立了。

他摁住自己,刻意放柔了聲線,以免驚到麵前柔弱的小兔子:“食欲與性|欲一樣,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你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容秋驚訝地睜大眼睛,雙眼發亮地看著天牝津。

這一瞬間,他都要以為天牝津要變回原型做熟自己——一部分自己也行,給他嘗嘗味道了。

天牝津:“今天的仔菇好吃吧?我采的時候就覺得特彆水靈,個頭還大!”

容秋:“……”

容秋泄氣:“嗯嗯嗯對。”

天牝津豪言壯誌:“嘻嘻,弟弟不用與我客氣,明日這仔菇我還采給你!”

驢頭不對馬嘴地一通瞎聊間,兩人走到了教所門口。

容秋對天牝津說今日不用等自己,他要趁提前下課的時間去看看怎麼勤工儉學。

說完,他在天牝津見了鬼似的目光注視下走進了教所。

容秋沒看懂天牝津的眼神。

如果看懂了,那大概意思就是:又賠人又給錢,這種笨蛋美人怎麼就不能落在自己頭上?

入門修行課都是單人教學。

還沒等容秋開口想加塞,便有課侍直接領著他來到小竹屋外。

幾天沒見,元叢竹的第一句話就是:“變多了。”

他盯著容秋的小腹,一邊黑一邊白的長發左右垂在腮邊,夾出一張麵容寡淡的臉。

容秋擰了下眉毛,毫無障礙地理解了元叢竹的意思。

“是長大了。”他一本正經地糾正對方的用詞。

元叢竹無可無不可地“哦”了一聲,隻雙眼放光地說:“快讓我看看!”

“看完就能早早下課嗎?”容秋雙手捂著肚子,不客氣地跟他討價還價,“我今天有急事。”

元叢竹有點委屈地說:“也,也得看下功課吧。”

容秋立刻運轉心法,一邊招呼他道:“那兩個一起看吧,不耽誤的!”

容秋一向執行力超高,說要擠出零碎時間練功,便會練得毫不含糊。

元叢竹觀他靈力走向並無問題,便急吼吼地去關心他的肚子。

“確實是變——”他小心翼翼覷了容秋一眼,蹩腳地改了口,“長大了。”

“那個人族也在清明?”

容秋倏地抬起頭,擺出一副“我的老婆是我的不給你看”的浮誇表情,十分警惕地瞪著他:“你問他做什麼!”

元叢竹立刻安撫:“不問、不問了。”

容秋暗暗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有點煩惱道:“很明顯嗎?”

他運轉靈力在丹田轉了一圈。

也不知是不是聽了元叢竹的話先入為主,容秋撥弄著丹田中那團屬於顏方毓的靈力,也覺得他似乎可能大概也許,是比以前多了一些……?

難道是因為自己同老婆睡了一晚?

第067章

容秋雖然不通人事, 卻也大概知道生小兔崽一途是和同床共枕有關。

就如同他爹和他娘,總是睡在一起才有了他。

但光睡合該是不夠的,總應有些彆的……

彆的, 他昨晚說不定不知不覺間擦了點邊兒。

“倒沒有很明顯, ”元叢竹老實地說, “隻是我幫你梳理過經脈, 熟悉氣息, 這幾天又一直記掛著, 才能今天一見麵就立馬察覺出來。”

換言之,若不是探過他經脈, 又正好探到逸散而出的顏方毓靈力,發現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顏方毓的靈力輕易不出他丹田,若不是頭一次運轉新功法的時候容秋還不太熟練, 本也不應該叫元叢竹察覺到。

以後小心點彆再讓他人切脈,便應當不會有太大的暴露風險。

想罷, 容秋稍稍放心一些。

但另一方麵,假孕與真孕無異, 容秋的肚子總會一日日大起來, 顯懷無可避免。

他修為低微,區區練氣期的障眼法定無法瞞過書院中的大多數人……

元叢竹拉過自己的軟墊坐在容秋身旁, 一邊斜眼打量他的肚子, 一邊委婉說道:“我回去問了問你的同族,我的徒兒, 他說兔族在你這個時期,常常是避著他人, 專心與人族溫存的。”

容秋窩在軟墊裡皺著眉頭思索。

他家在一座小村落裡,容秋他娘有他時, 他的爹娘便生活在那裡了。

那個村落真的很小很小,小到連清明書院報名點都沒有的那種,小到他娘沒養瓷實身子,隻生了他一隻兔子。

如果按照他爹教導的那樣,要利用兔修流產時人族的同情心一舉反客為主,那麼他爹的“待產”,應該也是在這座小村落裡。

小村落,目的便是要避著人。

他爹,以及千千萬雄兔同胞,大概也是和容秋現在的處境一樣,要防止旁人知曉自己有孕,以免有奇人異士瞧出自己假孕。

……可是容秋找了個太漂亮、卻也太厲害的老婆。

他有孕的事情不說人儘皆知,至少奇人異士是差不多都知道了。

容秋懊惱地想著,剛剛離家時的自己實在太笨、太傻了,又不知人世險惡,怎能任由老婆將自己“有孕”的事說給那麼多人聽呢?

就應該把給元叢竹說過的借口同顏方毓說一遍,雄兔有孕,當以珍寶藏之,免受有心者覬覦。

正巧他剛被對方從獸拐子手裡救下來,鐵錚錚的例子擺在麵前,他撒嬌賣癡裝可憐,大不了多哭幾場,哄對方不要把這是告訴他人,再讓他陪自己往山野林子裡一鑽,美滋滋等待“生崽”。

老婆那麼善良,在那種危急關頭之下一定會答應他的。

哪像現在那麼令兔發愁。

必須快點讓老婆生下自己的漂亮小兔崽了,容秋想著。

而且已然等不及“流產”,最好要在自己顯懷之前……

“你可以帶著她,去我的省原碑待一陣,等兔崽生下來再回來。課業的話,嗯……書院裡大部分課都是考試及格就行,並不拘點卯。嗯……實在不行,二十年總能修滿你們的學分,也不差這一年的。”

元叢竹似乎以為被容秋騙崽的人族冤大頭也是清明的學子。

他吭哧吭哧地推薦自己:“我的省原碑,很安全,你的師兄們都對人類不感興趣的。你可以放心,你的人類也可以放心。”

不知道為什麼,容秋有點喜歡“你的人類”這個說法。

雖然根本不及“老婆”兩個字親密,但莫名就有一種對方歸屬他的感覺。

於是容秋也不故意凶他了,有點憂愁地搖了搖頭:“不用了。”

元叢竹失望:“好吧……”

顏方毓本就不太信他,此時突然說要離開有醫修和神修的清明書院,去不知道在哪兒的地方“待產”,豈不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思?

況且他跟老婆才剛剛建立起能互相親親、能一起睡覺的良好關係,容秋不想圖惹他懷疑,以至於前功儘棄。

容秋想了想,忽然張口乖乖巧巧叫了一聲:“元師。”

元叢竹半耷拉起來的雙眼猛然睜開,受寵若驚道:“你又反悔,想要同我回家了嗎?其實我——我養兩隻兔子也可以的。”

容秋:“啊,那倒不是。”

元叢竹:“哦……”

他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恢複那副喪氣兮兮的模樣。

嘴巴裡還念念有詞,“果然想要的就是得不到”“為什麼又是半妖”雲雲。

容秋裝沒聽見,拉了拉元叢竹的袍角:“書院裡除了元師,還有誰能看出來我有孕嗎?”

元叢竹又看了一眼小兔子的肚皮,克服困難情緒,慢吞吞地說:“人類,我不清楚。妖獸,倒是有幾個。”

容秋:“誰?”

元叢竹歉意看了看他:“我可以告訴你是誰,但是功法,不能說。”

獸修功法千奇百怪,為了抵抗天敵,更是有如雄兔假孕一般的看家本領存在,輕易不示外人。

元叢竹這麼一說,容秋反倒又對他放心不少。

不和容秋說彆人的看家功法,自然不會同彆人說自己的假孕,容秋還是比較相信他的獸品。

容秋真心實意道:“嗯!我明白的!”

元叢竹點點頭,道:“首先要小心那隻重明鳥。”

“重明鳥?”容秋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我們老大?!”

元叢竹有點酸溜溜地“嗯”了一聲。

他似乎是有點後悔自己選擇的身份,不適宜像歲崇山那樣跟清明的獸修們打成一片。

畢竟先生跟學子的關係,便類似師父與徒弟。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目前的修仙界還沒被某人完全腐蝕,像其那樣膽敢覬覦自己“爹”的仙葩還是少數。

“……卑鄙嗷!”

元叢竹忽地憋出一句,連獸類嚎叫都激了出來。

吼聲如雷,震得他身旁的容秋連忙捂上耳朵。

元叢竹表情一訕,放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他早就可以當先生了!”

容秋愣住:“啊?你說的……那是我們老大嗎?”

也不是容秋瞧不起紅毛,主要是他看起來怎麼都不像個先生。

“嗯,重明從清明建院的時候就在,”元叢竹露出一個有點鬱悶的表情,“我不想說了,你去問他吧。”

“那好吧,”容秋向來是隻善解人意的小兔子,從不願揭人傷疤,隻問,“彆的呢?還有其他的妖嗎?”

元叢竹想了想:“還有一隻海豚也能探到。其他……應當是沒有了。”

容秋茫然:“海豚?”

“嗯!”元叢竹點了點頭,“那是海中的種族,他們也是近幾百年才來內陸行走,你不認識,也正常。”

“海邊的人類也常叫它們,海豬仔。”他又補充道。

“海,豬仔?”容秋不敢置信,“豬仔哥哥?!”

元叢竹:“……啊,是他。”

容秋整張臉都皺在一起。

他想著自己上學之後一共也沒交上幾個朋友,怎麼就這麼“幾個”,便將有可能看出他假孕的獸修全包括進去了?!

糾結之餘,容秋又有點跑神。

原來豬仔哥哥真的是海產呢。

而且“豬仔”這個稱呼也不是他們清明的獸修隨口瞎起的外號,而是天牝津的種族名稱。

海裡的豬,聽起來就怪讓人有食欲的……

容秋初嘗人類飯食,正是瞧什麼都新鮮的時候,忍不住流下了好奇的口水。

此時此刻,遠在另一座山頭。

“阿嚏——!”

天牝津仰起頭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打完,他把臉一抹喜滋滋道:“一定是弟弟念想我了!”

吱吱:“……鼻涕彆蹭我身上。”

第068章

幸好先前已經把天牝津從教所門口支開了。

不然容秋懷疑, 自己可能會在對方麵前露餡。

他現在對那歲崇山的天牝津的天賦本領還沒有什麼頭緒,更不知道要從何防起。

在離開入門修行教所的路上,容秋一直在糾結這個問題。

他是今日第一個上課的獸修, 自然離開得也最早。

此時離午飯時間還有近兩個時辰, 完全適合再去乾票大的。

依著靈璧地圖的指路, 容秋來到專為學子們提供“勤工儉學”的勤工所。

之前在靈璧上查資料的時候, 容秋看到過討論的帖子。

有師兄姐曾問:就連課表和地圖都能實現全麵“靈璧化”, 為什麼勤工所發任務還是滿麵牆的木牌?

帖子下有人回答:你懂什麼, 要的就是那種儀式感。

此時此刻,容秋正站在勤工所的大殿裡。

所謂的儀式感沒看出來, 先懂了“滿麵牆”是什麼意思。

隻見一條紅絨地毯從照壁後一路鋪至大殿儘頭,數塊寬約三丈、高幾近挨到房頂的巨大石璧整齊分列地毯兩側,夾出一條似甬道一般的道路來。

石壁上密密麻麻掛著比巴掌略大一些的木頭牌子, 粗略一數,光一麵牆上便有數百個。

“這位學弟, 可是來勤工儉學的嗎?”旁邊有人熱心向容秋迎了過來。

容秋點點頭禮貌叫了聲“學長”,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對方的胸口。

那人的左胸前垂著條靛青色絛帶。

雖然顏色不同, 但樣式與那天容秋在大事史課上見過的, 巡衛隊的琥珀色絛帶可以說一模一樣。

那人察覺容秋的目光,友好笑了下:“學弟是不是在彆的地方見過人戴這樣的絛帶?”

容秋老實點了點頭:“但他們戴的是琥珀色的。”

“左胸戴絛帶, 代表我們的任務是由書院直接下發的。不同的顏色分屬不同的任務, 顏色越豔麗便代表該任務的危險越大,”對方爽快解釋, “像我這樣的靛青色絛帶就代表完全沒危險,大多是一些接引、講解之類的小任務。”

學長說:“比如我的任務就是為你這樣的新生介紹勤工所任務接取, 是這裡最常見的絛帶顏色。”

容秋:“原來是這樣!”

容秋恍然想起,自己來清明報道的時候, 無論是山門接引的師兄,還是報名點的吱吱一乾人,其實肩上都掛有靛青色絛帶。

隻是那時他們還穿著清明書院綠衫黃裡的統一院服,容秋便以為絛帶也是院服的一部分。

現在想來,接引新生也是清明書院發給他們的任務了。

“你看見戴琥珀色絛帶是書院的巡衛隊,負責平日在山中巡邏,顏色就豔麗些許。”學長繼續解釋道,“不過畢竟是在書院中,大多數時候隻是需要將不小心陷在心魔幻境、或是猛獸口中的同學救出來,沒有什麼性命之憂。”

容秋好奇地問:“琥珀色上麵還有更豔的嗎?”

“還有一種赤紅色絛帶,是抵禦外敵侵襲,或是將外出任務的同學救回書院時才會掛上。”學長儘職儘責講解道,“迄今為止倒還未有外敵,後者的情況也不多見,因此很少見到有人披赤紅絛帶。”

“你這麼好奇,是打算進巡衛隊嗎?”學長笑著問道,“雖然巡衛隊報酬豐厚,但要求至少闖到中級塔,學弟是今年新生吧?巡衛隊定是不收新生的。”

容秋慚愧地說:“確實沒有。”

自從打過定級塔之後,武學課先生還沒讓他們再次進塔。

不過容秋也並沒有進巡衛隊的意向。

畢竟平時課業繁忙,他並沒有那麼多時間在山中巡邏。

“所以學弟還是挑選一些簡單的任務吧,”學長踏著紅毯引領容秋朝殿裡走,邊走邊示意他向兩邊的石壁上看,“勤工所任務也分為甲乙丙丁四種等級,報酬由甲等至丁等依次遞減。不過無論難度為何,凡有學分拿的任務均為甲等。”

“學弟缺學分嗎?”他問。

“不缺的。”容秋回答。

容秋課表滿滿,若都能順利及格,自然不用勤工補救。

學長點頭:“嗯,那便不用去看甲等任務了。甲等任務大多十分難做,易做的又十分難搶,你瞧,那些都是在等著撿漏的。”

容秋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大早的,勤工所並沒幾個人。

唯有大殿儘頭那一麵石壁前站著好幾個人,仰著頭快速瀏覽著石壁上的木牌,又很快露出失望的神色。

與入口處密密麻麻掛滿木牌的石壁不同,甲等任務的石壁上木牌很少,大約隻有幾十個,而且有的木牌陳舊發暗,顯然已經掛在那裡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

容秋自然表示自己對甲等任務沒有興趣,接引學長自無不可,引著容秋從最低等的丁級任務開始看。

勤工所不拘泥任務發布人,因此上麵的木牌不僅有書院亦或是先生們發布的,也有學子自己發布的。

任務內容更是五花八門,謄抄筆記、論武論道的都屬平常,還有尋一知心好友共度良宵的……

容秋看得頭暈眼花。

且丁級的任務大都報酬很少,或是拿稀奇古怪的東西做報酬,比如有位發布者的報酬是魔族伴身兩日遊。

而最貴的那個,也隻夠容秋買兩屜水晶蝦皇包的。

學長似看出容秋的不滿意,不動聲色地繼續領他向前走。

“書院和先生們的委托大多在乙級或丙級,也很搶手,”他給容秋指了幾個,“學弟今天來得巧,正好有幾個不錯的新任務。”

丁級的任務有四麵牆,丙級與乙級一共也隻有三麵半。

書院發布的任務大多數是灑掃、維護校舍,容秋一個一個看過去,忽然發現還有食堂求購保溫蒸籠,後勤部求購自動照明燈籠的。

學長意識到他的視線停留,主動介紹道:“這是書院的長期任務,學弟如果選了工巧課,不妨把課後作業賣給書院,也有不錯的報酬。”

這是容秋第二次聽到工巧課的名字,原來不止蒸籠,連山路上一到晚上就一連串亮起的燈籠也是工巧課的手筆。

他不由得對這門選修課更加期待了。

“咦?”

容秋的目光落在掛在乙等石壁上一枚木牌上。

“甄先生的任務嗎?”學長看起來有些詫異,“嗯……甄師教授醫藥學,發布的任務通常是采集、處理藥材,因此對藥理有一定需求。”

容秋:“可是我看上麵寫著‘新生也行,可當場授課’啊?”

學長露出一個複雜的表情,斟酌著詞句慎重道:“甄師……人雖然非常好相與,但在課業上就十分……”

他糾結了一下,勉強吐出一個詞:“嚴苛。”

醫藥學還沒來得及上,容秋隻與小甄長老交流過兩次,也僅限於把脈看病,並不涉及教學方麵。

他覺得甄師兄性子溫溫吞吞,摸他腦袋的時候很溫柔,身上花草香氣也很好聞。

如果不是自己先遇到了顏方毓,且甄師兄長得沒法滿足他對於美的追求,容秋也比較樂意娶對方做老婆的。

學長看著若有所思的容秋,好奇問:“你這樣意屬甄師,是身有家傳嗎?”

容秋:“唔,算是吧?”

在小藥宗借住了一個月算家傳嗎?

學長略鬆了口氣:“那學弟可以接取任務試一試,甄師對新生都會收斂一點,通常弄不出人命。”

容秋:“?”

學長:“我是說就算有什麼萬一,甄師自己也方便施救。呃。”

學長頓了頓,破罐子破摔道:“學弟自己意會一下。”

容秋沒意出來,但最終還是接下了小甄長老的任務。

學長幫他取下任務木牌,容秋看見同一顆釘子上還掛了兩個一樣的木牌,代表甄凡這次任務總共需要招三人。

容秋本來也想將蒸籠和燈盞的任務一並接下,但學長說這種類型的長期任務並未有交付上限,隨時都在,容秋便暫時沒取木牌,打算等自己上過工巧課後再看看。

交接任務要到勤工所儘頭的櫃台做記錄。

路過甲等石壁的時候,容秋順便向上麵掃了一眼。

隻見掛在最頂端、最破舊、連灰都積了一層的木牌,上麵的任務要求頗有些眼熟。

“誠招雪豹一頭,雌雄不拘,待遇從優。”

容秋:“。”

看得出來元叢竹是真的很努力了呢。

做完記錄,容秋忽然問道:“學長,如果我想發布任務的話,有什麼條件嗎?”

“如果是錢財類的報酬,勤工所會從報酬中抽取一成,”學長說道,“如果是非錢財類的,勤工所也會有專人進行估價,交一成銀錢即可。”

容秋禮貌道謝。

如果需要,可以匿名發布任務,容秋剛剛就看到好幾個沒署名字的木牌。

他本來也有些意動,想懸賞問問重明鳥和海豚各有什麼看家本領。

但他不僅身無分文、沒什麼長處,就連原型也十分柔弱普通,並不是隨便就能拿出一鱗半爪當報酬的那種凶猛妖獸。

無酬可報,容秋隻好遺憾地作罷了。

學長送容秋到門口,靛青色綬帶在其胸前一揚,他嚴肅抱拳道:“學弟,保重!”

容秋:“呃,好的……?”

第069章

學長這麼認真地叮囑他, 弄得容秋心裡有點毛毛的。

所幸上午時間還有,出了勤工所,他乾脆打算直接去甄凡那裡報個到。

清明山係靈氣濃鬱, 草木繁盛。

藥廬所在的那一小片山頭更是靈氣翻滾, 似乎連入肺的空氣都更清甜了幾分, 因此連這裡花草樹木都生長得比其他山頭還要更茂盛一點。

愈往教所走, 植被便愈茂盛。

來到附近時已是華蓋如雲, 綠草如織。

此等生機勃勃的景象, 令人感覺仿佛進了什麼由植被搭成的神秘洞府。

容秋到門口時,甄凡正像上回那樣拎著隻小水壺給草甸澆水。

空氣中飄蕩著小花的淺香, 日光將他的淺色長袍和周身嫩綠的草葉一並鋪滿金黃。

而當中人眉眼亦十分柔和,端得是一派安寧、平靜、祥和的景象。

“甄師兄!”

“啊,小秋來了。”

清明再無人叫甄凡作“師兄”, 他連頭都不用抬便知道來者是誰。

“怎麼了?身體又不舒服了?”

甄凡丟開小水壺,下意識就要給容秋把脈。

手指剛往容秋手腕上一扣, 忽覺得自己搭在了什麼硬硬的東西上。

低頭一看,隻見容秋手裡拿著一隻木牌, 正是個想朝自己遞的樣子。

“……啊, ”甄凡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感歎,乾巴巴說, “我剛剛還在想是誰接下了任務, 原來是小秋啊。”

“我來幫甄師兄的忙。”容秋乖乖巧巧說。

之前聽學長的意思,甄凡這任務大概已經發了些許時日了, 然沒人接。

甄凡一聽頓時好感動,感動之餘, 又有些不好意思。

“但你有孕在身,實在不易亂吃些東西……”他為難地說, “心意師兄領了,小秋還是快去將任務銷了吧。”

“啊?”容秋有點疑惑,“可是甄師兄寫的任務要求,不是除雜草嗎?為什麼還需要吃東西?”

甄凡躲開容秋的注視,視線發虛地飄向四周:“啊,這個。”

容秋:“……呣?”

“先不說這個了。”甄凡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既然來了,還是讓我看看身體怎樣吧。”

麵對(基本)知他底細的人,容秋倒是沒有太多可以瞞的,順從將手遞了過去。

容秋邊被診脈邊與他閒聊:“啊對了師兄!上次你說的‘相思成疾’,果然在顏哥哥回來以後就全好了!”

甄凡沉默片刻,呆板應了一聲:“那……恭喜?”

“謝謝!”容秋毫不客氣答。

“但是還有還有哦,我的人形好像又出了彆的問題……”

甄凡雙眼發直地聽小兔子絮叨了一大堆諸如“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很誠實”“被摸一下耳朵就會冒出來”“被親一下就會丹田發熱”“裡麵好像有東西一動一動地想跳出來”之類的婚後(?)煩惱(??),終於忍無可忍。

“夠了!”

甄凡大喝一聲。

容秋一下把嘴唇抿住,不明所以且怯生生地看著他。

甄凡立馬又將聲音壓了回去,訕訕說道:“沒有,我是說,可以了,我已然聽明白了。”

“哦……那是我的人形出了什麼問題嗎?”容秋眼巴巴望著他,“還是說,因為懷了顏哥哥的兔崽?”

甄凡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又變得平靜。

他將搭在容秋腕上的手收了回來:“沒有問題。你的人形很好,腹中胎兒也很好。”

隻有甄凡本人不太好。

他不明白自己一個大夫,明明還沒碰到過病患向他谘詢隱疾之症的情況,為什麼就先聽了人家健全人的閨房秘事。

容秋:“啊?可是……”

甄凡語重心長地打斷了他:“這些事,等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了。”

雖然還沒有婚育生子,但甄凡儼然已經深刻意識到,古來有之的長輩糊弄學話術其實真的是非常有道理。

這一切對於一百多歲的小兔妖來說果然太超前了!

容秋還想再說什麼,卻被甄凡再次生硬地將話題轉了回去。

他語氣疲憊:“嗯,不然,咱們還是說說任務吧……”

話沒說完,籬笆外噔噔噔跑來個人。

來人懷裡鼓鼓囊囊抱了個東西,邊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你看甄先生好像是條狗啊——!”

甄凡一哈子破防了。

他終於忍無可忍,大吼:“狗怎麼了?!狗不是生命嗎?!狗也是有尊嚴的!!!”

臂下寬大袖袍隨之一鼓,靈壓磅礴而出。

“嗷——!”

外麵那人連籬笆樁都沒碰到,便一聲慘叫,被甄凡兜頭扇飛了出去。

甄凡:“。”

啊這,衝動了衝動了。

人飛出去的瞬間,甄凡已然感到後悔,盛怒的表情一鳯秒變慫。

但他畢竟隻是個弱質醫修,靈力放出去易,連靈力帶人一起收回來就難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麵前的小白兔突然竄了出去。

他兩記猛蹬便跳出幾丈遠,蹦的竟比飛的還快,伸手一撈便精準地將飛出去的人接在了懷裡。

“啊,謝謝師兄——”

那人在容秋懷裡暈頭轉向地睜開眼,看到眼前漂亮臉蛋的一瞬間突兀改口:“——弟。”

容秋氣得差點把人重新扔地上:“我看起來就像師弟嗎?明明你看起來也沒比我大多少啊!”

他剛剛才被人嫌棄還沒長大,此時更是憤憤。

但頓了頓,還是挺講禮貌地又加上句稱呼:“這位同學!”

來者是個人族,雖然絕無可能比化形三個月當兔子一百來年的容秋年紀大。

但單論外貌的話,還是比少年人模樣的容秋年長些許,大抵是弱冠的年紀。

“啊啊,不是的!”

那人連忙從容秋懷裡直起身,明明個頭差不離,腰身位置卻比容秋矮了一截兒。

“開學典禮上我見過師弟,剛剛才一下子認了出來。”他解釋。

“哦,這樣。”容秋瞬間收起凶相,“是我誤會師兄了。”

師兄擦汗:“沒事的沒事的!”

之前闖塔便被同年獸修記下了麵貌,現在又被高年級學長認了出來。

容秋想著,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就在書院裡有了些關注了呀,太危險了,在小兔崽出生之前他還是低調做兔吧!

“沒事吧!”這時甄凡才從院裡奔了出來,麵有惶惶道,“剛才我,嗯,我癔症了。你可有傷到哪裡?”

那人又忙說了一遍“沒事沒事”,緊接著將懷裡的一團呈給他看。

“甄先生你看!這好像是一條小狗崽!”

甄凡為自己剛剛的破防發言十分尷尬了一陣,此時麵對這條始作俑狗,說話還有點不自然的磕巴:“這狗、呃,我是說,怎麼是條狗?”

這位師兄毫無障礙地理解了甄凡顛三倒四的話:“是吧!甄先生也覺得稀奇對不對?我來清明這麼多年,老虎豹子都見了不少,還沒見過普通的貓貓狗狗呢。”

“你在哪兒找到的?”甄凡頓了頓,問“就這一隻?”

“就在藥田裡,”師兄說,“我在周圍都找過了,確實隻有這一隻。”

“犬類一胎多胞,附近若有窩,不該隻被你發現一隻。”甄凡皺著眉撥了撥他懷中的狗崽,見它虛弱得連眼都還沒睜開,便更確定幾分,“應該是剛斷奶的年紀,自己無法走遠,更有可能是哪位學生帶上山的寵物……”

他話說一半,忽然古怪地看了容秋一眼,意有所指地接上一句:“或是……獸修誕下的孩兒。”

容秋登時跳了起來:“怎麼可以丟兔崽呢!!!”

師兄莫名:“啊?師弟,可這是隻狗崽。”

容秋:“對,我就是指狗崽。”

師兄:“?”

“父母不合、怕生非議,或是懶得教養……”甄凡在容秋灼人的瞪視中生硬改口,“——都不該是丟兔崽的理由。”

師兄:“先生,這個……”

甄凡好脾氣地和了和稀泥:“不過這些也都是猜測罷了,回頭我去找元先生確認一下此是否為獸修產子,再四處問問有無人丟了隻——”

“狗崽!”師兄趕忙插嘴。

甄凡無辜點了下頭:“嗯!”

第070章

三個人修為都不咋地, 加在一起才能勉強湊一顆金丹出來。

化形術更是爛得出奇,遠沒辦法像顏方毓那樣肆意變幻物體形狀。

無法,甄凡隻好找來不穿的舊衣湊合著給狗崽搭了個窩, 又找來羊奶喂它。

然而這小狗崽明明虛得連叫喚的聲音都沒有, 卻閉緊嘴巴死活不咽一口奶。

見強灌下去的奶全都又流了出來, 淌了師兄滿袖子, 甄凡隻得把碗收了起來。

“算了, 先不管它。”他無奈說道, “先去藥田看看吧,再耽擱一會兒就要吃午飯了。”

另外兩人自無不可。

但說來也怪, 這小狗崽自被師兄抱來便一聲不吭,連不喝奶也隻是“嗯嗯”兩句,可一從師兄懷裡出來倒是開始嗷嗷亂叫起來, 死活不願意待在新窩裡。

“這小白眼狗,早知道它嫌棄, 我就不費心給它搭窩了,還浪費我兩件衣服!”甄凡沒好氣道, “還有一大碗羊奶!”

“沒事沒事, 我抱著也不礙事的。”師兄連忙說。

他覷了覷自己先生的臉色,又試探問道:“不然甄先生也抱一抱試試?或許小狗崽就是喜歡暖和的地方, 並不是嫌棄先生的衣袍。”

甄凡不情不願地磨嘰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沒抵擋得住動物幼崽的誘|惑,伸手從師兄懷裡將狗崽接了過來。

閉著眼睛的小狗崽在新懷抱裡翻了個身, 果然沒有絲毫不情願的意思,繼續香甜睡著。

“好吧, ”甄凡彆彆扭扭地妥協,聲音卻不自覺放低, “才這麼大點就曉得粘人了,以後指不定多麻煩呢……”

師兄嘿嘿笑著:“先生剛才還要去幫它問主人家是誰,現在就想著以後了?”

“誰想著以後,我就是隨口一說,”甄凡不自然地說道,手裡的狗崽卻像剛出爐的紅薯,燙手似的再也抱不住了,“給,小秋也抱抱!”

正在一旁看小狗的容秋冷不丁被塞了個滿懷。

他從小到大其實見過不少貓貓狗狗鳥鳥的,對這些已經並不新鮮了,但進了自己懷也是無法,隻好雙臂一托把狗崽接住了。

狗崽明明隻有巴掌大,胎毛卻已經褪過,一身黑色皮毛油光發亮。

若不是真的虛弱異常,根本不像無人照料的樣子。

“哎,睜眼了!”師兄忽然叫道。

三人都低頭去看,果然見小狗崽睜開眼睛,黑葡萄似的眼珠在眼皮後麵露出一瞬,似是看了容秋一眼,又立馬合上了。

小狗腦袋往容秋臂彎裡狠命鑽了鑽,又沒事狗一般睡了過去。

行為間像是更滿意容秋的懷抱。

“這小狗崽像是更喜歡師弟哎。”

師兄說著便假作要從容秋懷中接過小狗,卻見剛剛還在睡的小狗崽又嗷嗷叫了起來,像是嫌棄那團舊衣服窩一樣不願待在師兄的懷抱。

這回換師兄變得酸溜溜的了:“這小白眼狗,還是我將你抱回來的呢!”

甄凡見不是自己一人挨嫌棄,頓時心情好了不少。

“大抵因為小秋也是獸修,它們氣息相近,便覺熟悉吧。”他道。

“嗯嗯,以前我還是隻兔子的時候確實挺招狗的。”容秋點點頭。

倆人都有點安慰:“怪不得……”

容秋:“後來它們打不過我,就不敢再來招我了。”

師兄&甄凡:“……”

這麼個“招”啊!

——這到底是怎樣一隻凶殘的兔子。

師兄委婉地表示:“這狗不然還是我抱著吧。”

他真的很怕這隻兔子忽然喪心病狂起來,再對這可憐的小狗崽做出什麼凶殘的事情。

三人邊說邊向後院的藥田走去,話題也漸漸從鳯狗崽轉移到正事。

原來這位師兄並不是彆人,也是接了任務來幫甄凡處理藥田的學子。

且他並不像容秋這樣是頭回接任務的新手,而是已然在甄凡手下幫了數年的忙,處理藥材的手法十分老練了。

“本來除我之外還會有兩三人在藥廬幫忙的,不過他們都乾不太長久,”師兄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平時也就算了,這段時間正是枯榮草出芽的要緊關頭,光我打下手實在忙不過來,甄先生這才又發了任務招新人。”

甄凡急忙補充道:“小秋也不一定要接,就是先看看。”

師兄:“哎,理解、理解。”

師兄向容秋介紹自己名叫吳用,明顯是個人修,而且還有六七年就要從清明畢業了。

“哇!”容秋聽罷忍不住感歎,“我終於見到和我娘親一樣不會起名字的娘了!”

吳用顯然已經被調侃過許多次名字,聽容秋這樣說也不生氣。

見他目光清澈,並無絲毫譏諷羞辱的意思,還笑著附和道:“怎麼會,小秋師弟的名字起得很好啊,是令慈在秋天生下的你嗎?”

雖然還沒定下要在藥廬幫忙,可大抵是有了狗崽風波,讓容秋兩人相熟了一點點,吳用便也開始跟著甄凡直接喚他“小秋”了。

“雖然是秋天沒錯,但我娘說,主要還是因為我生下來的時候像個球,叫容球又不太好聽,才一語雙關叫了‘秋’。”容秋嘀嘀咕咕,“得虧我爹是隻兔子,他如果是隻杜鵑,那我是不是就得叫‘容蛋’了?”

另外兩人在一旁笑得停不下來。

“照小秋的說法,我的長輩給我起名字的時候也相當不走心。”甄凡也說道,“‘真煩,以後指不定多麻煩’,他們說不定是這麼想的。”

容秋兩人也笑了起來。

說著說著,甄凡忽然一頓。

他從袖中拿出一隻與容秋手中無二的木牌翻看了一會兒,麵上浮出一層喜色:“今天是什麼好日子,竟又有人接了任務。”

“說不定是我撿來的這隻狗崽帶來的運氣呢。”吳用笑著捧場。

甄凡收起木牌,招呼兩人:“他說已經在來的路上,馬上就到,咱們去門口等一等,到時和小秋一起講講藥田的事。”

另外兩人自無不可,於是他們又從藥田折回小院。

清明山係有護山大陣籠罩,禁止禦器飛行。

書院占地麵積頗大,上課的山頭又毫不統一,學子趕路各憑本事,因此從清明畢業的學生,彆的方麵不說學得多麼突出,在跑路上各個都是好手。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禦器飛行,一些特殊情況,比如巡衛隊巡邏時、或是有特殊許可,都是可以禦器飛在空中的。

而這位“新人”便是由一把飛劍載了過來。

“我就說,勤工所離我藥廬距離也不近,就連小秋都跑了一段時間,怎的他一接下任務便快到了,原是飛過來的……”

容秋聽見身旁的甄凡低聲喃喃。

飛劍緩緩落地,從劍上下來的竟是兩個熟人。

“啊,是你。”

容秋有點驚訝。

江遊本就一副不情不願的表情,看清出聲之人是誰的瞬間,臉像打翻了顏料罐一般迅速漲紅起來。

“是你!”他咬牙切齒,“是你這——”

江遊驀然停住,看了身旁人一眼,把那個字眼吞回肚子裡,閉上了嘴巴。

帶他禦劍而來的並不是彆人,正是人族的大師兄,江遊的大哥。

江潛鱗。

江潛鱗並未佩戴任何顏色的絛帶,顯然是那種“特殊許可”。

他依舊穿著繡有江家家紋的水綠色長衫,斯斯文文,麵目寧秀,舉手投足之間十分超塵淡然。

他完全忽視了吳用,目光似乎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最後還是淡淡略過,看向站在最前的甄凡。

“甄先生。”

江潛鱗躬身行弟子禮,語氣恭敬,與對待另兩人那副目下無塵的態度截然相反。

見大哥如此,江遊也隻好不情不願地行了禮:“甄先生。”

容秋第一次見到有人捧高蔑低,其差彆之大,讓他想起收合翅膀時會顯出不同圖案的花蝴蝶。

“你真的是人嗎?”容秋脫口而出,認真問道,“怎麼還有兩幅麵孔呢?”

江遊立馬跳了起來:“你渾說什麼呢!”

江潛鱗紆尊降貴地又瞧了容秋一眼,隻一眼就收回了視線。

彆說動怒,這人似是沒聽見他說話,也沒看見他的人。

“弟子今日前來,是想請先生收江遊在藥廬幫忙,”江潛鱗謙順道,“甄先生治學一向嚴苛,不必有所顧忌,舍弟頑劣,還請先生磨一磨他的性子,若能有一技傍身更好,以後家裡也會放心一些。”

江遊臉上紅色還沒褪去,他瞪了容秋一眼,忍辱負重一樣低了低頭。

“是,請……請先生讓我留下幫忙。”他說。

第071章

“待人接物”這四個字對於甄凡來說, 一向比煉丹配藥還困難,被這樣正式地請求了一通,他竟然腦袋發木, 沒能第一時間答上話來。

“——嗚嗷嗷!”

忽然, 一連串狗叫聲忽然打破僵持。

“對、對不住!”吳用趕忙道歉, “好像是我不小心弄疼它了。”

他看了一眼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的江潛鱗, 最終還是把目光移到江遊身上。

他為師分憂, 率先示好道:“呃, 那個,江師弟要不要抱抱小狗崽?它很乖, 不咬人的。”

江遊瞪著狗崽,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

“給我吧,”容秋將在吳用懷裡掙紮的狗崽抱進自己懷裡, “他才不會抱畜牲。”

吳用:“……”

吳用:“好……”

江遊的兩顆眼珠子又瞪回容秋身上,臉上剛剛下去一點的紅色又湧了上來。

容秋多少有點莫名其妙。

他自覺特彆善解人意, 江遊嫌棄畜牲,他就出手幫忙接了, 怎麼這人還一副氣得腦袋都要爆了的樣子。

此時, 甄凡也終於緩過勁兒來,給幾人打圓場道:“哪有什麼請不請求的, 本就是我發了任務, 我們在這兒本就是為了等你……們,然後一起去藥田瞧瞧你與小秋需要做什麼。”

江遊的臉一下子臭了, 瞪向容秋:“你也接了任務?”

江潛鱗本來空茫的視線也落了下來,又在容秋身上停了一瞬。

“應該是我接了, 你也接了,”容秋認真地摳他字眼, “是我先來的。”

江遊表情抽搐,不說話了。

他再一次看向自家大哥,目光帶著遲疑、焦躁和委屈。

“去吧,”江潛鱗看了一眼弟弟,輕聲漫語地說,“多看,多思。”

江遊瞳孔顫動,最終還是點點頭:“是,大哥。”

“舍弟就拜托甄先生了。”江潛鱗又向甄凡行了一禮,後便踏上飛劍,毫不留戀地走了。

這一來一回間,竟同容秋第一次遇見江潛鱗時一樣,隻同他看進眼中的人說話,半點都沒有搭理過旁人。

三人變四人,又從小院向後麵藥田走。

甄凡不擅與生人交談,容秋懶得開口,江遊則正處於要與仇人待在一塊的憤怒中——說憤怒也不太準確,容秋是唯一一個狠狠耍弄過他,又完整看了他兩次笑話的人。

比起單純的憤怒,在麵對容秋時,江遊還有多一份的羞恥。

此刻,便隻有老實人吳用可以指望。

吳師兄清了清嗓子:“嗯……”

三雙眼睛齊刷刷朝他盯了過來。

吳用……吳用立馬慫了。

“咳咳,沒、沒什麼,”他一不小心真的嗆咳起來,“就是嗓子、嗓子癢,咳咳……”

甄凡拍了拍他的背,乾巴巴說:“嗓子癢,就喝點金銀花。”

“好,咳咳,謝謝甄先生。”

“江遊,聽說自從那天大事史課後你就再沒去上過課了呀。”容秋冷不丁說道。

刹那間,氣氛變得微妙了起來。

江遊的臉再次漲紅,這回紅得發紫。

所有新生——和小半個清明的老生,都眼睜睜看著他被莊尤的戒尺抽打,打得滿地亂爬,打到尿了褲子。

彆說上課了,他怎麼可能還有臉出門?

甄凡兩耳不聞窗外事,更是連此刻的空氣也沒有讀懂,傻不愣登地問了一句:“大事史課怎麼了?”

吳用咳得撕心裂肺:“咳咳咳……咳咳,甄先生我覺得我不行了,咱們還是先去拿金銀花吧。”

甄凡不疑有他,連忙帶著幾人又往殿舍那邊拐。

容秋乖乖跟他走著路,口中還隨意說道;“今天怎麼舍得出來啦?還是來勤工儉學。”

“我來這兒是因為甄師——甄師給的多,那你來做什麼?你家不是隻有門房才要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