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瘋子端起酒葫蘆喝一口,見他臉色發白,又道:“我曾聽說一個傳聞,白日的聖墟波譎雲詭,險象環生,但夜裡的聖墟才是真正的……恐怖。”
“你才達金丹初期,進入聖墟不可私自亂跑,一切聽從師兄師姐的指令,你可聽明白了?”
溫故點點頭,垂著眼一聲不吭。
蕭瘋子蓋上酒葫蘆,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我與你無話可說,你還有何問題要問我?”
溫故抬起俊臉,悶悶地問:“我師父的病很嚴重麼?”
蕭瘋子很無語,原來溫故還停在上一段對話,他沒什麼好氣地問:“你沒聽明白我說的話嗎?”
“師叔,我聽明白了。”溫故很堅定,不厭其煩地問:“你能救救我師父麼?”
蕭瘋子終於發現,那個靈性通達,聰慧過人的元九淵,如今……有點傻。
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和個傻麅子一樣,自己都自身難保,還在擔心彆人的安慰,他被溫故氣笑了,“你師父沒有生病,我不過隨口說說。”
溫故緩緩鬆一口氣,師父送他那麼多丹藥,還說要除掉什麼,他還以為重真人命不久矣,今天在交代遺言呢。
蕭瘋子被他氣得不輕,揮手讓他離自己遠點。
夜色陰沉沉,烏雲蔽月,漫天的黑壓在渺小的飛舟之上,如同滄海一粟。
聖墟位於東海國的儘頭,群山峻嶺的腹地之內,四周環繞漆黑瘴氣,毒蟲毒草漫山遍野,凶險萬分。
溫故離得很遠,瞧見一團巨大的黑霧滔天,黑霧的正中心黑色旋渦收縮翻卷,如同惡魔的一隻眼睛在黑夜裡緩緩睜開。
飛舟停在黑霧的外側,蕭瘋子操控緩緩下降,離的近了,溫故看得清楚,黑霧不是純粹的一團黑,裡麵透出烈火般金輝的符篆印記,符篆越亮的地方,黑霧越濃,像是有了自我意識,彼此在較勁到底是道高一籌,還是魔高一丈。
溫故身上發寒,脖子後麵的細密的毛發豎起來,這是修道士的天然感應,提醒此地乃凶煞之地。
蕭瘋子站起身,正色道:“聖墟外有一道上古仙人留下的符篆封印,一旦踏入符篆之中,將切斷與外界一切靈識,這道符篆牆內外,就如同兩個世界,內裡的時間流速不同凡地,你們不可在其中留戀,找到乾坤葫蘆便原路返回。”
“乾坤葫蘆在何處?”李仁躍躍欲試。
蕭瘋子望向濃重黑霧,“據說在聖城之中的神廟,但從未有人進入過神廟,你們不必強求,若找不到乾坤葫蘆,便速速返回,我在此地等你們七日。”
這就是傳說中的副本吧,溫故心裡默念,想起蕭真人嚇唬他的話,夜裡的聖墟很恐怖……
不會有鬼吧?
幾個人召喚飛劍,瀟灑利落地躍下飛舟,溫故指尖發冷,慢吞吞走在後麵,徐複正要飛身下船,聽見背後一道弱小可憐又無辜的聲音——
“師兄,我能不能和你走一起?”
徐複回過頭,溫故大半張俊臉沁在濃厚的夜色裡,見他望過來,立即幾步跟過來,信誓旦旦地說:“師兄,我不會吵到你的。”
徐複自然不會理他,旋身躍下飛舟。
溫故計劃失敗,小小心翼翼地從階梯走下船,蕭瘋子見人到齊了,手臂一伸,手中多出一把碧玉如意,往虛空中用力揮斬。
濃霧如同沸水翻騰湧動,幾人的前方生出一條小道,隱約能瞧見蔥蔥鬱鬱的密林。
蕭瘋子收起玉如意,鄭重其事道:“記住,此次進入聖墟,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說完,他的目光落在徐複身上,換了一種更嚴肅的語氣,“你的任務是拿到乾坤葫蘆,為師在此等你回來。”
徐複頷首,畢恭畢敬,“弟子領命。”
蕭瘋子滿意地一笑,看向眾人,“都去吧,彆死在聖墟,我們玄月宗的弟子可不能辱沒門楣。”
由年歲最長的常雨客牽頭,率先走入黑霧之中,李仁不甘示弱,緊隨其後,溫故有意落在最後一個,亦步亦趨地跟著徐複。
黑色的霧氣無孔不入,溫故下意識捂住鼻子,陰冷刺骨的感覺如影隨形,四周暗無天日,他心裡越來越害怕。
修真裡有鬼也很正常吧,溫故不怕巨獸妖魔,但是他怕鬼。
徐複與他離得最近,溫故幾乎要撞到他身上,緊促的呼吸清晰入耳,能看出,他確實很膽小。
溫故覺得周圍越來越暗,樹梢上綠色眼睛眨動,還有悉悉索索的蟲子在地上爬動,“師兄……師兄……”
徐複不言不語,步伐更快。
溫故小跑才能跟得上,“師兄,我們走一起,我可以保護你的。”
保護?到底是誰在害怕?徐複很想問問他,但他不能和溫故說話。
“我不會煩你的,你要是嫌我煩,我也不說話,你能不能帶著我一起?”溫故情真意切地懇求。
“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發誓的。”
溫故特彆認真。
徐複充耳不聞,魔族妖人的詭計他看透了,不會像重真人和妙真一樣失了智。
溫故跟不上大部隊,他以為自己走得太慢,其實是其他幾個人有意甩掉他。
雖然隻有七個人,其中的關係卻很複雜,李仁傾慕滕紫芝,一心為她取得乾坤葫蘆,明月澗和常雨客還有永虛三人是至交好友,自然共同進退,而徐複一枝獨秀,不與他人為伍。
良久,幽深的叢林之中,腐臭的味道漸漸溢出,地上森森白骨在黯淡月色下泛出幽光,一簇鬼火遊移飄動,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吟聲遍布四麵八方。
忽然,“砰”一聲巨響,像是重物落到土地上,走在前麵的常雨客拔出長劍,“小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黑暗裡竄出一頭血紅的猛獸,身披堅硬的鱗甲,頭上長滿黑色肉疙瘩,凶神惡煞地朝幾個人襲來!
溫故嚇得心頭一跳,緊緊咬著牙才能製止嘴唇發顫,“師兄……你站到我後麵……”
徐複忍不住回頭瞥他眼,溫故不知何時跟上來,雙手握著一根粗壯的樹枝,修白的手指顫抖,全身繃得很緊,隨時準備逃跑的架勢,但卻還有膽子敢逞強。
“元九淵”身形修長高大,但此刻,徐複卻覺得他身上有幾分可憐。
常雨客手中劍光浮動,速度迅猛地斬下猛獸頭顱,熱騰騰的血噴灑一地,他收劍環視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請諸位多多保重。”
然後,他們三人疾步離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滕紫芝轉身看向徐複,拱手說:“徐師兄,我們也告辭了。”
她的眼神在溫故身上飄了一下,然後立即收回目光,“李師兄,我們走吧。”
溫故眼睜睜地望著師姐師兄一個個地離開,要把一個人留在這裡,太可怕了,他正想繼續跟著徐複,轉眼一看——
徐複也不見了。
溫故終於發現,他被大家嫌棄了。
這就是龍傲天的命吧。
血腥的味道迅速彌漫在空氣裡,地上的猛獸胸口輕微浮動,溫故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像是豹子,又像是猞猁,身上有一層堅硬的紅色鎧甲。
他不敢看血肉模糊的脖子,雙手離得遠遠的捧起熱乎乎的腦袋,很重,閉著眼睛放在記憶裡頭顱的位置。
溫故深深呼出一口氣,希望淩晨十二點趕緊到來,把身體交還給元九淵。
與此同時,滕紫芝與李仁追上了常雨客三人。
常雨客不見溫故和徐複的身影,皺眉道:“我們兵分三路,若遇到危機,困怕無能為力”
“不是三路,而是四路。”李仁笑吟吟地糾正,“徐複師兄獨善其身,不與魔族的孽種為伍。”
明月澗不滿地輕哼,“他雖是半個魔族之人,但也是我們的同門師弟,若是死了,重真人饒不了我們。”
滕紫芝低下頭,彆過身望向來時方向,猶豫不決,“不然……我們去找他。”
李仁搖搖頭,不以為意地說:“你們看他那副樣子,帶著他也是我們的累贅包袱,不如隨他自生自滅。”
滕紫芝欲言又止,李仁體貼地拍拍她的肩膀,“師妹放心,這次有我保護你,不會有任何差池。”
幾人不再說什麼,與“元九淵”平日不熟,如今自顧不暇,有心無力,他若是死了,也隻能怪他自己倒黴。
……
四周的黑暗仿佛無邊無際,溫故抱著膝蓋蹲一會,默數時間,漸漸地,他感覺到一絲詭異的森冷感。
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暗處觀察他。
溫故麵頰失色,額頭滲出細膩的汗珠,迅速環顧周圍,什麼都沒看到,但那種被窺探的感覺更強烈了。
咕嚕——
隱約的吞咽口水聲響起。
舌尖舔動嘴唇的聲音細碎清晰,吞咽口水聲越來越強烈,好像食指大動,忍不住要立即美餐一頓。
溫故雙手交疊抵到嘴唇邊,小聲默念,“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就在此時,頭頂落下一大片巨大陰影,遮住原本黯淡月光,溫故慢吞吞抬起頭,蔥鬱的樹冠上趴著一個毛茸茸的——白熊腦袋?
白熊卻不是溫故常見的親切可愛,它身形如同大得驚人,身上縱橫深藍色妖紋,兩眼赤紅,獠牙如同利刃一樣鋒銳。
“好吃!好吃!”
白熊雄厚的聲音如同鐘鳴,響徹雲霄,震得溫故耳朵發麻。
溫故沒見過會說話的白熊,呆滯幾秒,小聲辯解:“我很難吃的。”
白熊憤怒地瞪著他,呼出的腥氣撲在溫故臉上,“好吃!好吃!”
溫故向後退縮,後背抵著樹木,堅定地說:“難吃,難吃。”
“好吃!好吃!”白熊湊得更近,溫故幾乎能看清他黑色鼻子上細密的紋路。
他很執拗,鼓起勇氣大聲說:“我不好吃,你走開!”
白熊用一根尖銳指甲把他的衣領勾起來,拎到自己眼前,“好吃!”
此時,白熊身後一根枯萎的巨木上站著兩道漆黑身影,正是元九淵的部下鬼羅漢和銀漢二人。
自打進入聖墟之地,兩人隱去神息,一直跟著隊伍,溫故的遭遇儘收眼底。
昨夜元九淵用黑旗喚出二人,吩咐他們在聖墟之地等待,如果遇到危險,不計一切代價出手保護自己的安全。
銀漢猩紅的雙目露出不解之色,“主人為何不出手?這熊妖可不是他的對手。”
鬼羅漢搖搖頭,“主人的心思高深莫測,豈是你我二人能夠揣測的?”
“您說的是。”銀行嘗試推測溫故的目的,“主人故意脫離隊伍,獨自在此等待熊妖,怕不是這熊妖身上有什麼蹊蹺?”
鬼羅漢望著被白熊吊在半空中,還在努力爭辯好吃還是難吃得溫故,“聖墟之地我第一次來,我也不知。”
銀漢同樣望過去,溫故臉色發白,手臂緊緊抱住白熊的爪子,仿佛真的很害怕,不禁感歎道:“彆說那些玄月宗的弟子,就連我也被主人的演技騙了。”
鬼羅漢轉過身,拍拍他的肩膀,“仔細看,好好學著點。”
“好吃!”
白熊再一次怒吼,它沒了耐心和溫故糾纏,掄圓熊掌像拍皮球一樣把溫故惡狠狠甩到一棵茂密的樹上。
這一擊力道剛猛,溫故身子骨結實,但被震得頭暈眼花,從樹冠上一直順暢滑到地麵,擊落滿地的落葉和果子。
溫故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身側“砰”一聲響,他偏過灰撲撲的臉,土黃色的橢圓球滾到他腳底下,上麵密密麻麻遍布孔洞。
原來是樹上棄用的蜂巢,被他的身體打了下來。
白熊怒火中燒,又想抓起他,再掄上幾次解解氣,沒想到溫故這次不犟了,他從地上爬起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蜂巢,舉高手臂,踮著腳用力遞到白熊的身前。
溫故努力地說:“好吃,好吃。”
“好吃?”白熊疑惑地看他手裡土黃色的橢圓球。
溫故堅定點點頭,“好吃,好吃。”
白熊用兩根爪子捏過來,張開通天巨口,一下拋進嘴裡,飽滿晶瑩的蜂蜜在嘴角白色的毛發上溢出來。
然後,它呆了。
巨大的熊眼緩緩煽動,鼻子的滾燙熱息撲在溫故身上,白熊一臉的滿足,意猶未儘地舔乾淨嘴上的蜂蜜。
溫故抿著嘴唇笑了一下,“好吃吧?”
“好吃!好吃!”
白熊興奮地竄起來,一下子跳了幾米高,手舞足蹈地在溫故身邊轉了幾個圈,震得周邊地動山搖。
“小熊,我能走了麼?去給你找好吃的。”溫故謹慎地提出。
白熊信以為真,從旁邊的灌木叢中掏出一把鮮豔可口的紅果,劈裡啪啦扔倒地上,露出一個巨大的笑容,“好吃,好吃。”
溫故受寵若驚,一個一個撿起來塞進懷裡,“謝謝你,小熊。”
徐複遠去三百裡之外,早已將眾人遠遠甩開,他離得越遠,心中的罪惡感越強。
雖然是魔族之人,但亦是同門師兄弟,若是死於非命,他難辭其咎,無法向重真人交代。
於是,他用了一張神行符,穿林度水奔馳而來,果不其然在原地見到溫故。
正在和一個凶殘的熊妖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