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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不單是因為人情和方便才來藥廬幫甄凡打下手的,實在是對方給的太多了。

在這兒做上一個月的工,能給老婆買半年的水晶蝦皇包吃呢!

是的,容秋現在財富價值觀已經完全變成了水晶蝦皇包的形狀。

然而他雖覺得自己說話十分真心實意,但落在江遊耳朵裡,卻反而是一股子陰陽怪氣的味道。

江遊凶狠地說:“你管我那麼多?”

“誰管你了?”容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江,江……”

吳用連忙接口:“江潛鱗!”

容秋同時說道:“江泥鰍!”

“我又不是他,還要管你吃喝拉撒。”他補上後半句。

吳用痛苦地閉了閉眼。

江遊的憤怒終於有了噴薄的出口,火苗突突從他嗓子眼裡冒了出來:“你對我大哥放尊重點!”

“我怎麼了?”容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你大哥也從來沒告訴過我他的名字呀,想來也是不介意我怎麼叫他的。”

此時甄凡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兩人間的齟齬,腦袋又開始發起木來。

吳用則完全破罐破摔,心想這位兔修小師弟表麵上看起來可可愛愛沒有腦袋,其實說起話來還蠻刻薄的。

江遊:“你——!”

甄凡終於尋到個理由打斷他倆的吵架:“呃,到了。”

不知不覺間,幾人已經走到了藥田。

甫一走近,容秋便覺得靈氣撲麵而來,濃鬱得如有實質一般。

他下意識吸了一大口氣,丹田微動,修煉心法也自行運轉起來。

一到藥田,甄凡就仿佛從裡到外換了個人,整個人都神采奕奕起來。

他像是炫耀自己家兒子一樣,興衝衝給新來的兩人解釋:“我初來時就發現這兒靈氣比他處濃鬱,可惜隻有一畝半,太小了點,我就全種上枯榮草了。”

與附近的鬱鬱蔥蔥、濃蔭遮頂不同,藥田種在林中開墾出的一片空地上,為了充足的光照,附近並無任何樹木遮擋。

若從高空俯視,便能看見茂密異常的山林中,藥田是突兀凹陷的一塊。

甄凡叫他倆同他一樣挽起袖袍,正色道:“枯榮草藥性生猛,可不是鬨著玩的,你們兩個認真聽我講。”

怪不得勤工所的學長和江潛鱗都說甄凡嚴苛。

他剛剛也隻是興奮,可真正教起學來簡直是滔滔不絕,甚至可以說是疾言厲色,與往常溫溫吞吞少言寡語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講,枯榮草用途甚廣,以此為君藥製成的生息丹能解百毒,又能為佐藥入絕大多數藥方中,以製約其他藥草毒性。

但其種植困難,須得生長地靈氣濃鬱不說,其植株也相當脆弱,輕易便會夭折。

而且枯榮草雖能克萬毒,但它自己卻又帶有劇毒,照料、炮製時一不小心便會中招,因此又有“千金難求一枯榮”的說法。

“出芽期的枯榮草還更嬌嫩一些,此處雜草除而不絕,枯榮草爭不過它們便會早早枯死。”吳用感慨道,“近段時間我跟甄先生每日都要在藥田中拔八個時辰的草,卻還是不及,幸好有你們來。”

江遊聽見“拔八個時辰的草”臉色就已經不怎麼好看,等看到這一田綠油油的茂密野草甸時更是臉都綠了。

“這玩意兒,不就是一片雜草地嗎?”江遊實在沒忍住,“跟我家後山長得沒區彆啊!”

“怎麼會沒區彆呢?”甄凡急了。

他戴上一雙絲薄手套,從草甸子中拔出兩株草,並從形狀、顏色、氣味、各生長周期的不同外形仔細介紹了一番。

講完,甄凡道:“我講了那麼多,你們倆來看看這兩株哪一株是野草,哪一株是枯榮草?”

江遊頓時頭都大了,他剛剛根本沒記住甄凡所說的,長成第幾日的時候應該是哪種高度,草葉幾何寬,葉麵應是哪種程度的綠色。

此時看著躺在甄凡手掌上的兩株草,根本就是一模一樣,毫無差彆。

他胡亂一指:“這是枯榮草!”

甄凡的臉瞬間沉了下來。

還未來得及說話,一隻纖細白嫩的手忽然伸了過來,取走江遊指的那株草,張口大喇喇吞了。

“這是野草。”容秋吧唧吧唧地說著。

雖然比不上人族飯食,但此地靈氣濃鬱,生出的雜草對於一株草來說已經相當好吃了。

邊做工還邊有飯吃,容秋還挺滿意。

甄凡麵露喜色:“小秋怎麼分辨出來的?”

容秋:“這挺明顯的吧?一看就不一樣啊。”

“你騙人的吧!”江遊惡聲惡氣道,“肯定是看到我指錯了之後他臉色變了,你才知道這株是野草!”

容秋斜他一眼,隨手從草甸中又拽了好幾株:“這株是野草,這株是,這株也是。”

他將三把草合成一把,握在手裡啃黃瓜一般啃了一口,嚼得“哢吱哢吱”響。

這回不隻是甄凡喜上眉梢,連吳用也驚道:“這……好厲害!”

經過前幾日丟的那次大臉,江遊被迫也收斂了一些脾性,此時也知道不可能是這三人聯合起來耍他。

然而還不如自己一向瞧不起的畜生,江遊的臉色由綠轉紅,又忍不住給自己辯解道:“——你是隻兔子!認出棵破草有什麼可稀奇的!”

容秋“哢吱哢吱”地嚼草:“你要是羨慕,讓你娘親也把你生成隻兔子。”

江遊的臉色頓時和吞了隻蛞蝓一樣難看:“呸!我呸我——”

“行了!”

甄凡忽然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

在場的人均被吼得一愣。

隻見甄凡指著江遊的鼻子連珠炮一般罵道:“連出芽期和成熟期的枯榮草都分不出來,兩顆眼珠子長在眼眶裡是用來顯眼睛大的嗎?蠢貨!”

江遊又氣又愣,忍不住出聲:“你——!”

甄凡驀地打斷他,繼續大罵:“你什麼你?你還有什麼臉麵說些廢話!我要是你就不會好意思站在這兒,早就把草根拔了腦袋朝下栽土裡去了……”

甄凡不帶重樣地罵了半盞茶的時間,罵的江遊暈頭轉向,竟連話都沒插上一句。

“還有你!”甄凡話鋒一轉,開始罵容秋,“辯得出野草又怎樣?枯榮草毒性這麼烈,被葉片擦到便會中毒,你連手套都不戴,你——”

小兔子的目光乖乖怯怯,甄凡被看得實在是說不下去了,轉而又去罵吳用:“那你就乾看著?還不給你師弟一副手套!”

吳用連連埋頭:“是是是……”

第072章

三人都罵完一遍, 甄凡住口,藥田也安靜了。

三個十來歲的少年人都綁著袖口、戴著蠶絲手套戰戰兢兢立在田邊,活像被罰站的小鵪鶉。

而甄凡似是已經很習慣學生這樣的反應, 連個磕絆都沒打便重新開始講課。

其態度轉變之快, 語氣之平和, 仿佛方才根本沒罵過人。

“若實在不確定也沒關係, 還有個彆的辦法。”

“用頂端的草芒在手腕內側輕輕劃一道, 幾息後若有紅色皰疹腫起, 那就是枯榮草。”

說著,甄凡用留在手上的枯榮草在自己手腕內側輕輕一刮。

五六息後, 他的皮膚上並無任何反應。

他冷靜道:“幼生期的枯榮草毒性不是那麼大,就如同這一株,須得將這步驟重複三遍才會有皰疹現出來。”

甄凡又劃了兩次, 忽然,一片巴掌大的皰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他皮膚下蔓了出來。

“這樣入體的毒性並不強, 出皰疹後立刻去清洗傷處便可。”

甄凡將兩人帶去近旁的一條小溪邊,將手腕放進水中衝洗。

果然, 僅半盞茶的時間, 他皮膚上的紅色皰疹便淡了下去,再尋不見了。

然而皰疹雖消失, 依舊有輕微的毒性入體。

這種劑量的毒性對於修士來說並無大礙, 會隨著周天運轉同雜質一起排出體外。

然而縱然如此,這種方法還是不要多用。

“毒性堆積過多, 排之不及,便依舊有中毒危險。”甄凡說, “若身上莫名泛起紅團,定要及時與我說。”

說到此, 甄凡有些扼腕:“知道疼痛,才記得更牢靠。我都告訴他們了不會留疤,更不會危及生命,可那些學生病過一次以後就再不願來我這兒幫忙了。”

他歎氣道:“留下的隻有一個小用。”

吳用訕訕說:“這也不能怪他們,枯榮草的毒確實挺難熬的。”

這邊容秋還在啃草:“可是甄師、給的實在是太多了啊!”

吳用樂道:“確實。”

江遊翻了個“真沒見過世麵”的白眼。

注意事項都講完,兩人開始下地試著拔草。

甄凡帶著江遊,容秋雖然說自己絕不會認錯,但甄凡還是讓吳用先跟著他。

江遊笨手笨腳地在藥田中拔草,拔了多久就被甄凡罵了多久。

最後甄凡氣得也不再提醒他,江遊隻好硬著頭皮將一根草芒刮過手腕。

刹那間,細嫩的內腕肌膚騰起一片赤紅色皰疹。

甄凡竟沒告訴他們這皰疹起來時又疼又癢,又不能拿手去撓,不然膿液挨到哪兒哪兒便繼續起皰疹。

江遊忙不迭衝去小溪邊,連手套也顧不得摘便將左手浸在水裡。

沁涼的溪水緩解了江遊手腕上的灼痛,他的另一隻手下意識捏緊自己的袖口。

江遊的乾坤袖裡裝著三枚由枯榮草煉製的,據說能解百毒的生息丹。

枯榮草的毒性堆積到皮膚泛紅時吃一顆,便能立時解了毒性。

他大哥花了大價錢才求到五顆生息丹,兩顆給了之前來藥田除草的兩人,但那兩個廢物實在太蠢,有生息丹救命也沒堅持多長時間,大哥才把這重任委以他。

三枚生息丹,怎麼說也能讓自己在藥廬堅持三個月。

江遊暗暗想著。

而三個月後,他便也不需要再呆在這兒了。

*

甄凡十分大方,報酬都是日結。

今日雖然沒乾滿一天,但為討個開門彩,江遊和容秋都得到了整天的工錢。

容秋揣著還熱乎的靈石喜滋滋地去食堂選飯。

當他拎著一隻食盒向教所跑的時候,天牝津再一再二再再三地綴在了後麵。

他認真吸取了前兩次的教訓,小心放開靈力,探查附近異常的靈力波動狀態。

同時,天牝津微微張開嘴巴,有尋常人聽不見的聲音從喉底發出,以他為中心向四周遠播而去。

刹那間,附近的山石草木、蟲豸鳥獸都以一種生動、立體、通透的形式呈現在他腦海中。

彆說地上的大坑洞,就連些微的泥土起伏都逃不開他的探尋。

這是海豬仔的種族天賦,天牝津的“聲音”能比人族包含更多信息。

當兩個海豬仔用這種特異的“聲音”對話時,甚至能如人族用靈璧交流那樣,同時包含文字、圖樣、和聲音。

天牝津的“聲音”穿透遠處的容秋,無知無覺的小兔子在他眼裡仿佛是透明的。

這種透明並不僅是外衣與身體,天牝津甚至能“看”到他食盒中裝著的糕點與蒸籠。

有塊綠豆糕裡的綠豆沒有磨碎,籠屜裡的湯包是蟹黃與蝦仁餡的。

小兔子身體十分康健,一顆壞牙都沒有,肺腑臟器大小位置都適中,丹田裡靈力飽滿。

還有——哇,個頭小小的,形狀也圓潤可愛,十分適宜放在手心裡把玩的樣子。

以及這雙腿,可真是長呀!肌肉遒勁、筋骨也結實,怪不得能一腳將人踢那麼遠……

一團心魔幻境忽地飄了過來。

天牝津一驚,頓時不敢再耍流氓,專心致誌探查著靈團的位置。

這次他被逼得繞得遠了些,一路坑坑洞洞不斷,天牝津隻得提起一百二十分的專注度,靈力與“聲音”交織散向周圍,小心避開一路的心魔幻境和腳下坑洞。

他一路前行,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的樹木略有稀疏,前麵隱見一條窄路。

天牝津一鼓作氣,悶頭從林中衝了出去。

瞬時樹雲開敞,天光大亮,他立在鋪設齊整的青石板路上。

“哈哈啊!我出來了!”天牝津叉著腰仰天大笑,“不過是座小小的森林,還能攔住老子——?”

——啊,對了,他進森林是想乾什麼來著?

天牝津怔愣一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他是追著容秋進來的。

可看向周圍,哪裡還有那人的影子?

兔子!他兔子沒了!

“啊——!”天牝津晴天霹靂。

路上剛好有結伴而行的新生經過,被天牝津嗷這一嗓子給嚇了一跳。

“師……師師兄,”倆小學子立刻手挽起手,戰戰兢兢問他,“怎麼了,這、這林子裡難道有什麼危險嗎?”

天牝津看了他倆一眼,又悲憤地大叫一聲,跑了。

新生們頓時大驚失色。

“果然是有危險吧!”

“督學前幾日還發通知說那個什麼……什麼心魔的,最近頻繁改道,那位師兄一定是被心魔折磨瘋了吧!……”

兩人的聲音逐漸被天牝津拋到耳後。

他氣衝衝地往寢舍裡跑,心裡卻不自覺有所思忖。

一次兩次能說偶然,但連著三次都出問題,這種“巧合”就顯得有些可疑了。

遊蕩的心魔團路線隨機,無法控製,沒有靈智能專門蹲守自己;那坑洞更是天然形成,且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絕不是現挖出的陷阱……

這事就透著邪性。

天牝津表情連變,最終下定決心。

不行,為了小命著想,他不跟了!

第073章

清明書院逢七休沐。

每逢休沐日, 書院的商街以及院外臨近的城鎮便會比平時更熱鬨一些。

然而對於容秋來說,上學以來的第一個休沐日則是在藥田中拔草拔過去的。

容秋平日課滿,唯有中午吃飯時才能騰出時間來拔草。

正好田裡雜草還算可口, 他連去食堂吃飯的時間都省下了, 直接在田中邊拔邊吃。

那隻撿來的小狗崽拿去給元叢竹看了, 他說它身上未帶熟悉的獸修氣息, 應該就是普通凡狗。

而尋主消息發出幾日, 也沒有學子過來認領, 因此那隻小狗崽最終還是留在了藥廬中。

狗是吳用撿的,他便擔了起名大任, 給小狗崽取名叫小白。

想來起名的能耐也是一脈相承。

這名字起得,似乎也沒有“吳用”高明多少。

容秋看著通身皮毛黝黑發亮,連一絲雜色也無的小黑狗, 禮貌且委婉地發問:“這個名字,是有什麼特殊由來嗎?”

吳用也看著小白, 眼中露出點點慈祥。

“我老家有個習慣,像它這樣身體不好的小崽, 就要起跟本身完全相反的名字。”他說, “它是黑色的,名字就叫小白, 閻王爺來勾魂的時候也得迷糊一下, 說不定就不將它帶走了。”

容秋第一次聽見彆地的風土人情,覺得很有意思。

“名字反著來就行了嗎?”他興致盎然道, “所以師兄你娘親給你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師兄特彆能乾嗎?”

吳用一愣。

這個多少有些玩笑的名字若說對吳用一點影響都沒有, 那絕對是假的。

“用”本來也不算什麼惡字,隻可惜他爹姓“吳”。

吳用從小到大被潑皮小子們起起綽號已是常事, 不對他的名字有所側目已經算是正人君子了。

除了有人安慰過他的那句“不過就是個名字而已”以外,還從未有人說過是因為他很“有用”。

吳用心底不自覺升起些暖意,剛開口喚了聲“師弟”,那邊的容秋已被彆的有趣事物吸引了注意力,繼續興致勃勃地問起了新問題。

“小白看起來比之前好很多了呀。”

——原來剛剛那句話不過是他隨口一說。

吳用嘴裡隱隱有些發苦,卻還是答道:“……嗯,後來我們發現小白就是覺得冷,給它生了個爐子以後就精神許多,也不再老要人抱了。”

容秋:“原來如此!”

狗養大了能看家護院,但此時它也隻是隻小狗崽而已。

縱使撿了隻狗,藥廬裡的人生活也與之前無甚區彆,草該怎麼拔還得怎麼拔。

吳用跟了容秋幾天,發現後者比自己還會辨彆枯榮草,便不再看著,自己乾自己的活兒了。

而另一邊,甄凡卻還是一眼不錯地盯著江遊,藥田中從未斷過先生的罵聲。

罵到最後,一個人抱著茶壺頻頻喝水潤嗓,另一個人頻頻跑溪邊洗沾了毒的手腕,兩人除的草竟還沒從前甄凡一個人除得多。

幸好容秋速度奇快,不然這一茬枯榮草還真的耽擱了。

這七日容秋過得充實,連一直向往的工巧課也上了。

然而讓他有點失望的是,入門級彆的工巧課隻拿斧鑿刀鋸,擺弄點木頭疙瘩,第一節課是做隻小風車,連期末考試也隻是做一隻用繩子牽著便能順暢行路的小木馬。

至於那什麼保溫蒸籠、自動亮燈之類的小機關則是中級班以上才教的。

因為那要配合符咒與陣法。

陣法課,容秋當然也是報了,但問題比工巧課更大——因為他不會寫字兒。

雖然符籙這種東西其實也不需寫字,但總是得繪製。

墨跡通則符也通,若連墨都不通,便也不用指望什麼符有靈光了。

用筆這種事又比使筷更精細許多,旁人再教,也隻是能學個姿勢,若想通墨,還是得自己去練。

寫字,陣法課不教,書院裡也隻有開蒙班才教,但上課時間又與容秋課表有所衝撞,因此這個重任又落在了顏方毓頭上。

顏方毓似笑非笑瞧他一眼,從容秋手中撈過還簇新的毛筆,鋪開宣紙,行雲流水地寫了一篇……《千字文》。

他將筆丟回硯台上,對他燦爛一笑:“不用客氣,臨吧。”

容秋覺得老婆這個笑似是有所深意,但各方麵好像又沒什麼問題,因此他還是美滋滋抱著顏方毓的墨寶去臨帖了。

然而字要習,旁的功課也不能落下。

為了保證小兔子雷打不動的四個時辰睡眠,容秋隻好一邊運轉心法修煉,一邊手上臨帖習字。

千字文寫第一字。

鬥大的一個“天”岔在紙麵上,兩條腿一條撇東一條捺西,中間距離即使是禦劍也要飛半個時辰。

經脈中運轉的靈力,時不時就要走岔路子。

堪稱修了不如不修,習了不如不習。

顏方毓感受著屋內四處亂竄的靈力,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出聲製止:“好了,不要習了。”

他奪了容秋手中的筆丟去一邊,揮袖收攏著小兔子散逸寢殿的靈力,將其輕輕推回主人身體裡,微微皺著眉道:“基礎還沒紮穩就想著要一心二用了,你也不怕走火入魔?”

容秋內息不穩,有點難受,因此乖乖讓老婆搶走了筆,又被人一掌按在後心,幫他梳理體內淩亂的靈力。

“你說說你,不過是幾塊靈石,也值得這麼拚命?如果弄壞了根骨,即使再花費一萬倍的靈石也難調理回來。”顏方毓苦口婆心地嘮叨他,“況且,你不是已經接了小甄先生的任務?還不夠你買晚食嗎?”

“也不是隻有晚食呀,還有、嗯……”

話沒說完,容秋突兀地哼哼了一下。

熟悉的靈力遊|走於經脈間,宛若一隻柔弱無骨的手溫柔地給小兔子梳毛,舒服得他有點忍不住喉嚨裡的小咕嚕:“以後……兔、崽也要,咕、花用的……”

——老婆要給他生四個呢!

現在不多攢點,以後便隻能同他爹似的窮得隻養得起一隻兔子了。

顏方毓聞言一哂:“想得還挺長遠。”

他將容秋經脈中靈力梳理完畢,顧及他丹田內“有孕”,因此並不替他送靈流入丹田,便直接撤去了自己的靈力。

然而小兔子的經脈似有一股奇妙的吸力,那股力道依依不舍地咬著顏方毓靈力的尾梢,在他正欲撤離的掌心與容秋後背間之間拉出一條透明靈絲。

細細的靈絲欲斷未斷,晃晃悠悠,莫名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狎|昵意味。

在顏方毓怔愣的瞬間,靈絲啪地墜斷,又被容秋嗦粉一般吸吸溜溜地吞回經脈裡。

容秋:“咕。”

顏方毓:“……”

容秋還有點意猶未儘地回過頭,與一臉複雜的顏方毓對視了個正著。

小兔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生得很好看,也一向很會利用自己的硬件條件。

括弧,柔弱可欺的外表。

容秋微微收著下顎,像是對鏡演練過無數遍那樣,熟練地向受害者擺出一個最能突現自己可親可愛的角度。

圓溜溜的大眼睛衝顏方毓緩慢眨了眨,似有隻蝴蝶停在他瞳仁上,撲朔朔地扇著翅膀。

“謝謝顏哥哥。”他甜甜軟軟地說。

顏方毓:“……”

顏方毓:“……不客氣。”

不然他還能說什麼?

顏方毓吐了口氣。

他自覺活了不短的年歲,遭遇過的美人計也算數不勝數,怎麼也不該在與一隻才化人形三個月不到的小兔妖的交鋒中落於下成。

也不是彆的,主要是關乎某種成年的,人族的,奇怪的——勝負欲。

特彆是對於向來自傲的顏方毓來說,更是半點都不能忍受自己被壓一頭。

嗯。

即使是□□與美人計。

“你專心臨帖吧,”顏方毓忽然開口,“修煉的事可以等到晚上。”

容秋哼唧著不願:“我要睡覺的……”

顏方毓意味莫名地看他一眼。

“便讓你睡著修。”他說。

第074章

睡覺就能修煉?

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好事?

容秋立刻就心動了。

他飛速蹭到顏方毓身邊, 卻被人用扇骨輕敲了下腦袋。

“快去臨帖,”顏方毓用與對方截然不同的悠然語氣說,“你不是自己還說, 今夜不臨完一遍帖子不睡覺?”

容秋悻悻“哦”了一聲, 又乖乖趴回桌邊, 笨拙地繼續臨帖。

顏方毓暗暗發笑。

殿中靜了下來, 還未到蟲豸作祟的時間, 於是殿外也分外寂靜。

一時之間, 隻能聽見毛筆落於紙上的沙沙聲,聽得久了反而有一種彆樣的安寧感。

顏方毓唇邊的笑漸漸隱了下去, 目光不自覺落向桌邊習字的那道身影。

小兔子不管做什麼都有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勁頭,剛剛還纏著他要“睡中修煉”,一眨眼的功夫, 便又將全副心力用在臨字上麵了。

其實這幅專注的赤子心可以說難能可貴,光憑這一點, 容秋就堪成為師父、先生最喜歡的那種弟子。

若自己有一天要收徒弟,便也難找一個比他更合適的了。

矮幾邊, 秀白的手指捏著筆杆, 指甲因為微微使力而透出些柔和的嫩粉色,像獸類掌下的肉墊, 又像春日結苞的早櫻。

佳人瘦竹, 端得一副出塵景象。

——如果不看這紙上滿篇的鬼畫符的話。

顏方毓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算了,還是再議。

最終容秋還是食言了, 並沒有能在睡前臨完一遍帖。

倒也不是彆的,主要是紙不夠了。

四尺的宣紙, 顏方毓寫完一篇千字文才用了一張,容秋用了二十來張, 還沒抄完一半。

且每個字都歪七八扭,比他的臉還大。

本來顏方毓隻是瞧瞧熱鬨,並未在意這人字習得怎樣,但看到這一打“廢紙”,能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人也有點沒繃住表情。

“你……”他欲言又止。

容秋十分挫敗。

老婆的字帖一氣嗬成,凜然風骨透紙而出,他寫的也確實透了——下筆的力氣太大,把紙戳透了。

“……我臨得很差,是不是?”容秋悶悶道。

顏方毓眉眼彎彎,唇角是壓不住的笑意:“沒有。”

“你明明就覺得有!”

容秋雙臂一張,把桌上的宣紙通通攬進自己懷裡,然後一頭鑽進被子,把自己團成個球,不動了。

顏方毓發現小兔子發脾氣的方式十分固定,生氣了就找個兔子洞往裡麵一窩,不搭理人了。

還總是喜歡腦袋朝裡,屁股朝外。

這就到了顏方毓最喜歡也最拿手的逗弄小動物環節了。

“我真的覺得沒有。”

他坐去被團旁邊,語氣很正經,說出口的話卻很揶揄:“你看,彆人臨帖隻是寫字,你卻能在寫字的同時畫出滿紙的泥鰍、蝌蚪、蟲豸,這樣厲害,怎麼能說是差呢?”

被團靜了一會兒,緊接著從裡麵猛然掀開。

容秋披著錦被直挺挺地跪立在床榻上,難以置信地瞪著顏方毓,眼睛溜圓。

“……你不僅覺得我寫得差,還覺得我傻!”

顏方毓很是開懷地大笑起來。

大人欺負小孩,這種事多少有些令人不齒。

顏方毓雖然有著糟糕的惡趣味,但以前也不屑如此。

此時為之,卻忽然發現欺負小孩原來這麼有意思。

小兔子跳腳的模樣很有意思,又羞又憤的表情也很有意思。

明明是人形,可逗急了完全就是隻兔子,帶著那種小動物特有的憨態可掬,欺負起來就完全沒有心理負擔。

或者說……

是想欺負得更狠一點,看看對方氣到極致時會是什麼情態。

見他笑得這樣開心,容秋哪還能不明白對方就是在故意逗弄自己?

但一看宣紙,又好像確實是滿紙的蚯蚓、蝌蚪、蟲豸……

容秋張口結舌。

他羞憤地大叫一聲,抓住被子使勁往頭上一蒙,又躲進了被子。

嗯,看起來好像比剛才更生氣了。

小兔子這樣躲在被子裡做什麼?

會哭嗎……?

顏方毓心裡癢癢的,手指也無知無覺地搓了下扇骨。

真想掀開被子看看。

這念頭蹦起的瞬間,顏方毓自己仿佛也驚了一跳。

——自己怎麼會這麼想?

顏方毓認真反思。

他覺得自己以前雖不羈了點,做事也隨性,但也不至於是如此惡劣的人,會故意將人弄哭以此取樂。

怎麼麵對這小兔妖時卻總想上手逗弄欺負一下?

——可這也不能全怪他吧?

顏方毓想著,歸根到底,還不是這小兔妖總是來主動招惹他?

他目光幽深,噙著淺笑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拋下腦中紛亂思緒,隨意瞧向拱成個被團的小兔子。

容秋剛剛拉被子的動作太大,導致大部分錦被都被他扯到了頭上,後麵便沒蓋嚴密,被沿與床榻間有條尺來寬的縫隙,露出容秋水綠色的衣擺。

他是跪坐伏身在床榻上的,因此衣擺下還露出十根未著羅襪的圓潤腳趾,此時也羞憤地互相扭在一起。

容秋生悶氣時就如同玩捉迷藏的稚童,躲起人來顧首不顧尾。

與其說是想讓彆人不找到自己,更像是自己看不見彆人就算“躲好了”。

畢竟是化形才三個月的小兔妖,同稚童也沒什麼分彆。

視線在露出衣擺的腳趾上一掃而過,似蜻蜓點水。

顏方毓心不在焉地轉著扇子,說:“怎麼又用這種招式?屁股對著我,是專門把尾巴送給我摸嗎?”

被團中的人悚然一驚。

一隻細細白白的手從被子底下伸了出來,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臀尖。

“騙人!我的尾巴根本沒有變出來!”

容秋憤怒說著,手又“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蓋在腰背處的錦被本就短,容秋剛剛確認尾巴時動作又不小心注意,因此錦被被他這麼一撩,半截腰肢、連帶整個兔屁股都露在了外麵。

隱在陰影處時還沒有什麼,可此時大喇喇顯露時才叫人愕然反應過來……這姿勢其實多少有些不雅。

容秋得傳種族天賦,腿上功夫了得,雙腿比一般人修長、也結實,連帶著屁股也比常人挺翹許多。

更彆提此時他屈膝跪伏,本就緊實的臀|肉因姿勢擠壓,似要爆出一般盈滿了長褲。

柔軟布料順著肌理起伏,清晰勾勒出好看的兩瓣形狀。

容秋跪坐於腳掌之上,卻更像是一雙腳掌托舉著一隻熟透飽滿的蜜桃。

水綠色的衣袍則好像薄薄桃衣,又被豐腴果肉撐得淡了一個顏色,隨便一碰就能裂出滿手甜香汁水。

小兔子天真澄澈,顏方毓與之相處就像是在養寵物、像教兒子,卻唯獨不像疼愛戀人。

而此時此刻,顏方毓好像才猛然發覺,對方其實並不像自己認知中的稚童小輩……

就像是早已成熟的蜜桃,羞嗒嗒地藏在枝丫中間,唯有撥開繁茂的樹葉,果香絲絲縷縷入鼻,方才知曉枝頭春意早已喧鬨。

朱朱豔豔一片,此時采擷正好。

——其實顏方毓早該發覺的。

他其實一開始就觸碰過,在兩人才是第二次見麵的時候。

全身皎白絨毛的小兔子在他臂彎中突兀化出人形,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識用手托了一下。

人的感官是有所關聯的。

正如此時他的眼睛看見被擠壓得豐盈的小兔屁股,記憶回籠,便好似掌心也有彈而軟的臀|肉觸碰一般。

顏方毓垂在身側的手不自然地蜷了一下。

顏方毓向來恣意,修得並不是斷情絕欲的道。

有緣來聚自是甚美。

可隨著他行走天下,名氣越來越大,無論男女皆懼他雷霆手段。

而能迎難而上的,九成九都是他那一籮筐仇家使的美人計。

美人計嘛,當然不是“緣分”。

即使在顏方毓麵前脫得精光又擺好姿勢,於他而言也不過是粉紅骷髏、妖精畫皮,他連眼皮子都不會眨一下。

顏方毓也曾向師弟感歎,想自己明明是天地逍遙一浪子,怎麼開葷的速度還趕不上他封心鎖愛居於九天的高冷師尊。

薛羽聽完嗬嗬一笑,讓他去吃點溜溜梅。

顏方毓還認真算了一卦溜溜梅是什麼梅種、有何特異。

後來發現這犢子隻是又在說怪話,拿他做消遣。

於是臨出山時,他給師尊上供了一本新法十八式。

過了幾天,師弟的靈璧訊息終於姍姍來遲,上麵親切地對顏方毓進行了一番問候,並祝他再來八百年都找不到老婆。

有很多個或月下獨酌、或高台法會的時刻,顏方毓總會覺得是被那缺德仙葩說中了。

他是不是真的連個伴兒都找不到?

紅塵俗世雖也熱鬨,但若無人共賞,便也總覺得寂寞。

他其實最不喜寂寞。

此時此刻,容秋毫無知覺地如此姿態,卻仿若催發了顏方毓心底寂靜已久的種子。

有人說愛與欲難分解。

顏方毓曾見過一對有情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隻覺得互為兄妹。

直到乍然欲起,才發現那情愫早已不僅如此。

顏方毓自詡對容秋是主寵、師徒、長幼,直到此時星火燎原,他才同那對有情人一般,恍然發現自己的感情已經不止於此了。

他有欲念。

這種發現多少令顏方毓有些咬牙切齒,仿佛中了仇家給他下的美人計。

——可仇家若知道了大抵也會火冒三丈。

多少婀娜多姿的美人脫了衣服都不管用,偏偏被一隻裹著棉被的畜牲給打敗了。

顏方毓按下狼狽,再次開始懷疑這隻是小兔妖的詭計。

容秋是不是故意對他擺出這副姿態?

到底知不知道他心念一動便能將小兔子的尾巴化出來?甚至還能直接化去他的衣袍,令他瞬時赤|身|裸|體?

他是不是全都知道,才同那些美人一樣是在故意勾引?

所以……自己安然笑納也沒關係吧?

這是奔他而來的玉兔,無論真心還是假意,隻要他願意將自己拉入萬丈紅塵,轟轟烈烈、熱熱鬨鬨一場,即使隻是一時,也不算久久寂寞了。

第075章

顏方毓微垂眼簾, 魔障一般伸出手。

忽然,錦被下挺出的小兔屁股往回一收,整隻被卷在床上靈活地打了個滾兒。

容秋滾到牆根邊, 錦被從頭裹到腳, 隻露出一張被悶得微紅的小兔子臉, 警惕地瞧著顏方毓。

“你剛剛, 是不是想偷偷揪我的尾巴?”

顏方毓頓了一瞬, 眼睛彎了起來, 遮住裡麵黑沉沉的光。

他露出往常那種有些壞兮兮的笑:“怎麼被你發現了?”

“我能感覺到的!”容秋有點得意地說,“剛剛的感覺, 就像是第一次遇到老虎想吃我的時候……從後背到脖子上都是麻麻的。哼哼,所以顏哥哥也彆想偷偷揪我尾巴,我能知道的!”

“這麼厲害。”顏方毓捧場。

“所以這麼厲害的小兔妖, 八成也用不上睡覺時就能練的功法了。我還是教給彆人吧。”

“不行!”容秋脫口而出。

顏方毓問:“為什麼不行?”

容秋憤憤道:“顏哥哥說好要教給我的!”

顏方毓聞言輕輕笑了一下。

那笑容與他平時或親切、或恣意的笑都不同,帶著些陌生的涼意, 莫名讓容秋打了個寒戰。

“若我現在又覺得沒有好處,不想教給你了, 你待如何?”他低低說道, “你待如何?”

容秋被他陡然無情的話語給砸懵了,有點無措地囁嚅:“我……”

對, 他不能如何。

從小兔崽到新功法, 隻有容秋巴巴追著老婆。

而“善良的美人”歸根到底隻是被“善良”兩個字束縛著,若不再善良, 隨隨便便就能拋下他走了。

容秋也很喜歡老婆的,他不想被對方拋下。

“我……那……”容秋要哭不哭地向他妥協, “我的尾巴,可以給你摸……”

榻邊的顏方毓沒有說話, 隻是輕輕摩挲著扇骨,目光幽深地看著他。

似是不置可否,又似是一種無聲的默認與催促。

容秋見對方竟然真的沒有出聲拒絕,隻好默默褪下身上的錦被,慢吞吞地膝行過去。

磨蹭間,一雙長長兔耳從他烏黑的發間頂了出來。

想必此時定也有一團毛茸一同綴上了他的尾椎。

容秋磨到顏方毓身前,可憐巴巴瞧他一眼,企圖做最後的祈求與確認。

而這人類鐵石心腸,依舊沒有任何表示。

容秋隻好慢慢吞吞地轉過身,半真半假地小聲抽泣著,對身後的人顯出自己一向保藏良好的毛茸茸兔尾。

這一瞬間,容秋感覺到身後的氣驀然發生了變化。

那種千萬般危險的感覺又來了……

像老虎黑洞洞的喉口,又像是深不見底的地裂,似能將他一口吞進去。

容秋全身的毫毛都豎了起來,整塊後背都火辣辣的。

仿佛落在他身上的並不是顏方毓的視線,而是滾燙的岩漿,從後頸一直淋到腳趾。

容秋拘謹地坐在自己並攏小腿上,十指絞緊,雙肩內扣,似是一副十分畏懼的模樣。

終於,他像是終於忍耐不住一般,微微扭旋上身,小心翼翼地向未知的身後瞧了一眼。

顏方毓還是顏方毓,沒有老虎地裂,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容秋悄悄鬆了一口氣。

他維持著背身扭頭的姿勢。

瘦削的肩頭擋住少年人尖尖的下巴,隻露出挺翹的鼻頭,和一側半遮半掩的眼睛。

他像是知道自己此時的模樣看起來有多麼我見猶憐,而故意向人展現著姿色。

被濡濕的長睫上下碰了碰,烏溜溜的眸子自下而上地悄然看向對方,如花叢間向人探首探腦的小動物,在靠近前確認對方有沒有危險。

“那、那你要輕一點哦。”容秋小聲說。

顏方毓在容秋的示弱聲中動了。

容秋雖然嘴上說得大義凜然,但人還是坐在離顏方毓一臂遠的位置。

他看見對方無言地抬起了胳膊,便倏地扭回頭,緊緊閉上眼睛瑟瑟發抖地等著被捏尾巴。

可那隻手遲遲沒有落下。

當容秋遲疑著要不要再次轉頭看看的時候,忽然全身一輕。

他維持著現下的動作飄了起來,一眨眼的功夫便落在了顏方毓膝上。

其實論身型來說,由於種族限製,容秋並不生得如何高大健碩,但也不至於到嬌小那部分。

奈何他脖子下麵都是腿。

雙腿一折,再瑟縮起腰背,整個人儼然也隻剩一小團,被顏方毓抱坐膝頭也十分趁懷的樣子。

而容秋依舊跪坐,卻麵不衝前也不衝後,而是側身對著懷抱他的人。

身後的尾巴恰好對著顏方毓的左手。

“嗯,這樣就順手多了。”顏方毓輕飄飄地說。

原來這人磨蹭這麼久並不是良心發現、不打算玩他尾巴了,而是要換個更舒服易把玩的姿勢。

容秋微低著頭,後頸便從衣領中露了出來。

溫熱的吐息落在他赤|裸的頸項間,激得他毫毛又立了起來,被猛獸銜住頸子般一陣止不住地抖。

容秋視線低垂,視野中隻見顏方毓握著扇子的手,指腹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磨娑著玉白的扇骨。

他看得正出神,忽地尾椎一麻,尾巴團被人握住了。

容秋:“!”

兩隻長耳朵受驚一般直直立了起來,差點打到顏方毓的下顎。

他優哉遊哉地問:“耳朵也是送我的?”

容秋哭腔道:“——沒有!不是!”

他想將耳朵繼續貼去後腦,奈何心緒難平,耳朵不受控製般直挺挺僵立在腦袋頂。

容秋努力了半天,耳朵反而像是故意在顏方毓眼前晃來晃去。

“如此為難,看得我都不忍心了。”顏方毓在他耳朵尖邊幽幽說道,“說起來,上次你還說要將耳朵送我咬,到現在也沒兌現呢。”

容秋的脖子縮得更緊:“顏哥哥在說什麼呀,我不記得了。”

顏方毓輕飄飄“哼”了一聲,捏住他尾巴的手指又緊了緊。

“哇嗚——!”

容秋忍不住驚呼出聲。

這一下仿佛被人撞了肘間的麻筋,酸澀感從尾椎發散,他全身都再提不起勁來。

“我也是才曉得,原來兔子的尾巴並不如看起來那麼短,隻是平日都卷成一團,才引人誤會。”

顏方毓一邊慢條斯理地說著,一邊兩指夾著容秋的尾根向尾尖滑去,將他團成一團的兔尾巴強行捋開。

兔子的尾團常年蜷著,內裡部分便異常脆弱敏|感。

容秋的尾巴自然也是沒人碰過,此時被顏方毓指縫夾著,微痛間又有難以言說的奇異壓迫感,十分陌生。

這邊顏方毓已經將他的尾巴捋了開來。

長竟有近一尺,雪白蓬鬆的一大根,如果不看耳朵,儼然是隻大白貓咪的模樣。

顏方毓捋著他的尾巴,嘖嘖稱奇道:“這麼好看的尾巴,老藏起來做什麼?”

容秋明知他隻是在調笑自己,卻因腦袋一團漿糊,磕磕巴巴地出聲解釋道:“……逃、逃跑的時候,怕被天敵咬到。”

瞧這份謹小慎微的勁頭,也足以見得兔妖一族千萬年來都過得是什麼苦日子了。

顏方毓不置可否,指下微微使力,從他的尾根一路捏到尾巴尖。

小兔子尾巴中也是由尾椎骨的,由軟軟的肉包裹著,捏起來肉呼呼中又帶著點韌勁。

顏方毓本也是逗著他玩,捏著捏著,卻頗有點愛不釋手的意思了。

而且捏得多了,他還捏出了點心得體會。

比如小兔子的尾根和尾尖更不耐捏一點,隨便一碰就在自己腿上抖個不停。

而兩者相較,是尾根更難奈何一些。

顏方毓於是就不太捏容秋的兔尾巴根。

可每次捏到時,他都惡趣味地更用點力氣,看懷中人抖得幾乎坐不住的樣子。

容秋牽一尾而動全身,隨著顏方毓從根到尖、再從尖到根的捋尾巴動作中,他頭頂的兔耳更是軟了又翹,翹了又軟,在顏方毓眼前搖來搖去。

每搖過一次,顏方毓的眸光便隱隱更幽邃一分。

早不知在他哪一次捏容秋尾根時,小兔子的淚花便隨著顫抖一起落了下來。

顏方毓畢竟也不是第一次見他哭,一回生二回熟的,還笑眯眯地來了句“我最喜歡將彆人弄哭了,哭得再響亮些”。

容秋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他是真的覺得奇怪。

丹田裡熱熱的——不,甚至可以說是滾燙,且飽漲的。

內裡靈團連番鼓動,那種似是想破壁而出的感覺又出現了。

但這回比上次更劇烈,在每次顏方毓捏他尾根時都會猛烈跳一下。

如果不是他知道自己確實隻是假孕,都要懷疑是不是腹中兔崽在踢他肚子了。

可他爹告訴過容秋,假孕的各種表現都與真孕無異。

那麼這個“各種”裡麵,到底包不包括胎動的?

總之不管是不是,容秋都要拿來借勢一番,裝個可憐。

他哭得梨花帶雨,連嗆帶喘,可憐巴巴地求饒道:“彆、彆捏了……顏哥哥、我,我——”

話還沒說完,容秋視線中那隻手動了。

顏方毓不知何時已把手中的折扇收了起來,抬手摘了自己的額飾。

容秋懵懵懂懂地被顏方毓捏住下巴,把臉掰向對方的方向,看見那人正緩緩向自己靠近。

容秋的額心驀然一涼,與折頸而下的人額頭相抵。

他們的臉一下子挨得極近。

呼吸相纏,連鼻尖都似有似無地蹭在一起。

容秋滿眼都是對方星光流轉的眸子,和皎月下似也能瀅瀅發光的俊臉。

容秋呼吸猛地一窒,一下就把什麼腹中小崽、驚懼害怕之類的忘得一乾二淨,隻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對方瞧。

他癡癡望著老婆近在咫尺的漂亮麵孔。

沒說出話,頸間喉結條件反射地吞了一下。

“咕嘟。”

第076章

容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腦袋裡亂糟糟一團。

一片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中,有句驢頭不對馬嘴的話突兀蹦了出來:

——原來這東西不是長在身上的啊!

腦門光光的老婆,竟然還有點不太習慣呢。

腦海中陡然傳來一聲熟悉的輕笑:“誰的身上能長寶石啊!”

容秋被嚇了一跳:“顏哥哥?!”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顏方毓明明沒有開口, 他的聲音是直接在自己腦袋中響起來的!

“很奇怪嗎?與輸靈力也差不許多, 隻不過這回是我的神識。”顏方毓的聲音說完, 似察覺到了容秋的緊繃, 又輕輕笑了笑, “又不是你在想什麼我都能知道。”

“你靈府未成, 神識譬如一片混沌之海,我從外來, 在海麵之上衝你喊話,但隻能看見你浮到海麵的東西。”

容秋不敢動也不敢想,心中惴惴不安。

難道老婆就是要趁他被捏尾巴捏得不行不行之時, 一鼓作氣鑽進他腦子裡,從而窺破自己假孕的秘密?

啊!

不能想不能想!

他連忙將心底的想法摁了下去。

顏方毓似是真的沒有聽見他這段要命的心聲, 並無任何反應,隻是又說起話來。

“不過是畫符, 並不拘泥於筆墨, 你又何必因為寫不好字傷心費神?”顏方毓的聲音中有一種淡淡的自傲,“以指為筆, 以靈力為墨, 亦可成符。”

話音剛落,一道明亮的星光出現在容秋腦海裡, 兀自描畫著圖樣。

紋路片刻既成,仿佛直接刻印在他腦子裡一般, 清晰且生動。

“這、這是什麼?”容秋問。

“最簡單的離火符。”

啊,對, 是了。

最開始容秋是在練習習字、準備學習畫符的,才不是、才不是什麼摸尾巴……

突然,顏方毓手指撥開容秋絞在一起的指節,溫涼的指尖點在他攤開的手心上。

“看好了,無處不可成符。”

顏方毓的指尖在他掌心中劃動起來。

容秋被對方摸過腦袋,揪過耳朵,捏過尾巴,那感受都熱烈而鮮明,卻從未像此時——像此時一般,他的指尖觸著容秋的手掌,輕得像是落雪、又像是羽毛,劃過之處卻帶起一道連綿的火線。

忽然,手指扣住了容秋的掌心。

“專心一點。”那人輕聲斥道。

“我、我——我學會了!”容秋胡亂地說著,雙手去握顏方毓的手指。

顏方毓任由他握著,又感覺到容秋撥開他的手掌,學著他剛剛的樣子,歪歪扭扭地在他掌心中描繪圖樣。

小兔子的一雙手從未做過重活,也不曾握過什麼粗糙物,甚至連扇子也未執過,因此一如初生般細白柔嫩,一塊繭子也沒有。

顏方毓驀地合起五指,如蓋籠捉雀般攏住他的指尖。

“你在畫什麼?”

容秋嘴硬地說:“離火符!”

顏方毓:“我剛剛是這樣教你的?”

容秋抿著嘴沒說話。

連識海中也是一派安靜,水麵上隻如細風吹動般僅有陣陣微瀾,若不紮入水中,便也難窺得底下到底有什麼。

顏方毓暗暗一哂,原來無儘海領宮說的並不是客套話,小兔子於神識一途還真有幾分天賦。

他悠然問:“你做其他先生的課業時,也是這麼糊弄他們的嗎?”

海麵上傳來一陣細小的嘀咕聲:“其他先生,也不會捏我的尾巴呀……”

顏方毓靜了一瞬,後又隱含愉悅地出聲:“倒是也沒錯。”

“那就再教你一次,”他說,“看仔細。”

容秋腦海中又有星光隱現,離火符紋樣再次點畫出起勢。

顏方毓攥住他的手掌改舉為蓋,扣住容秋的雙手,讓他的指尖落在他自己的大腿上。

容秋驚訝地發現靈力仿佛生出了靈智一般,自己從經脈中傾瀉而出,流落到他的腿麵上。

靈力流淌竟如剛剛顏方毓在他手心中描畫一般,燃起一道連綿的火線。

而那紋路,恰是與腦海中的離火符紋路完全一樣!

容秋指尖發燙,腿麵也發燙。

雖然被顏方毓緊緊扣住雙手,硬說起來明明是他自己畫自己,卻讓容秋有一種被顏方毓的指尖描畫手心時的奇怪感覺。

容秋下意識掙了一下,扣住他手背的手掌卻像鉗子一般紋絲不動。

而他指尖的靈力卻像是被驚動一般,驀然抖落更多,將他灼得一個激靈。

兔族功夫在腿,手上力道隻是普通。

縱使容秋使勁去掙紮,也沒法像之前一腳將老婆蹬飛三丈遠那般掙脫顏方毓對他的鉗製。

容秋曾見過帶著火毒的螞蟻,沿路咬過的地方能似被火燒一般,燙起一道一道的赤紅燎泡。

此時他的腿上又灼又癢,顏方毓扣著容秋的手迫他在自己腿上描畫,被指尖劃過的地方也仿佛有火蟻在爬。

疼卻疼得不乾不脆,癢又癢得令人心驚。

此時容秋的眼淚才是真的被逼了出來,他張口下意識叫了一聲“顏哥哥”,同時識海中浪潮翻湧,似有千百聲一起與之相和。

“你不是想學睡夢中也能修煉的法子?”

與容秋的一潰千裡不同,顏方毓的聲音依舊平穩悠然。

“這便是了,”他說,“你睡你的,由我來修煉。”

隨著他話音落地,容秋感覺自己腿上的印記又灼熱了幾分。

靈力不受控製地在容秋腿上綿延出紋樣,就剩最後一個彎勾就畫完了。

淚水稀裡嘩啦地淌,容秋手臂肌肉繃緊,與緊扣住他的手掌互做角力。

突然,幾乎被容秋忽略的尾根陡然被捏了一下。

“哇嗚!”

容秋頓時卸力,被顏方毓強攥著手指畫下最後一勾符尾。

離火符完成的瞬間,一股熱感立時鋪上容秋腿麵。

那股陌生熱意如火山噴發,從紋路處暴起發源,又暖烘烘地向四處奔散。

容秋被燙得大叫一聲,不可遏製地痙攣彈起,又被顏方毓緊緊扣住臂膀與尾根,在他懷中動彈不得。

“你瞧,這不是成了?”顏方毓在他腦海中輕快地說。

容秋被自己的眼淚糊了滿臉,口齒不清地嗚咽道:“不……嗚嗚……我不、我不要學了……”

不過是最簡單的離火符,靈力也泵入不多,容秋的大腿自然沒有被燒傷。

隻是手掌蓋上去還溫溫熱熱,符籙的殘餘熱意如溫泉水般一股一股向周圍蕩漾而開。

容秋覺得自己的丹田更難受了。

屬於顏方毓的那部分靈力異常躁狂,不知是不是因為窺到了主人操控的痕跡,大力衝撞著容秋的丹田,想從桎梏中掙脫出來。

顏方毓不容置疑地扣入容秋的指縫,像是捋開他卷在一起的尾團一般,將他死死蜷在一起的手指輕巧撥開。

他一根一根捏著容秋的指骨,似是十分耐心又溫吞,而容秋經脈中的靈力卻又緩緩自行運轉起來。

“人族最是喜歡鑽空子走捷徑,在修煉一途自然也是如此。”

“千萬年來不知鑽磨出了多少捷徑,這已經算是比較溫和的一種了。”顏方毓慢條斯理地說著,“你連這個也不願學,那要怎麼辦呢?”

顏方毓這話倒不是騙他。

識海指引、靈力灌體之類的捷徑,那些溺愛弟子的師門長輩也時常有做。

隻是這樣類似的方法對於境界高的那方要求甚多,一不小心就會傷及受助者之根本,得不償失,因此並不是隨便一個師長就能效仿得來。

容秋像是被顏方毓捕在網中的小雀,怎麼撲騰都逃不出去,可憐與示弱都十分真切。

他的識海中也是浪花滔天,什麼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從水底翻了出來。

一個個念頭繁複又混亂,無序地塞在容秋的腦袋裡,連身處其識海的顏方毓都聽不清他人到底在想什麼。

確實像被逼到了極處,再騙不了人、做不得假了。

“嗚嗚……我、我自己修。”

兔妖一族堂堂正正抱人大腿,堂堂正正吃了千萬年軟飯的,何曾見有子孫說過這樣自力更生的話。

那真是祖宗聽了都要揭棺而起——太勵誌了!

顏方毓饒有興趣:“哦?不要睡足你的四個時辰了?”

容秋不禁悲從中來,嗚嗚嚶嚶地說不出話。

顏方毓用一種“真拿你沒辦法”的語氣說:“那還是由我幫你吧。”

說罷,容秋經脈中的靈力再次自行運轉,緩緩走起周天來。

若不是這靈力並不是由容秋自己操控,簡直與他平時修煉沒有絲毫區彆。

其實顏方毓還有一半的話沒與他說。

境界提升後周天本就會自行運轉,因而自身靈力如泉眼源源不絕,修為高深者多用打坐修煉代替睡眠。

他這樣也是先幫容秋習慣習慣,若後者能有所頓悟,領略靈力自行運轉的竅門,也算是好事一樁。

不過這感覺對於此時的容秋來說還是有點太超前了。

“不——!”容秋驚惶地說,“我是說,不、不用睡足四個時辰了!”

他今晚飽受了太多身不由己的感覺,已成了驚弓之鳥。

就算現在僅是靈流自行在他經脈中流轉,其實並未有更多奇怪的附加感覺,容秋卻不可遏製地有其他的聯想。

一如自己被捏住的尾根、撞他丹田的靈團、掙脫不得的手腕,和從指尖流淌出的無法控製的靈力。

容秋想著,他的道體真的壞掉了。

自從上次被老婆捏過耳朵之後,自己的身體好像就隻聽老婆的話了。

顏方毓問:“睡覺便能修煉的好事……真的不要了?”

容秋猛搖頭:“不要!不要了!”

顏方毓歎息了一聲,似乎是覺得有點遺憾。

容秋鼓起勇氣掙了一下雙手,發現之前還扣的死緊的手掌,此時卻像是脫殼到最後關頭的金蟬,輕輕一掙便開了。

他大喜過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跳了起來,飛出了顏方毓的懷抱。

後者並沒有攔他。

容秋逃得太快了,還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

他扶住門框穩下身形,又忍不住回過頭。

榻上人還未來得及戴上護額。

被容秋蹭亂的額發隨意搭在眉前,有一種恣意又淩亂的美感。

容秋用一種又怨又羞的目光瞪了他一眼,緊接著飛身而起,遁入了門外的夜色。

第077章

清明書院並沒有宵禁, 容秋一溜煙跑回了以前的寢舍。

幸好當初沒有退寢。

容秋哭出了一身的汗,再加上一路瘋跑,到寢舍時隻覺得身上又濕又黏的, 很想洗個澡。

他身上的法衣由毛皮所化, 並不能似人族一般直接脫下來清洗。

容秋隻好翻出浴桶又打了熱水, 化去法衣蹦了進去。

熱水將小兔子包裹起來, 容秋打了個噴嚏, 接著放空大腦, 整隻兔呆在熱水裡沒再動了。

容秋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累,身體軟綿綿的, 完全不想動彈,仿佛全身的力氣都隨著汗一起流出去了似的。

直到盆裡的水開始變涼,容秋才慢吞吞地清洗自己。

容秋修為不高, 因此,還未有“衣不惹塵”的能力。

法衣被化去後, 其上的汙垢此時都留在了容秋光溜溜的道體上。

灰塵、汗水……

特彆是肚子上不知沾了什麼,黏糊糊滑溜溜的, 容秋艱難地蹭了半天才把那裡洗乾淨。

由他動作蕩起的水波拍打在盆壁上, 又返回來一下下輕柔地撞回他身上。

容秋忍不住抖了一下。

這感覺令容秋冷不丁回想起顏方毓扣著他的手,在他腿上畫的那道離火符。

符陣完成時, 那股灼熱也是一下一下、如漣漪般拍打著他, 仿若此時還仍有餘韻。

容秋忍不住搓了搓腿,“咕嚕咕嚕”地把自己埋進水裡。

*

容秋睡得不好, 醒得卻很早。

明明也沒在顏方毓的軟床上睡過多少天,可再一次瞧見寢舍的房頂, 他竟忽地生出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好賴睡了一夜,不像昨晚那樣疲憊了。

可容秋卻依舊覺得渾身酥軟, 就像是他愛吃的桂花糕,一碰就要稀裡嘩啦掉糕點渣滓。

容秋在榻上裝了一會兒死,忽然聽見床邊一陣細小動靜。

他猛地抬起頭去看,正好與飛進窗欞的小伯勞鳥瞧了個眼對眼。

容秋心裡忽然湧起一陣失落,又倏地反應過來,很是唾棄了自己一番,蹦起來向小伯勞迎了過去。

“喳喳!”

“還是你對我最好了!”容秋把小鳥捧進手心裡,“男人果然都是、嗯……對了,是大豬蹄子!”

小伯勞親切地蹭著容秋的指腹。

沾在它頭頂的一片綠葉在晃動間掉下來,飄飄悠悠地落向一旁的桌麵。

容秋沒注意到葉子,依舊氣憤地說:“你都來找我了,他都不——”

話音未落,那一抹綠意在挨著桌麵的刹那間,化為一隻精致的食盒。

容秋瞪大眼睛看向那隻突兀變出的食盒,呆呆吐出後半句:“……來。”

一隻鳥頂著一片葉子正常。

但是頂著一片能大變食盒的葉子,顯然就不正常了。

突然,懷中的靈璧“嗡”地一震。

容秋摸出一看,果然是顏方毓發來的消息。

顏方毓:“呦,今日這麼早,竟真的不睡四個時辰了?”

容秋的臉頰和大腿驀地一燙。

宛如顏方毓隔著靈璧又在他身上畫了一道離火符,灼得他差點把靈璧給丟出去。

這樣精準地知曉容秋起沒起床,這隻突兀的食盒到底是誰的手筆也不難猜測了。

不見時怨,見了又亂。

容秋弄不明白自己此時的心情,隻好慌亂地去欺負小伯勞。

容秋滿臉通紅地戳弄手中的小鳥:“你、連你也跟他站在一邊!”

喳喳被他戳得東倒西歪,發出不明所以的“啾啾”聲。

容秋雖然已和顏方毓交換過通訊氣息,但這段日子不是相處在一起,就是在去往相處的路上,因此兩人還從未真的用靈璧交談過。

不知道為什麼,容秋好像很難想象出對方同自己一樣,拿著靈璧刷刷刷時什麼模樣。

怔愣間,對麵又有消息過來。

顏方毓:“饕餮盛宴卻無人共品,真是可惜。”

容秋抿了抿嘴,做賊一樣偷偷把食盒打開。

蒸汽一團團撲麵,被封在食盒內的香氣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食盒裡的東西不再是容秋熟悉的包子糕點,而是十幾隻巴掌大的小碟子。

上麵放著各種各樣不同的人類飯食,葷素、涼熱、正餐佐食皆有,豐盛異常。

最下麵的隔層裡還有一小桶甜粥,和一份雪白晶瑩、麵皮似的東西。

——好香!

容秋一下子忘了臉上的臊意,淚水不爭氣地從嘴角流了出來。

在噴香的早食盛宴中,容秋熟練地分裂成了兩個人。

一個小人說:都沒有摸摸抱抱親親,一頓早飯就把你收買了,真沒出息!

另一個小人說:可是早飯看起來實在太好吃了,烏烏!

況且,況且老婆發來的消息,意思不就是想要陪他吃飯嗎?

容秋自詡做人類已經做得很熟練了,很能看懂他們彎彎繞的句子下暗藏的意思。

顏方毓這樣驕傲的人,能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向他暗示,其實已經是向他道歉的意思了吧?

他真的是隻很善解人意的小兔子,既然老婆知道錯了,他不是不可以大度地原諒他。

至於摸摸抱抱親親之類的,吃飯的時候再討就是了。

容秋有點飄飄然地捧著靈璧,剛想矜持地表示自己歡迎他過來,對麵忽又彈來一條消息。

顏方毓:“還好,我還有他可以作陪。”

與之一起發來的是一份實時圖像。

圖像中,容秋曾吃過飯、習過字的那張矮幾上鋪滿了與自己食盒裡相差無幾的小碟。

旁邊露出顏方毓半邊身子,手上托著一隻眼熟的毛團小兔。

正是容秋當時送給顏方毓的那隻。

後麵他一直沒想起再討回來。

所以這人剛剛那句話,確實隻是在說他自己吃飯無人作陪。

同前幾次欺負他、拿他逗趣相同,這回專門送來早食、發來模棱兩可的消息,表麵上看是在向容秋示好,其實依舊是為了逗小兔子玩。

容秋:“……”

容秋氣得在床上打滾:“啊啊啊啊啊!!!”

怎麼會有這麼壞的人啊!

昨日已經將他氣跑了,今天不來安慰就算了,還繼續耍他!

容秋從床上蹦下來,氣勢洶洶地就要衝回教所。

他得叫顏方毓知道,自己才不是隨便任人欺負的小兔子!

還沒跨過門檻,容秋的腳又在地上紮住了。

他冷靜轉回桌邊,雄赳赳氣昂昂地坐下,拆開筷子“哼”了一聲:“都怪今天有課,我再跑過去肯定就遲到了。嗯嗯,明天再說。”

頓了一下又道:“休沐再說。”

已經在吃了的小伯勞向旁邊跳了跳,給容秋騰出點位置。

它向容秋推了推盛著粉蒸小排骨的瓷碟,示意他這份特彆好吃。

容秋的憤怒勉強維持了幾個呼吸,最終還是敗給了豐盛的早飯。

當人太好了,真的好吃嗷——!

懷裡的靈璧又震了幾次,見容秋真的沒有回複的意思,終於沉寂下來。

此時此刻,遠在另一座山頭。

顏方毓撤去術法,盛有容秋寢舍內影像的遙覷鏡緩緩隱去。

“還真不過來,”顏方毓低聲自語,“難道真是昨日逗得狠了……?”

他沉默一會兒,低頭將手上的毛茸小兔團戳了個跟頭,幽幽道:“沒辦法,看來真得與你這小東西共度良辰了。”

說完,顏方毓信手一拋。

小兔團晃晃悠悠地飄去小幾對麵,落在他為另一隻小兔子準備的空碗筷邊上。

第078章

今日起得早, 容秋早早吃完早飯,早早去上課,避開了總是掐點等在他上學路上的天牝津。

一上午並無異事, 吃罷午飯, 又是一整個下午的武學課。

這次的武學課有些特殊, 時隔小半月, 容秋他們這屆新生將迎來第二次闖塔。

“你們也在書院裡適應過一陣, 多少學了點東西, 至少得比定級的時候多闖那麼一兩層吧?”武學先生抱著臂,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欠抽姿態, “雖然曆屆學生定級塔就闖通的寥寥無幾,但第二次就通塔的每屆都有幾個。”

“但你們這屆,嘖嘖。”

“不是我說, 真是我帶的最差的一屆!特彆是某些定級塔闖得不錯的同學,你就飄吧!看今天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人群中的容秋被他剜了一眼, 無辜地眨了下眼睛。

旁邊的魔鴻綺拐了拐他,小聲咬耳朵:“他這是陰陽怪氣誰呢?”

容秋:“我吧……?”

魔鴻綺:“我就說, 端哥天天跟個小老頭兒似的, 怎麼也飄不起來啊。”

容秋:“確實。”

“這家夥平日雖然討厭,但能惹他生氣也挺難能可貴的。”魔鴻綺頗有點興奮道, “你都乾他啥啦?”

她這驚世駭俗的遣詞造句令魔鴻端頻頻側目, 但最終還是沒出聲相攔。

容秋想了想,有點不太確定地問:“嗯……我將兵器庫裡的兵器都拿了, 算嗎?”

魔鴻綺瞠目:“……哇!那肯定賊他娘的算啊!”

魔鴻端忍無可忍,抬手敲她腦殼:“不許說臟話!”

魔鴻綺:“哦。”

容秋自覺真的很無辜。

前次課上讓每人選選趁手的武器, 說是讓他們早日適應。

因為等過了初級塔,中級的武學課就跟著功法不同的先生去學習了。

容秋還沒有麵臨過“老婆和老娘同時掉水裡你救哪一個”的死亡困境。

就像是他覺得自己可以同時兼顧上學和追老婆這兩件事一樣, 就像他能把課表填得滿滿當當一樣,容秋堅信著他也一定能同時學好這十八般武藝。

武學先生放出大話,說凡是兵器庫中有的兵器,他們都可自行挑選。

前人選走,後人再來選時會自行補上。

容秋認真辯解:“我拿之前還特地問過先生的,是他說拿什麼都可以。”

魔鴻綺嘎嘎直樂。

武學先生叱吒清明這麼多年,也見過不少在兩三樣兵器中拿捏不定的異修,但卻沒見過容秋這麼不客氣,說拿什麼都可以就真的全都搬走的。

所以後來這人再看容秋的時候,就一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第二次闖塔依舊二十人一組一起進。

卻不再以大家站的位置隨機分組進,而是按照各人定級塔的成績,從低層到高層依次這麼來。

有了心理準備,這次異修們便沒那麼快被丟出來了。

除了前兩組各打了半炷香和大半炷香,後麵的每個組都打滿了一炷香。

容秋與那個鐵塔一般的修士是九層,連帶著八層的魔鴻端一起,三人都是最後一組進。

到最後一組要進塔時,天已經黑透,之前有過離場的學子竟三三兩兩都回來了。

武學先生離人群遠遠的,蹲在塔門口的凶獸石雕上幸災樂禍:“得努點力呀,你們可是全村最後的希望了!”

異修們咬牙切齒:“打!打穿他丫的!不能讓這人族這麼囂張!”

前組雖然有不少闖到了十層以上,甚至到十二層的也有三五個,卻無一不在十二層守關人那裡敗下陣來。

不可否認世上會有後來居上、後發製人的天才。

但能在定級時就取得高層的好成績,證明最後一組的異修在心智、膽識、臨場應變上是優於他人的。

前麵組被剃了禿瓢,能期待的便隻剩容秋他們組這一隻獨苗苗。

武學先生的話固然氣人,可無形中也令這三百異修同仇敵愾,擰成了一股繩。

全村的希望們連教所的大門都沒出,是早先闖完塔的同學給他們帶回了晚飯,意在讓其養精蓄銳。

容秋甚至小睡了一覺,補足精神,揣了滿袖子的神兵利器與其他幾人一起進入了塔門。

直到漣漪將眾人背影都吞沒,門口的異修們還在嗷嗷叫著給他們鼓氣。

武學先生躺在石獸背上,枕著雙臂悠然喟歎道:“哦——這赤忱的青春,可真是令人懷念啊。”

*

再次入塔,容秋顯然已經十分自在。

他的身體仿佛對塔中箭矢的射發頻率有所記憶,前六層一氣嗬成闖了過去,所用時間與他吃塊糕點差不多。

七到九層是無根無影劍,容秋在樓梯上停頓了二十息,體內靈力無聲運轉,安撫著微有疲憊的身體。

待胸肺溫度稍降,微末的疲憊感也一掃而空,容秋便再度衝將上去。

十二層關底,一道人影靜立在房間中央。

它腳下無影,身體邊緣如灑上水的墨畫一般,模模糊糊、似虛似實。

忽然,樓梯處傳來一陣金屬碰撞的鏗鏘之聲,一團影子“嗖”地一下滾了上來。

正要滾上十二層平台,一條長腿忽地從團子裡伸了出來,在扶手上輕巧一踢.

於是那團人影又滴溜溜轉落回去,停在木梯上段。

刀兵之聲驟然停止,一名少年人舒展手腳狼狽地坐在台階上,正大口喘著氣。

從十層往上便不再是箭矢、劍氣之類的死物,而是活人。

不,說活人也不準確。

是由靈氣模擬血肉捏做成人形,樣子像是街邊的麵人兒,打起架來卻與真人無異,十分神奇。

不知是誰人的天賦、功法,抑或是神通。

好在“麵人兒”並不以境界壓人,單純體術也能過關,這才讓容秋一個練氣期闖上了十二層。

就算如此,闖到十二層亦花廢了容秋不少氣力,時間也僅剩小半炷香。

十二層,便是之前無數同窗折戟的底關。

“稀奇稀奇!”並無旁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一道陌生聲音,“區區練氣期的小子,竟然能闖到這裡!”

容秋被嚇了一跳,脫口而出道:“啊,謝謝?”

“不客氣!”

容秋從欄杆間探出頭,想瞧瞧是誰在說話,卻冷不丁與一張麵人兒臉撞在一起。

那麵人兒明明沒有五官,一顆光溜溜的圓腦袋似是剝了殼的雞蛋,卻憑空生有一種也在打量容秋的感覺。

正是與前兩層模樣無二的守關人!

容秋驚訝:“你會說話!”

他原以為這裡的守塔人隻是書院先生的分|身或傀儡,竟沒想到還擁有靈智!

“哼哼,真沒禮貌,我原還想給你放點水呢!”

它的聲音不知從哪裡發出來,響的整個房間都是。

容秋:“我會自己打,才不用放水!”

守關人又哼哼道:“底關可不比十層十一層那樣小兒過家家,我這個分|身實力雖是最低的一個,但也勉強有個築基巔峰,你一個小小的練氣,竟也妄想打得過?”

它坐在樓梯邊兒,垂著兩條麵條腿吊兒郎當地勸道:“就地返回吧,少受些苦,少受些罪。”

容秋自不肯應。

見勸他不動,麵人兒又好心讓容秋多休息一會兒,養精蓄銳,也好過一個照麵就敗下陣來。

容秋運轉周天恢複著體力,越聽越覺得這絮絮叨叨的守關人不大對勁。

容秋:“你是不是怕了?”

“誰怕?我?本尊一次同你們二十個人打,怕?”麵人兒一下子跳了起來,怒氣衝衝道,“打!現在就打!誰不打誰是孫砸!”

第079章

容秋身體恢複大半, 雖並不圓滿,但時間已不容許再拖。

他慢吞吞站起來,從乾坤袖中掏出一刀一劍, 雙手分彆握住。

麵人兒此時已蹦回房間中央, 見此情景嗬嗬冷笑:“彆以為耍弄個兵器就能糊弄本尊了, 你那刀劍功夫稀爛, 也就身法靈敏點, 完全不足為懼!”

容秋也不答他, 輕巧跳上樓梯迎了上去。

他的刀劍使得確實稀爛,拿在手上同兩把長一點的菜刀沒什麼區彆, 隻是為了彌補手上的短處。

十二層並無向上的樓梯,敲響掛在屋頂的銅鐘就算通塔。

容秋泄出靈壓,卻能感覺銅鐘周圍亦有對方靈壓看護, 憑自己的境界並不能撼動銅鐘分毫。

就如守關人所說,底關守關人會以築基期巔峰的靈壓輔戰。

容秋身處其中, 隻覺得一舉一動借由外力相阻,如在水中疾跑, 他引以為傲的靈活消減至平時的三四分。

不能戀戰!

容秋能通過前關, 多也靠一些鑽空子。

畢竟僅是在人眼皮子底下攀上樓梯,總比直接將人擊敗要簡單得多。

對於容秋來說, 更是越往後拖越艱難, 兩廂僵持,最終隻可能是時間耗儘, 他被傳送出塔。

麵人兒似也看出容秋短處,貓逗耗子一般並不使全力, 嘴裡還不停說些廢話。

情急之間,容秋肩背一鼓, 手中長刀脫手而出,徑直朝頭頂銅鐘劈去。

守關人猝不及防,大罵一聲,揮出一道靈力打歪了刀尖。

“咄”

長刀偏離三寸,紮在木梁之上。

“兀那小子!好賊的心思!”

容秋才不理他,趁機將手中的劍也扔了過去。

守關人又揮手打偏了劍,陰笑道:“這下刀劍都丟完了,我看你還有什麼本事!”

容秋莫名其妙瞧他一眼,從乾坤袖裡掏出一雙子母劍。

守關人:“……”

守關人:“好好好,你有本事把兵械庫都掏出來!”

容秋:啊這。

他還真有。

容秋覺得自己當時真是太英明了,十八般武器果然好用。

就,特彆耐扔。

容秋也不是胡亂地丟,一會兒扔鐘,一會兒又扔麵人兒吸引它的注意力,自己躍上房梁敲鐘。

守塔人被他遛得團團轉,幾欲暴走。

這邊的容秋也並不輕鬆。

境界差距猶如天塹,他不得不花費更多心力去抵禦深海一般的築基期靈壓,才能在其中維持勉強的靈活。

他渾身大汗,雙腿肌肉更是滾燙脹痛,除了那團充作胎兒的靈團外,丹田中方才產出一絲靈力,便被容秋急急放了出去。

全身靈流超負荷運轉,使得他丹田小腹處一陣陣刀刮似的的疼痛。

容秋牙關一咬,水蛇般纏在守關人身上,腰腹猛一用力,將兩人雙雙向地麵帶去。

與此同時,他從乾坤袖中拿出最後一隻短匕,強逼丹田運出靈力。

可他經脈空蕩,丹田早已被壓榨得陣陣銳痛,此時更連最後一絲靈力也無法生出。

容秋咬著牙,心法瘋了般飛速運轉,像是一把小刀刮著他的丹田腔璧,妄圖從上麵摳絲縷靈力下來。

小腹處仿佛被鑿出一個大洞,痛得他幾乎感受不到那片血肉的存在。

靈力……生啊……

快生啊——!

忽然,好似有“啵”地一聲裂響,孕有顏方毓靈氣的丹田靈團驟然開裂!

一道靈氣被容秋強逼而出,薄薄一層包裹住匕首。

容秋痛叫一聲,掌中短匕脫手,衝著銅鐘飛射而出!

一切都在電光石火之間!

守關人根本來不及掙脫容秋以肉身做的束縛,澎湃靈力如有實質被他揮出,妄圖像前幾次一樣打偏匕首。

“唰!”

刀刃之上,有喑啞神光陡然一閃。

如切豆腐一般,守關人揮去阻隔匕首的靈力被霎時切成兩半!

那是遠高於小兔子的練氣期境界,甚至遠高於守關人築基巔峰的靈力。

——那是顏方毓的靈力。

“——咚!”

江潛鱗突兀被傳出於塔門之外。

水綠衣衫的青年人還保持著持劍出招的姿勢,通身氣勢淩厲、劍勢無匹。

三丈之內土地“轟隆”崩裂,塵土飛揚,無人敢近身。

下一瞬,鋒銳靈力被收了回去。

江潛鱗歸劍回首,隔著彌漫的飛塵望向身後的十二層重簷塔,眉頭微微皺了皺。

“——咚!”

悠遠的鐘鳴聲從重簷塔頂響起,籠在塔前的空地上。

等在門口的眾獸修齊齊歡呼起來。

“第三個。”武學先生看了看隻剩一截香腳的香,輕哼著說,“百裡挑一,也算勉強。就看最後這幾十息時間——”

話音未落,塔門前突兀出現七八道身影。

他們姿態各異,但均是齜牙咧嘴,似上一刻還在與人纏鬥,被突兀傳送出塔,還沒反應過來。

當中唯有兩人於其他皆有不同,是一人扛著另一個。

看清來人,武學先生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你怎麼跑出來了?!還有這怎——”

“先彆管那些!”

還是麵人兒樣子的守塔人打斷先生的話,將臉色蒼白痛苦蜷成一團的容秋放在地上。

“你快來看看這小子,怎麼好像丹田碎了啊?靈力散得稀裡嘩啦的。”它語氣有點惶惶。

“啊?丹田碎了?!”

眾人一片嘩然。

武學先生大步走近,剛要去摸人脈門,已是半昏迷狀態的容秋卻抱緊手臂,死死護住雙腕。

“去……去甄師……”他麵如金紙,斷斷續續地說道,“藥……藥廬……”

“——嗡!”

遠在因果課教所,顏方毓懷中靈璧一震。

能有他通訊氣息的並不多,能披星戴月時還給他發消息的,恐怕也隻有那隻小兔妖了。

顏方毓悠然取出靈璧,見發消息的並不是容秋。

但內容卻與他有關。

甄凡:“小秋小產危險速來”

第080章

顏方毓星夜馳來, 袍披滿身寒氣。

他到藥廬時,無關人等都已經被甄凡故意打發走了。

後者與顏方毓打了個招呼,緊接著便極有眼色地鑽進隔壁屋給人煎藥去了。

於是房間中隻剩顏方毓自己, 和伶仃躺在床上的人。

小兔子昨夜落荒而逃時還那麼活蹦亂跳, 如今卻無知無覺地躺在這裡。

打鬥中沾上血與灰塵都已被清理乾淨, 於是更顯得榻上人麵色蒼白, 昔日紅潤的唇瓣毫無血色。

顏方毓也緊緊皺著眉, 一時之間竟覺得腦中紛亂, 不知如何作想。

小產。

這個昔日離他甚遠,此時聽起來亦十分詭異的詞語, 冷不丁在顏方毓心頭砸出個呼呼漏風口子。

來時路上顏方毓便已打扇算出來龍去脈。

劇烈運動加上靈力枯竭,放在尋常孕婦身上便已有極大的落胎危險,更彆提是孕在丹田的雄兔修。

顏方毓一時間遷怒於傷了他的闖塔考驗, 一時間又憤小兔妖怎麼這樣拚命。

雖被拘於對方身邊,但大抵是因為容秋還未有折騰人的孕期反應, 顏方毓對於他腹中小崽還沒有什麼真實感。

零星的一點,還是來自於容秋本人。

顏方毓想到小兔子是多麼在意自己還未出生的小崽, 以至於孕不足兩月就開始努力攢錢, 為將來做準備。

若知道自己滿心期待地小崽就此流產,他該有多麼、多麼地傷心?

想到此, 顏方毓的心不知為何也有些墜痛,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容秋身上。

小兔子永遠舒展的眉心此時緊緊皺著。

顏方毓想,是因為身體疼痛, 還是失去意識時便已在難過了?

濃烈的情緒如海嘯轟隆拍岸,連番幾輪終於緩緩隱去。

而退潮後, 顏方毓竟又開始有些茫然。

他茫然於自己。

捫心自問,他是否也在這種對小兔子似真似假的撩撥中, 得到了真正的趣味?

當看見小產的消息時,是否也有一瞬的慌亂?或是失去腹中小崽的失落,乃至是……痛惜?

是不是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刻,這隻小兔子的喜怒哀樂,便與他緊緊相牽了……?

榻上的容秋忽然抖了下睫毛,似是不太安穩地動了兩下腦袋。

明明知道對方不會回答,顏方毓卻還是坐在他身邊,語氣微急地問道:“怎麼了?你想要什麼?”

容秋張開嘴。

顏方毓:“什麼?”

容秋:“呼嚕、呼嚕嚕嚕……”

顏方毓:“…………?”

這是在打呼嚕沒錯吧?

顏方毓在床沿邊愣了一會兒,足聽了容秋打了三組長長短短的小呼嚕,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去撈他的手腕,三指並攏扣在容秋脈門。

顏方毓並不精於醫道,卻也能摸出容秋脈象雖略有虛弱,但總體還算平穩。

最主要的是……

脈走如珠落玉盤,往來流利,傻子都能摸出得出是孕脈——根本沒有小產!

再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榻上的小兔子,顏方毓終於咬牙確認,原來這人根本不是昏迷,而是睡著了!

忽然,門口傳來一陣被故意弄出的響動。

顏方毓猛地收束心神,平靜抬眸看去。

片刻後,甄凡推門而入,正與沉默看來的顏方毓大眼瞪小眼。

甄凡:“……”

他的腳頓時在地上紮根了,人罰站一般貼著門板,表情空白,似有一種非不非禮要不要視的糾結與茫然。

甄凡向來不喜主動說話,顏方毓則被弄得啞口無言。

一時間沒人言語,尷尬在寂靜的房間中緩緩蔓延。

半晌,顏方毓終於扇端一指榻上容秋,擠出半句:“他這是……?”

甄凡如蒙大赦地開口:“昨晚可能是沒睡好,剛剛吃了藥睡下了。”

“睡下了?”顏方毓艱難組織語言,“那他的小產……?”

甄凡茫然:“他沒有小產啊。”

顏方毓差點沒維持住表情:“甄先生不是同我發了消息?”

“是有這件事。小秋動了胎氣,可能會小產,仙君與他……無論如何我還是通知了一聲。”甄凡說道,“不過仙君來之前便已經基本穩住了。”

顏方毓將靈璧掏了出來,深深懷疑自己收到的消息到底是不是對方發來的。

“這上寫的,不是‘小秋小產,危險速來’嗎?”他吐字清晰地將消息讀了出來。

“是‘小秋小產危險,速來’。”甄凡糾正完,又掏出靈璧看了一眼,“哦,掉了個‘有’字。應當是‘小秋有小產危險,速來’。”

顏方毓深深呼吸,收起那條掉了個“有”字,又掉了個逗點,結果意思天差地彆的靈璧消息,意味深長看他一眼:“藥長老說甄先生不善言辭,看來是確有其事。”

甄凡頓時麵紅耳赤,半天沒說出話來。

顏方毓重新垂目看向床榻,小兔子嘴唇微張,睡得呼呼的,香得不行。

“總而言之,沒有事也算是好事。”

他忽地笑了一下,低低罵道:“小兔崽子。”

*

容秋的“動胎氣”與尋常孕婦也無甚區彆,表現為下腹(丹田)墜痛,血氣(靈氣)略有逸散,這才被眾人誤認為是打碎了丹田。

因此也同常人一樣,需要臥床靜養幾日。

為方便行事,容秋便暫時在藥廬住下了。

作為這屆異修眾唯三闖過初級塔的人,又是從塔門口直接送到藥廬的,容秋的同窗們顯然極其關心他的傷情。

但無論是同屆同學,還是歲崇山他們這些高年級的學長學姐,統統都被甄凡以“病人需要休養”的理由拒之門外。

畢竟大家同為異修,身懷天賦也無可厚非。

縱然場麵是嚇人了點,是什麼秘技的後遺症也有可能。

得知容秋已經沒什麼大礙,同窗們便也默契地沒再多問,放心離去了。

唯有重明真眼穿牆透土能看透一切,瞧見床邊坐著的藍袍仙君。

歲崇山笑得像隻偷香的老鼠,雙臂一揮趕著好友們一起向籬笆外走:“好啦,我兔球好好的能有什麼事,睡一覺就好了,回了回了!”

“睡覺!睡什麼覺!和誰睡覺!”天牝津神經過敏,和被人掐了癢癢肉一樣跳起來,“老大你是不是瞧見什麼了?我弟弟房裡有人是不是!”

這幾乎不是個問句。

因為天牝津能感覺到粘稠的靈力將屋內撐得滿滿的,自己的聲波根本無法刺探進去。

容秋區區練氣期,怎麼都不可能放出如此蠻橫的靈力。

屋裡有彆人。

是誰?!

那個“朋友喜歡的人”?

——沒錯,除了他或她,不可能還有旁人能在這時,被在專業領域方麵極其嚴苛的甄凡放進房裡!

清明之中,到底是誰能有這樣的修為?!

吱吱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在一旁“噗噗”直笑。

“你不是說從不插手人家的神仙愛情,這個吃不到下個更香?怎麼現在酸味兒這麼大?”她幸災樂禍道。

“師妹聞錯了吧,哪有什麼酸味兒,我這隻是普普通通的同窗友誼呢……”

幾人邊閒聊邊出了藥廬大門,正好與前來做工的江遊迎了個照麵。

江遊現在還沒去上課,日日就在寢舍藥廬來回,而且光從無人的小路走,連飯食都是旁人帶去給他。

然今日來的路上已遇到無數同屆異修,此時江遊的臉都是黑的。

再瞧見歲崇山一行人,更是黑裡泛紅,表情隱隱都有些扭曲。

天牝津卻是忽然不說話了,直直盯著江遊。

清明之中,除了教書的先生們,能有如此渾厚靈力的人並不太多。

被人族奉為大師兄的江潛鱗赫然便是其中之一!

天牝津睡過的異修多,人族也不少。

他一向認為葷素不忌是所有生靈共同的劣根性,區彆隻是他大方承認了,其他人——特彆是自詡君子的人族,都很虛偽地藏著憋著!

不然在人族的黑市裡,能化形的獸修也不會如此火爆了!

江泥鰍那廝裝模作樣、眼高於頂,誰知暗地裡有沒有養著如小兔妖一般的禁|臠,藏在屋中日夜狎昵玩弄?!

——沒錯,定是因為那“喜歡的人”是江泥鰍,他弟弟才羞於開口。

不僅因為其身份,更有可能,是那無恥小人根本不對容秋上心!

是了是了,那廝目下無塵,報名那天明明了去宋玄沂那兒捧他的督學臭腳,怎麼又去門前廣場了?

定是露麵給他弟弟看的!

天牝津此時火氣正盛,看誰都像給自己戴綠帽子的人,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靠譜。

江遊本就黑著臉,被他盯得更是暴躁:“你看什麼!”

天牝津語氣不善:“你來藥廬乾什麼?!”

江遊麵色黑了又白:“乾你屁事?!”

他不想跟畜生多說什麼,氣衝衝就要往藥廬走。

“被教訓過果然不一樣,都會夾尾巴逃了。”吱吱並不避諱地說道。

江遊腳步一頓,後又更快速地朝前走去,幾乎跑了起來。

吱吱嬌哼了一聲,又斜眼看了看天牝津:“你急什麼?甄師連咱們都不放進去,還會放隻王八嗎?”

天牝津沒了說俏皮話的心思,悄悄與歲崇山傳音:“老大你就告訴我,剛才弟弟房間中的那個人……他倒底是不是江潛鱗?!”

歲崇山一下子沒控製住表情,驚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你——!你可真能猜!”

他下意識看了看天牝津的腦袋。

這裡麵不會被腦漿子堵住了吧?怎麼能有這麼離譜的猜測!

天牝津心裡一時涼一時燙,有點分不清歲崇山這到底是反諷還是感歎,又問道:“到底是不是?”

歲崇山臉紅脖子粗:“怎麼可能?!要是江泥鰍,我第一個衝進去把兔球搶出來!”

天牝津:“所以你知道裡麵的是誰咯?”

歲崇山:“……”

歲崇山心裡罵道,詭計多端的海豬仔,這是拐彎抹角套他話呢!怪不得腦子看起來同人族一樣,裡麵都是溝溝坎坎的!

兔球這樣信任自己,自己怎麼可能辜負他!

“什麼知道,我不知道。”

歲崇山簡潔敷衍一句,閉嘴快步朝前走。

天牝津也快步跟上:“那你又是怎麼知道裡麵不是江潛鱗的?”

歲崇山麵無表情:“我也不知道。”

天牝津:“那——”

歲崇山:“不知道,最近眼睛瞎了,阿巴阿巴。”

說完,他紅翅一展,化為原型飛上天溜了。

腿短沒跟上的吱吱:“?”

吱吱:“臭男妖有病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