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那頭的信隔幾天就送來,主子還有啥可擔心的。”
雖說才將入秋沒多久,可徐知忌已經披上了貂裘,用上了手爐,他斜倚在軟榻上,聽到雙喜的話,唇邊的笑意更濃,垂眸的瞬間,眼睛裡全是柔情蜜意。
雙喜擔憂的看著自家主子。
人又瘦了,臉色蒼白,以至於連唇色都是淺淺的。
“主子,您還是好好吃藥,少思少想,養好了身體才是關鍵,若是將軍回來,瞧見您還是病懨懨的,我這二兩重的骨頭可經不起將軍的一拳頭。”
徐知忌被他逗樂了,餘光掃到幾案上擺著的奏折。
皇帝到底是皇帝
午後。
秋光甚好,承平帝在廊下喂鸚鵡,太醫院的院正跪伏在地上回話。
“臣晌午才去的瑞王府給王爺請平安脈,王爺他”
經過數月的曆練,他已經持重了許多,身量也長開了些,周身已經有了帝王的氣度,他幽幽的歎了口氣,“攝政王如何?”
他並不喊徐知忌王叔。
院正抹了下額上的汗,噤若寒蟬。
“隻怕隻怕是熬不過今冬了!”
“大膽!”承平帝怒喝一聲,將手中的青花瓷鳥食盞給砸了出去,細碎的瓷片飛了一地,一旁的宮女太監見龍顏大怒,皆都跪了下來,齊聲喊道皇上息怒。
“攝政王乃是朕的王叔,於朕是長輩,也是師長,若是治不好攝政王,朕摘了你們的腦袋!”
承平帝拂袖而去。
宮殿的門緩緩闔上。
殿中一片寂靜,承平帝坐在寬椅中,雙手搭在扶手上,透過窗格子照進來的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出他毫無表情的雙眸。
“康公公,你是不是也覺得朕薄情寡恩。”
康清源佝僂著身體。
“都是為了大渝百年的基業,為了天下的百姓。”
承平帝抿著薄唇。
“你這老東西”
略顯稚嫩的臉上,已經有了帝王家的冷血無情。
“朕會給他榮耀的。”
不過得在死後
江南。
戰事連綿,從初夏到了深秋。
陳王在江南經營多年,根基頗深,再加上江南水係四通八達,陳王殘部像是泥鰍一樣,東躲西藏,總也除不儘。
抓不到正主,便沒法回京交差。
數月的戰事,讓江南生靈塗炭。
也讓人記住了衛安軍。
衛安軍的統領,戴著麵具,身著鎧甲,猶如戰神,所向披靡,原本江南的百姓都怕受到荼毒,可衛安軍卻治軍嚴明,從無燒殺搶虐之事。
隻這種事並無完全沒有,在丁棄親手斬殺了幾人後,才好了些。
人人都懼怕他。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氣。
昨兒一戰,陳王的暗衛藏於水中,乍然偷襲,刺傷了丁棄的左肩,匕首上海淬了毒,隨行的軍醫急的滿頭大汗,可看著傷口冒出的黑血還是束手無策。
丁棄用布條纏上傷口。
“我還有多久。”
軍醫道:“拚儘屬下平生所學,十日!”
十日,夠了。
如今陳王敗局已定,抓住陳王隻是遲早的事,更何況他手上還有人質。
陳王好色,有十房姬妾。
兒女更是有二三十個,如今他手上的可是陳王嫡出的長子
承平元年,秋。
衛安軍大獲全勝,平定江南,射殺陳王於淮水。
陳王家屬或死或傷,儘數押解回京。
承平帝龍顏大悅,連讚了三聲好。
為表君恩浩蕩,承平帝並未將陳王一脈趕儘殺絕,成年男子斬了半數,未成年的流放邊關,女眷沒為官奴。
江南一定,承平帝想趁熱打鐵,一舉拿下齊王。
隻可惜朝中暫無可用之將才。
朝會時,文臣歌功頌德,極儘諂媚之言。
“皇上初登大寶,還是以穩定朝政,安撫民心為上,至於旁的,還請皇上三思。”
承平帝想,要是丁棄還在,定能替他解憂。
可惜啊,
可惜。
消息傳到瑞王府的時候,雙喜嚇壞了。
他原以為徐知忌會口吐鮮血,哭天嚎地一場,可誰知他家主子跟沒事人一樣,隻輕輕的哦了一聲,便垂下眸子繼續批改奏折了。
雙喜在一旁都快急哭了。
他說,“主子,您要是傷心,難怪,打罵奴才一頓都是好的,可千萬彆不吱聲啊。”
徐知忌看了他一眼。
“我很快就能去找他了。”
他笑了笑,“如果我不在了,你去邊地吧,找魏銘,他會照顧你的。”
雙喜哭的不能自已。
“我自小跟著主子,我哪兒也不去,我就要跟著您,主子,您可千萬彆丟下雙喜啊,除了您,這世上雙喜已經沒其他親人了,主子”
下第一場大雪的時候,瑞王府來報,說徐知忌不好了。
承平帝握著毛筆的手一顫,吩咐人備了轎攆。
叔侄二人已經有數月未見了,再次看到徐知忌,承平帝還是愣了一下,男人瘦的已經脫相了,整個人躺在被褥裡,若不仔細看,連呼吸都看不出起伏來。
“王叔!”
徐知忌虛虛的撐開了眸子,掙紮著起來。
承平帝忙示意他不必多禮。
徐知忌又躺了回去,“江南定了,朝堂穩了,到了地下我也對得起先帝了。”他頓了頓,“永年!”
徐永年,承平帝的名字。
“往後大渝都是你一個人的了。”
承平帝的眸色晦暗不定,那些藏於心底的小心思,原來徐知忌早就知道了。
他支吾著道:“王叔,朕是不得已。”
徐知忌輕輕歎了口氣。
承平帝又道:“王叔死後,朕一定會大辦的,畢竟”
人都死了,要哀榮做什麼?
徐知忌搖頭。
“把我葬在關外吧。我一輩子沒出過京城,想看看關外的風景。”
承平帝道好。
承平元年,冬。
攝政王薨逝,承平帝極儘哀榮,舉國同悲。
後又設衣冠塚於皇家陵園,雙喜親自扶靈送徐知忌的棺材去了西北。
等到了西北的時候,已經是寒冬臘月。
邊地風大雪大。
及至到了邊境腹地,雙喜遠遠看到風雪中站著一個人。
男人身形壯碩挺拔。
寒冬裡隻穿著一身薄衣。
風颯颯,雪飄飄。
男人乾裂的唇微微張開。
“我來接你了!”
第四十八章 、有你在,哪兒都是天堂
塞外的冬季冷且長。
放眼望去天地皆是茫茫的白,出太陽時照在雪地上,掀起一片一片刺眼的白光,之前書中記載有人會因為看雪景得了雪盲之症他還不信,沒成想如今身邊就有了一個。
雙喜得了雪盲症。
雙眼紅腫刺痛,目不能視,剛剛上了膏藥,膏藥沁涼,可卻絲毫緩解不了他心中的驚恐。他深深的歎了口氣,伸出雙手四下胡亂摸了摸。
跟真正的盲人似的,為了行動方便他還特意讓魏銘找了跟長且筆直的樹棍作為盲杖。
徐知忌笑他。
雙喜滿不在乎,“我,我這是提前適應適應瞎子的生活,我雖然即將要瞎了,可也不能一脖子吊死吧,這日子總得往下過,我不得好好籌謀籌謀,計劃計劃啊”
得,說的有理。
徐知忌不跟他分辨,笑的前仰後合。
眼見著後腦勺就要撞到床角了,一雙大手護住了他的後腦勺,做了肉墊。
徐知忌的麵上掛著笑,眼角眉梢裡都是笑意,他斜睨著丁棄,“你何時回來的?”
男人穿著絨毛滾邊的冬衣,戴著絨毛圓帽,另一隻手上還提了兩條魚,魚有半個成人手臂那麼長,還沒死透,魚尾不停地在半空擺著。
“哪兒來的這麼大的魚。”
徐知忌頓時來了好奇心,蹲下身子去瞧。
丁棄甕聲甕氣的回,“自然是從水裡來的,冬日裡河麵結冰,春族人會用利刃將冰鑿個大窟窿,然後撈魚,這是先輩傳下來的技藝,春族人個個都知道。”
徐知忌出生皇族,自小錦衣玉食慣了的,於生活上卻是個小白。
他眨了眨眼。
“哇,好厲害啊!”
丁棄莫名就紅了臉,緊跟著身體就滾燙了起來。
哇,
好厲害啊。
這樣的句子男人也曾喘息著形容他來著,彼時男人虛虛的趴在床邊,一隻手垂搭在地上,白皙的背上滿是汗珠和各類瘢痕。
或粉或紫。
或大或小。
為了打消腦海裡的那些念頭,他忙轉移了話題,“等回頭去打獵了,我帶你一道去。”
徐知忌雙眼放光,猛的竄了過去,摟住男人的腰,在他的臉上胡亂的親了兩下。
徐知忌張開雙臂,被親後臉更紅了。
聲音裡帶著點沙啞。
“我手上有魚,仔細魚腥味弄到你身上去了。”
徐知忌才不管呢,在他的唇上輕啄了兩下,這才作罷。
鬆手的時候,笑意盈盈道:“那也挺腥的你還讓我吃下去”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丁棄的腦海裡轟然炸開。
他忙轉身跑了出去,外頭的冷風一吹,他才覺得稍稍舒服了些。
心裡恨恨的想,
等晚上,
等到了晚上定有他求饒的時候
後半夜。
狂風暴雪,嗚嗚的風聲像是人的哭聲。
丁棄看了眼身旁男人熟睡的麵孔,輕手輕腳的下床往火塘裡添柴。
他知道徐知忌畏寒。
添了乾柴,火頭漸漸旺了起來,跳躍的火光在帳篷的壁上投下了影。
許是帳篷裡太暖和了。
徐知忌是被渴醒了。
他正要坐起來,丁棄長腿一跨到了床邊,“要水嗎?我給你倒。”
徐知忌又乖乖的躺了下去。
丁棄很快倒了水過來。
徐知忌卻故意不接。
他道:“不燙!溫的!”
徐知忌還不接。
他又道:“放了蜂蜜了,這樣嗓子能舒服些。”
徐知忌唇角微微揚起。
“我不信,除非”
瞧著他眸底漾起的柔情,丁棄的喉頭滾了滾,仰頭喝下杯中茶水,直接覆了過去。
蜂蜜水微微甜。
緩緩渡進了徐知忌的口中。
甜。
看來他沒騙他。
寒風呼號,徐知忌沒了睡意,靠在丁棄的臂彎裡,無聊的玩著他的手指。
男人的手掌心裡結了厚厚的繭,指關節也很粗,摩挲起來有砂礫感。
“我的死訊傳到京城的時候,你就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
徐知忌輕笑一聲,伸手在他的額頭點了一下。
“真是個呆子,你以為那一次你進我房間,替我擋了一劍,我給你的那顆解毒丸是假的嘛?我告訴你那可是我本來保命用的,這顆解毒丸出自一位南疆大師之手,可解天下之毒。”
“你要是死,也不可能是毒發身亡。”
“自然了,你驍勇善戰,自然更不可能是戰死。”
徐知忌半撐著身子,看向丁棄。
“我就是有點好奇你怎麼說服賀炎的?”
“是人都有弱點,你說賀炎這個人心思深,那我就單刀直入,給他他最想要的!”
徐知忌笑了笑。
“看不出來你還挺聰明的。你統領衛安軍,又戴著麵具,如今世人都傳衛安軍軍紀嚴明,統領更是運兵如神,賀炎得了這樣的美名,換了誰自然都是願意的。”
可是他替他覺得不值。
丁棄似乎知道他的想法,重又將人摟進懷中。
“名聲這些都是外物,且京中也是個是非地,再者”他一個翻身,雙手撐著,眸色深深的看向徐知忌,“再者我已經有你了!”
“我得到了的快樂並非他所能想象的。”
徐知忌沒想到一向木訥呆板的人能說出這樣的情話來,生平第一次紅了臉麵。
“那我的死訊傳遍大渝的時候,你就沒懷疑過?”
丁棄答的堅定。
“沒有。我說過我會等你,生死我都等!”
徐知忌雙手環住了他的脖子,細細密密的吻落在男人的頸側。
丁棄強忍著,威脅道:“彆鬨!”
徐知忌不理他的威脅,繼續一直往下親。
帳外寒風呼嘯,賬內春光浮動。
隔日。
出了太陽,日光照在雪地上,光線強烈。
都到了晌午,徐知忌才醒了過來。
他伸了個懶腰,才發現全身酸疼的厲害。
隻在心中喟歎一聲。
哎呀,
真是自作自受。
丁棄掀開帳篷的時候,有光透了進來。
“今兒天氣好,我們去打獵,你要一起去嗎?”
說起打獵,徐知忌來了精神。
忙不迭的穿戴整齊出去了。
陽光甚好,無風。
天色瓦藍,白雪皚皚。
不遠處有小孩在堆雪人,打雪仗,笑鬨聲傳了很遠。
徐知忌故意使壞,將手塞進丁棄的後脖領裡。
丁棄卻沒躲,也沒出聲。
徐知忌覺得沒意思極了。
雪地裡打獵,是件極難的事,得有老獵手追蹤動物的痕跡,通過氣味,腳印這些判斷附近有什麼獵物,熊,兔子,野豬,麅子
不過半日的功夫,就有所收獲。
領隊的是春族的一個老獵手,年紀約五十上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徐知忌跟他閒聊。
“您一輩子都沒出過部落,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外麵的世界嗎?”
老獵手拿出長長的煙槍,吸了一口,望著遠處的雪山,吐了一口煙。
煙氣嫋嫋散去。
“外麵的世界不也是一天十二時辰,太陽朝升夕落嗎?外麵的世界難道比我們這裡的人多長了一隻眼睛,一個鼻子嗎?外麵的世界屬於外麵的人,不屬於我!”
“這裡的每一個山頭,每一條溪流,每一個季節,每一縷風,都是我的世界。”
“這裡有我的爹娘,兄弟姐妹,子女朋友。”
他摸了摸躺在他腳邊啃骨頭玩的獒犬,輕聲道:“還有我的老夥計”
徐知忌偏頭看向丁棄。
兩人目光相碰,隔著人,卻都明白彼此的心。
相視一笑。
是啊。
外麵的世界是什麼呢?
有你在,
哪兒都是天堂。
第四十九章 、丁棄(番外)
邊地。
流沙漫天,迷的人睜不開眼睛,到處都是灰蒙蒙的。
不遠處的村莊有幾縷黑煙飄著,還沒到跟前就聞到了焦糊的味道以及濃濃的血腥味。
丁彧手握韁繩,輕輕歎了口氣。
“到底是遲了一步。”
他戍守邊疆多年,大渝跟西北諸部的戰爭從未停歇,西北諸部都是遊牧民族,擅畜牧,可糧食短缺,雖自稱馬背上的民族,驍勇善戰,卻困於糧草。
而大渝不同,大渝腹地廣闊,糧草充足。
於是夾在大渝和西北諸部中間的一些小族,就成了犧牲品。
西北諸部之人窮凶極惡,好勇善戰,每每冬季來臨之際,手下的那些騎兵便四處燒殺搶虐,無惡不作,有許多小部族皆因此而被滅族。
丁彧雖有心,但卻無能為力。
村子裡到處都橫著屍體,鮮血流成了河,有野狼和野狗在大快朵頤,聽到馬蹄聲近了,也不害怕。
猶如人間煉獄。
“仔細看看,還有沒有活口!”
手下的人四散開來,仔細尋找著。
丁彧翻身下馬,腳剛落地,聽到了一旁的草叢裡似有動靜,他原以為是出來覓食的小狼崽或是小貓小狗,不想等他走過去,用手中長|槍撥開半人高的草才發現裡麵是個人。
約莫三四歲的樣子,似乎被嚇傻了,抱膝縮成一團,渾身止不住的打顫。
“孩子?”
聲音似乎嚇到了他,男孩抬起了頭,眼睛裡蓄著淚,可眼神卻狠辣,像是個護食的狼崽子。
丁彧怕嚇著他,在他身前蹲下,伸手想摸摸他的腦袋。
男孩以為來人是壞人,於是張開嘴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
鐵鏽味在嘴巴裡彌漫開來。
男孩下了死命的咬著,想象中的打罵並沒有落下,他隔著模糊的淚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男人穿著鎧甲,有光從他身後照了過來,他的眉眼疏闊,眉間有著悲憫。
跟著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暗了下來。
丁彧瞧著他暈過去也沒鬆口,不由搖了搖頭,將來隻怕也是個牛脾氣。
他將人抱了回去。
副將瞧著他手上的傷口,不由打趣,“小崽子跟個狼似的,咬這麼狠呢,肉都快咬下來了”
丁彧看了眼昏睡過去的孩子,笑了笑。
副將有些擔憂。
俗話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丁彧知道他想說什麼,抬了抬手。
“都是可憐人。況就算我大渝人也有好有壞,大渝與諸部的子民也有互市往來,可見好人壞人之分,並不在於出身和身份,而在於人心。”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副將的肩膀。
“我相信我丁彧教出來的孩子必定是個明事理,知善惡的正直之人。”
這一點,副將毋庸置疑。
他之所以選擇跟在丁彧的身邊,就是看中他是個正直的人。
操練結束之後,丁彧回了帳篷。
負責照顧孩子的新兵道:“將軍這孩子估計是個啞巴,自從醒過來之後就把自己蒙在被子,縮在角落裡,問他也不說話,不吃不喝的”
丁彧走到床邊,伸手將被子拽開。
“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似乎認出了他,可很快又雙眼無神的耷拉下眼皮,他抱膝坐著,努力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
丁彧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一次男孩沒躲。
男人的大掌很溫暖,跟父親的一樣。
丁彧道:“自今天起,前塵往事已在身後,那是你的前世,你可以記著,也可以忘記。以後你跟我姓,就叫丁棄,哪怕上天拋棄了你一次,你也不能自己放棄自己,知道嗎?”
彼時,丁棄還不懂男人話裡的意思。
他在邊地住下了。
前一個月,他躲在帳篷裡哪也不去,也不說話,彆人給吃的就吃,給喝的就喝。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一大清早,他被外頭操練的整齊的“呼喝”聲給吵醒了,練兵的時候聲音氣衝雲霄,很震撼。
他悄悄掀開簾子,循聲走了過去。
他看著站成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劃一的將士,心裡有了一個念頭。
他要變的強大。
唯有足夠的強大,才能護住自己想要的人或事。
他成了軍營裡最小的兵。
也成了這裡最勤奮刻苦的兵。
每當有人懶散的時候,丁彧就指著在一旁練臂力的丁棄道:“什麼時候你們能有他一般勤奮,我就準許你們休息,否則免談。”
冬去春來。
有一年丁彧回京過年,帶著他一起回京。
丁彧指著一個中年女人對他說,“這是你義母。”跟著又介紹了他的兒子和女兒,那些他名義上的兄弟姐妹。
丁棄有些怕生,一直站在丁彧的身後。
被稱為義母的女人不喜歡他。
這一點他知道。
喜歡或者不喜歡,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可以傳達出來。
可看在義父的麵子上,他不在乎。
這天底下隻要有義父在就夠了。
其他的人和事,左右不了他。
過年期間,丁彧少不得要走動,帶著他不方便,他獨處的時候,二哥丁庚武就會到他身邊冷嘲熱諷。
“喂,你沒有自己的爹娘嗎?乾嘛霸占著彆人的爹。”
“哎,我跟你說話呢。”
“哪裡來的野雜種。”
丁棄停下腳步,狠狠盯住了他。
丁庚武下意識的咽了下口水,他覺得眼前這個狼崽子有可能下一秒就會撲過來咬住他的喉嚨,可又不甘心就這麼被嚇倒了,於是梗著脖子,邊往後退邊說。
“你給我等著!”
等人走遠了,他才下了起來。
原來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啊。
說實話,他不喜歡京城。
更不喜歡丁府裡的這些人。
離開的時候,他歡欣雀躍。
隻是沒想到時隔多年,他再次回到京城,卻有人守在門口等他。
男人穿著白色的貂裘,立在護城河畔。
眼裡的柔情像是一池春水。
化不開。
丁彧死的時候,他跪在他的床頭,那是他第一次震驚打量義父。
男人的鬢發不知何時白了,眼角也有了皺紋,腰背似乎也沒那麼直了,他躺在那兒氣息奄奄,全然沒有記憶裡頂天立地的樣子。
他有些恍然。
生離死彆,他早已嘗過。
可麵對義父的離開,他還是難過。
丁彧回光返照的時候,握住了他的手。
“你姓丁,是我丁彧的孩子,丁家也是你的家!”
丁棄低著頭。
“義父,你放心,我會替您護著丁家。”
丁彧長長的舒了口氣,良久才虛虛的抬起了手,丁棄知道他想乾什麼,將頭靠了過去,男人的掌落在他的頭頂。
“義父不是要你護著丁家。”
“義父是想告訴你,這茫茫人海,你不是孤身一人,你有家人。”
“義父想你高興。”
“平安”
男人的手垂了下去。
丁棄努力的控製著,可鼻頭一熱,眼睛酸脹,一低頭眼淚就掉了下去。
那個給他新生的人死了。
這萬丈紅塵。
他,
再也,
沒家了。
直到多年後,他回京。
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叫徐知忌的男人。
第五十章 、大團圓
“醒醒”
“醒醒”
徐知忌猛的睜開了眼睛,大口的喘息著,額上掛滿了汗珠,幾息過後,雙眼漸漸有了神采,見身旁的丁棄一臉關切的看著自己,才知道不過是一場夢。
他伸手環住了男人的脖子。
“抱我,抱緊我。”
像是帶著哀求。
丁棄不明所以,可還是將人擁進了懷裡。
雙臂用力,讓兩人間毫無空隙,徐知忌這才覺得好受了些,切切實實的痛感,他小聲道:“你弄疼我了。”
丁棄忙又稍微鬆了鬆手臂。
“又做噩夢了?”
徐知忌愣了半晌,才“嗯”了一聲。
最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是做噩夢,夢到前塵舊事,夢到他為了大渝的天下殫精竭慮卻落得個慘死的下場,夢到丁棄死在了戰場上。
“等天亮我給你請個大夫來瞧瞧。”
他看男人的神色倦怠,不由擔心起來,徐知忌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又因為他到了邊地這樣的苦寒之地來,他心有不忍。
“不然我們還是回京吧。”
京城裡有大渝最好的大夫。
徐知忌輕笑一聲,“真是個呆子,你我都是“死”了的人,乍然出現在京城,你就不怕皇帝怪最新下來,治我們個欺君之罪?”
丁棄嘿嘿的笑了兩聲,倒是他關心則亂了。
“不然咱們去江南,那兒天氣好。”
徐知忌搖了搖頭,這些日子也不知怎麼回事,總是覺得累的慌,出個門都覺得累,更彆提千裡之外的江南了,即便他知道這個時候的江南風景美如畫,可卻依舊提不起半點興趣。
他躺了回去,語氣漸漸平緩。
“我,我哪兒也不想去,我就想睡會兒”
後半夜,丁棄壓根沒合眼。
盯著徐知忌看了半宿,天剛蒙蒙亮,他就出門去請大夫了。
他們住的地方離鎮子有十幾裡地,大夫是個上了年紀的老者,丁棄嫌他走的慢,索性直接將人背著趕路,天剛亮大夫就在帳篷裡了。
大夫給徐知忌把脈。
把了左手,又把了右手,換來換去,把了半個多時辰。
丁棄等的心急如焚,舔了舔唇。
“大夫,到底怎麼回事啊?他要不要緊?”
大夫皺著眉頭,一會兒“咦”一聲,一會兒“啊”一聲,丁棄的心跟著他這一聲聲的叫喚七上八下的,幾次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最後,老者摸著額下白須。
“老朽行醫數十載,還從未見過這樣的脈象。”
丁棄聽的雲裡霧裡,不由提高了嗓門。
“到底怎麼樣?”
老者笑的意味深長,“老朽不擅長千金一科,你去請鎮上的費婆子來瞧瞧吧。”
丁棄哪裡還顧得上老者的笑容,讓人送走了大夫,又快馬加鞭的去請費婆子。
他到鎮上的時候,費婆子正在喂豬。
他直接人擄上了馬。
費婆子手裡拿著瓢,大嚷著,“我豬還沒喂完呢,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費婆子是十裡八村最有名的接生婆,據說年輕時給牛羊接生,後來不知道跟哪個遊方道姑後麵學了幾年婦科,後來便一直給女人瞧病。
這一瞧就是幾十年,早已聲名在外。
她經驗豐富,隻略一看,就看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的丁棄,喜笑顏開道:“恭喜,恭喜,這可是添丁進口的大喜事啊,到時候我可定要來討杯水酒喝的。”
丁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費婆子笑道:“這是有喜了。”
有喜?
有啥喜?
丁棄一臉茫然。
費婆子比劃下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就是懷孕,懷孩子了”
猶如一道炸雷響在頭頂,丁棄半天沒緩過神來,好半天才道:“您都瞧仔細了?”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徐知忌。
“我”
“我們可都是男人”
費婆子接生這麼多年,男子懷孕可也是頭一遭,可不管男人生孩子,還是女人生孩子,那都是高興事,是天大的喜事。
添丁進口,多子多福。
費婆子是如何走的,丁棄不知道。
此刻他滿眼滿心都是床上之人。
他把懷孕之事告訴了徐知忌,可男人似乎並不驚訝。
丁棄皺著眉,“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徐知忌的手輕輕撫著自己的小腹,這裡頭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
他和丁棄的孩子。
他們兩的孩子。
“你還記得給你喂的那顆解毒丸嗎?我曾告訴你那是南疆一位大師所秘製的,當年除了這顆解毒丸,他還曾給了我一顆可以讓男人生子的藥丸。”
“當初他給我的時候,我嗤之以鼻,總覺得我一個男人生什麼孩子,那不成笑話了。”
“而且我連喝藥都嫌苦,更彆說生孩子的痛了。”
“可是沒想到,我後來遇到了你!”
“跟你,我願意!”
丁棄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將人緊緊的擁在懷裡,一個勁的重複。
“謝謝,謝謝”
“我會對你好,一輩子對你好,我會對咱們的孩子好,把我能給的都給他。”
“”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
說完又忙不迭的說要去外頭砍樹。
徐知忌不明所以。
他忙道:“得先預備著了,我去弄些木材回來,好打一些床,還有玩具”
男人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徐知忌望著他傻傻的樣子,垂眸淺笑
他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來。
到後麵行動不便。
丁棄恨不得什麼都替他做了,又不許他乾這個,不許他乾那個,眼看著就要到臨盆之期了。
費婆子到底是有經驗的。
男人更女人畢竟不同。
想生孩子,必須得采取剖腹生產。
就是在肚子上劃一刀,好將孩子取出來。
聽說要在肚子上劃口子,嚇的丁棄忙說不生了,他怕,怕會失去徐知忌。
徐知忌嫌他在房間裡礙事,於是把他趕到了房門外,還特意讓雙喜攔著他不許他說話。
劇烈的疼痛傳來的時候,徐知忌死死的咬著巾帕。
他知道外麵有人在擔心他,他拚命的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他模模糊糊的睡了過去,等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丁棄正紅著眼看著他。
“不生了,以後再也不生了。”
剛才他進來的時候,見徐知忌臉色蒼白,滿臉掛著汗,連床褥都打濕了,他嚇的魂都丟了,連費婆子抱到跟前的孩子都沒來得及看一眼。
徐知忌看了看。
“孩子呢?”
“你看到了嗎?男孩還是女孩?”
丁棄握著他的手,不肯鬆開。
“總會見到的。”
徐知忌苦笑,哪裡有人這麼當爹的啊。
雙喜喜滋滋的進來道賀。
“恭喜主子,賀喜主子,喜得麟兒。”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等見到孩子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孩子紅彤彤的,小小的一隻,連眼睛都沒睜開,許是聞到了他的氣味,身體扭動了幾下,想往他身上靠。
這一刻徐知忌覺得一切都值了。
丁棄端著雞湯進來。
親自喂徐知忌喝下。
“謝謝你,謝謝你給我一個家。”
那些上天從他身邊奪走的,那些灰暗到看不到儘頭的時間裡,直到這一刻,他覺得上天並沒有拋棄他。
他所想的,
終究還是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