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鄭玉衡冒著風露歸家。
從太醫院到鄭府,說遠不遠,也說近也不近。鄭玉衡下車時,沁涼的夜風鼓起披風,灌進袖口裡。
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袖子,隨著小廝進門。
鄭府門前掛著兩個燈籠,大門兩側是木刻的對聯。裡頭岑寂一片,唯有內宅的最裡側點著朦朧的燈火。四周的小廝婢女往來安靜,皆垂首低眉。
鄭玉衡無暇他顧,一路到了燈火通明處,他一邊解開披風的帶子,一邊推門出聲:“父親……”
這聲音傳進去的同時,鄭玉衡邁入門檻,眼前的燈火明亮得晃眼,他還來不及審視情況,就聽到身後立即傳來關門聲,兩個膀大腰圓的護院一左一右地鉗製住他,似乎早就得了命令,將鄭玉衡摁跪在地上。
他一時不察,膝蓋跟地麵接觸,響起砰地一聲。
四下光明,鄭玉衡眼前並不是患病臥床的景象。他的生身父親鄭節正坐在寬闊的座椅上,眼神幽黑沉悶,像是洇著一片擰不乾的水。鄭節身旁則坐著繼夫人,麵貌慈柔。
護院鬆開了手,如虎豹般侍立在他身後。
鄭玉衡抬眸看了一眼,醒悟過來這竟然是一場“鴻門宴”。他的目光在鄭父的身上上下遊移一遍,然後又斂回,用一種已經習慣和熟悉的語氣問:“父親……兒又犯了什麼錯?”
鄭節怒極反笑,對著他道:“你還要問我?你還有臉問我?!你捫心自問,我從小到底是怎麼教育你、怎麼囑咐你的,可你卻是塊朽木不可雕也的庸才。”
鄭玉衡靜默聆聽,他想起自己連中兩元時,父親在學宴上口中謙虛、眉目卻含笑的驕傲模樣,又想起他被黜落功名、轉而學醫後,對方心灰意冷甚至厭倦的神情……學而優則仕,一個作為醫官的嫡長子、比起一個從仕經學的嫡長子,這其中的差距甚巨,大大地讓父親失望了。
他沉默不語,更像是一塊負隅頑抗的硬骨頭。
鄭節道:“你能侍奉慈寧宮,我原本以為你有了幾分出息,即便極少歸家,家裡上上下下也都敬著你,可你說說,你靠得是什麼?靠得是什麼!”
他將桌案上的茶盞嘭得擲了過去,碎在鄭玉衡身畔,飛濺的瓷片落了一地。
一旁的繼夫人連忙安慰道:“老爺切勿太動怒,咱們何不聽聽衡兒的辯解呢?”
鄭玉衡掃了她一眼。
這兩個字出現在太後娘娘口中,他隻覺得敏感,覺得太過親昵乃至於羞愧,但出現在這個繼母的嘴裡,隻剩下令人惡心的偽善。
鄭節拍著扶手,道:“開口!”
鄭玉衡終於道:“好在父親今夜沒有突患惡疾……生老病死,不可妄言,以後還是彆用這種辦法吧。”
鄭父先是一怔,心中極為短促地閃過某種情緒,但很快又被厭惡所掩蓋,指著他道:“要不是先前祝家退婚,你就死不露麵,我會這麼叫你回來?!我是你爹!親爹說得話都敢不尊,你能懂什麼天地君親師?”
鄭玉衡道:“《禮記》雲,何謂人義,父慈、子孝。”
鄭節勃然大怒,從椅子上豁然站起:“你這是什麼意思?父母不慈,所以才子女不孝?我真是白生養你——”
“老爺,老爺!”繼夫人拉著他的胳膊,“他還是個小孩子,您跟孩子計較什麼啊!”
“孩子?下個月七夕一過,他就十九歲了,再長一長都要行冠禮了,算什麼小孩子。”
“哎呀,老爺——”
繼夫人明著勸誡,暗裡卻在煽風點火,生怕這火不夠旺,起身換到鄭玉衡這邊,拉著他的袖子:“衡兒怎麼這樣倔強?你便是跟爹認個錯又何妨,以後就說自覺醫術不精,辭了娘娘的抬愛,趁知道的人還不多,尚可清白做人。”
鄭玉衡並不看她,手指一點點收緊,指骨發白,低聲:“清白……我與娘娘就是清白的。”
即便數月過去,即便太後此前分明就是想要他,但兩人還停留在僅是安撫的肢體交流上。鄭玉衡甚至從她身上看不到欲望的痕跡,她就像是蓮花台上的觀音菩薩一樣。
繼夫人道:“快彆嘴硬了,慈寧宮娘娘的滔天威勢,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就是貪慕榮華,趕著自薦枕席,母親也是能理解的……誰沒有犯糊塗的時候……”
鄭玉衡深吸了一口氣:“我是為娘娘的病,一心想要醫治好她,跟榮華富貴無關。”
但這話說出去是沒有人會信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要相信一個人全無功利之心,那實在是太難了。但同樣的,一個人除了利益,往往還有另一麵。
譬如當時宮中人搬來賞賜時,鄭節會為董太後的名字退避三舍,可到了如今這個節骨眼兒上,他也願意為了保住家中的名聲一頭撞死在盤龍丹柱上,剛直、古板、迂腐。
鄭節還沒表態,繼夫人便果然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柔柔地道:“你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還不快快認錯,以後辭了官不與宮禁往來,再不服軟,你爹恐怕要動家法了。”
這句話提醒了鄭節。
他一拍大腿,跟那兩個護院道:“去,把家法請出來!”
其中一個護院猶豫了下,多嘴問了句:“老爺,咱們請哪一個啊?”
“鞭子。”繼夫人輕飄飄地道,“快去吧。”
鄭老爺也沒異議,他又坐在椅子上,將續弦夫人叫回自己身邊,焦躁地敲著椅子扶手,似乎將所有讓鄭玉衡“改邪歸正”的期望,都放在了嚴苛的家法管教上。
在這段無人出言的空檔裡,鄭玉衡感覺到一股窒息般的寂靜。他的思緒不由自主地散開,思緒穿過眼前盈盈的燭火,想起外祖母在世,將小小的自己抱在懷裡學習書道……在這短暫的十幾年當中,似乎愛著他的人都在時光裡相繼離開。
他之前一度很擔心父親也會這樣,也會在疾病或勞累的影響下,再度拋下他。但此時此刻,鄭玉衡後知後覺地發現,父親仍舊康健地站在麵前,卻已經將他拋下了。
護院取來家法,不同於竹板,那是一根盤起來的粗糙鞭子,平日裡放在祠堂的祖宗牌位旁邊,輕易是不動用的。
鄭玉衡有些怕,他又不是不會痛,隻是能忍而已。
鄭節接過鞭子,長長的鞭尾垂墜下來。他的腳步從遠至近,慢慢繞著鄭玉衡踱步,高聲質問道:“你知不知錯!”
鄭玉衡道:“……我知錯,覬覦太後娘娘,是有罪的。”
鄭節盯著他的臉,表情剛有些緩和,就聽到對方續道:“但我不會改的,我不會離開娘娘。”
“你這個孽障!”他的父親大罵道。
鄭節拎起鞭子,此時他已走到長子的身後,怒意上湧,幾乎沒有什麼留情餘地地揮了一鞭。
鞭子撩起一聲尖銳的破空聲,然後沉悶地撞進血肉裡。
人的血肉之軀,有時就是如此脆弱。哪怕鄭玉衡年輕健康,他的所有忍耐也完全被這一鞭子的痛苦所摧毀了,這種疼痛一開始是沉悶的,最後隨著肌膚分開的撕裂感,在傷口上滾著一股灼燒似的熱。
他不是會留疤痕的體質,但卻對疼痛十分敏感,把痛叫聲擠碎了壓在喉嚨裡,就已經用光全部力氣。
他被打倒了,用手撐著地麵,脊背上浮現出血跡,連成一道刺目的長痕。
宛如一條封建愚昧的、飽含著父權毒素的赤蛇,在他身上蜿蜒攀爬,啃噬著他的血肉。
鄭玉衡的額頭上冒出冷汗,叫聲變了形,演變成幾聲夾著喘氣的咳嗽。
父親的聲音又響起了:“你要把我們家的名聲都毀了!再這麼死不回頭,我就活活打死你!還不如當初沒讓你娘把你生出來!”
然而這個“貪慕權勢”的長子,卻隻是攥緊了手指,說得是:“……你隻把我當成你的物品。”
鄭節怔了一下。
然而鄭玉衡的思緒卻前所未有地清晰,這些話在他腹中早就盤桓了不知道多久,壓抑忍耐了多久,在痛苦的催生中,他終於將之發泄出來:“你隻把我、把你的所有孩子,都當成你的所有品,一旦我們不合你的心意,就是叛逆、就是庸才、就活該被打死。”
“衡兒?”繼夫人驚訝道,“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爹,哪有父母不愛子女的?”
鄭玉衡抬眸看了她一眼,嘴唇上血色全無,卻對著她沒有溫度地笑了一下,道:“夫人,你也是他的物件之一,因為你假裝慈愛、假裝柔順,遂了他的意,你才過得順心。你是被掌控的物品,如紫藤攀附於桐木。”
繼夫人神情一滯。
“滿口胡言!”鄭老爺指著他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但凡有一點點出格,你就會用懲罰修剪我們的枝葉,你厭惡我,是因為我做了很多超出你掌控的事,我春闈落榜,不思進取,轉而從醫,我拒婚不娶,甚少歸家,我侍奉慈寧宮,你怕我脫出你的掌控,你怕我踩在你的頭上——”
鄭玉衡的聲音雖然寂淡,情緒起伏很不明顯,但光是說出這些話,就已經可以稱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了。
“逆子!”鄭老爺喊道。
而後是啪地一聲,伴隨著尖銳的風聲,把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都封在鄭玉衡的口中。
鞭子上沾滿了血。
從第三鞭開始,他其實就已經說不出話了,這對於封建社會大家長的公然挑釁,換來了十分慘重的代價。他的牙齒不停戰栗,那種灼燒般的疼痛,最後幾乎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思考去數鞭子的數量,隻在後來模糊聽到父親說:“我要去麵見娘娘,親自請罪,也好過你敗壞了我們家的名聲,死了都讓史官戳著脊梁骨罵!太後參政十幾載,身邊也容不得你這種荒唐之人。”
鄭玉衡腦海中短暫清醒了一刻,忽然湧起一股莫大的恐慌:不可以……不能去。
他想要出聲,但很快又被無儘的寒意淹沒。
……
鄭玉衡暈過去了,再次醒來時,他被關在祠堂裡。
他動了動手指,坐在祠堂的柱子邊,透過窗格上映著的光判斷了一下時間,天已經褪去夜色,但似乎早過午時,有些陰暗。
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他身上的傷很簡單粗糙地處理了一番,已經止血,但稍稍一動,就湧起撕裂身軀般的痛。
鄭玉衡皺著眉,張了張口,喉嚨乾啞得像著了火。
他的意識才清醒一小會兒,就聽到祠堂外傳來輕輕地敲擊聲,一個聲音傳了進來:“大公子。”
鄭玉衡聽出這是跟隨他長大的小廝,聲音沙啞道:“莫書。”
莫書哽咽應了聲“噯”,又道:“大公子彆怕,老爺進宮覲見去了,夫人隻把祠堂門給鎖了,沒派人守著,小的給您帶東西了。”
他說罷,就聽見動靜換了地方,彆著窗戶的機關被撬開。莫書拎著食盒,身手利索地翻進來,靠近過來扶住鄭玉衡。
他是先夫人帶過來的小廝,原本是屬於鄭玉衡母族府中的,所以忠心耿耿,從來隻為他打算。
鄭玉衡看著眼前的食物,有些難以下咽,隻捧著他帶來的水喝了幾口。
莫書看他這樣,抹淚道:“要是咱們夫人還在,您怎麼能受這麼大罪。那胖老爺也是,什麼話都跟老爺說,大公子要是真是衝著榮華富貴去的,哪能沒有個宅邸產業、金銀賞賜?沒有個入仕的清貴文職?”
鄭玉衡想了想,發覺這些東西董靈鷲似乎都想給過,但他沒有要。
莫書擦乾眼淚,道:“您快吃點東西吧,不知道要關到什麼時候呢,人哪能不吃東西啊。”
鄭玉衡為了讓他放心,硬是吃了兩口,嗓子卻還發啞,忍不住問他:“我爹進宮了嗎?”
莫書道:“是啊,您就彆擔心了,趁這時候……”
鄭玉衡卻沒將他的話聽進去,腦海中浮現出了那個場麵,他心裡十分不安——要是太後真是以勢壓人的專橫掌權者,就是他祖宗從墳裡蹦出來詐屍、親自去叩頭覲見都不管用,可偏偏董靈鷲不是,萬一太後真的痛惜起他的名聲、前程……
他本來就食不下咽,這時候更是如鯁在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要進宮。”
莫書睜大眼道:“現在?大公子,你的身體……不不,這還在其次,你的入宮腰牌都被老爺收走了啊。”
鄭玉衡又安靜下來,過了片刻,道:“這不是問題,我沒有去請平安脈,慈寧宮一定會派人尋我的,隻要他們知道我歸家,就會在宮門守著。”
莫書覺得有點兒難以置信,這話聽起來概率不大,希望渺茫,又勸道:“可是外邊兒天都陰了,恐怕要下雨,咱們又是偷偷出去,動不得府中的馬車。”
“無礙。”鄭玉衡閉上眼,吸了口氣,從地上起來,鞭傷之後殘餘的痛都被他忍了下來,除了手有點抖,表麵上居然平淡如水,“你幫我去市集租一匹馬。”
莫書拗不過他,隻得點頭。於是找來了低調的乾淨衣服,讓鄭玉衡在此處稍等,等他準備好了馬,就悄悄帶著大公子從窗戶上翻出來,離開鄭府。
外頭陰雲密布,沉悶的雲層將日光吞噬。
跟鄭玉衡想得差不多,此時此刻,鄭節正跪在慈寧宮光滑的地麵上,隔著一道珠簾,遙遙地向董靈鷲叩首。
瑞雪姑姑正關上窗,她望了一眼外頭悶悶的天,又想到小鄭太醫今日未至,頓時感覺到這位殿中侍禦史的到來,帶著一點兒風雨欲來的味道。
董靈鷲昨夜沒睡好,撐著下頷審閱魏缺送來的刑部筆錄,緩緩開口:“鄭侍禦史糾察百官朝儀,謹慎仔細,從不出錯,也很少有入內覲見的時候,難道都忠心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糾察到哀家頭上來了嗎?”
慈寧宮眾人一聽這語氣,就知道娘娘的心情恐怕不大好。
鄭節叩首道:“臣向太後請罪。”
董靈鷲瞥了他一眼,有些預感到他的來意了。
“臣的長子——自小生母離世,下官管教不嚴,他年紀尚小、為人不端,實在入不了太後的尊眼。”侍禦史一頭磕在地上,聲音還挺響亮。“請太後為自身貞節名譽計,為先帝與新皇計,革去臣長子的職務。他醫術不精,著實受不起娘娘的抬愛。”
“好大的膽子。”董靈鷲聲音平平,“侍禦史不妨直言,哀家的名譽,到底如何了?”
就是把鄭節打死,他也說不出“穢亂宮闈”這種字眼,這就不是請罪止損了,而是把腦袋遞上去送給太後娘娘砍,隻得冷汗津津道:“娘娘參政十餘年,深知君臣之禮,男女之防,也深知流言如虎、人言可畏,隻是犬子無能無知,不識禮數,恐怕辱沒了娘娘的聲名,這便是他洗不脫的罪狀啊!”
董靈鷲笑了笑,悠悠道:“你是想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哀家……或者你家大公子,就是那麵危牆麼?”
鄭節不敢稱是,隻得梗著脖子叩首:“臣不敢,請娘娘降罪。”
董靈鷲知道他們鄭家的人,一當上諫官、言官,就一條路走到黑,恨不得終生的歸宿就在上位者的殿門柱子上,她抬了抬手示意一下,讓宣靖雲看著點,彆一不留神兒撞死在這兒。
守在珠簾外的宣都知心領神會,讓幾個小太監在旁留意著,關鍵時刻能衝上去架住他。
殿內寂靜了一會兒,不多時,外頭響起一聲旱天雷,轟隆作響。
董靈鷲的視線穿過窗紗,隱隱望見雷雨將至的天穹。她手裡轉著一串珊瑚珠子,開口道:“降罪……要是真想降你的罪,刑部的提審名錄裡就該有你的一份!”
鄭節愕然抬頭。
她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八分熱的仰天雪綠騰起絲縷白煙。董靈鷲僅是潤了潤喉嚨,從案上抽出一本文書,想隨手扔過去,想到這是衡兒的父親,手上頓了頓,遞給了瑞雪。
瑞雪姑姑接過文書,走到鄭節麵前低下身,展開紙麵。
“你的交遊好友龐海陵,可真是財路甚廣啊。”董靈鷲摩挲著杯壁,“這是麒麟衛和內緝事廠送來的證據,刑部的官員今天已經跟著麒麟衛去提人了,你跟他相交多年,就是送去刑部大牢裡問問話,也不為過吧。”
鄭節渾身僵硬,想起這事情甚至就是龐海陵告發的,他的脊背上寒意驟生,幾乎不敢看她,眼神盯著一旁的柱子,擠出句話來:“臣、我……臣一生不曾貪汙,臣是清白的……”
“哀家知道。”董靈鷲蹙了下眉,“小聲點。”
鄭節這才壓下嗓門,他要犧牲鄭玉衡保全名譽的時候,可完全沒這麼怕。要是犧牲的責任落到了他身上,他才能感覺到徹骨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