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酌真心實意地說:“你為後時,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過董靈鷲的肩膀,望向她身後的鄭玉衡,視線在這位鄭太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要是這孩子能夠照顧你,那也很好。他當是你這殿中最名貴的一件愛物。”
比起董靈鷲所想的“愛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於“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樣,以為鄭太醫是太後為了緬懷先帝,尋到的一件寶貴之物。
再珍貴的紀念品,也隻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靈鷲卻輕輕蹙眉。
但她沒有表露真心,隻是跟李酌靜靜地下完了這局棋。到了官子之時,李酌僅以一目半之差輸掉棋局,他起身行禮,董靈鷲辭而不受,隻淡淡道:“承讓。”
李酌的身後,幾名內侍一直守候在他身側,隨時觀察著他的動向。天際泛起一絲微白,四周還隱隱響起麒麟衛碰撞的甲胄聲,在緊緊閉合的殿門之外。
李酌站起身,辭彆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即便這位昔年廊下聽書的好友之女,已在世事的磨練下坐到了這個位置。她站得那麼高,依然為眾生而垂憫低頭。
他走了出去。
外麵的光華隻映照出來一息,月色褪儘,稚嫩的朝陽潑進一捧霞光,又隨著內侍閉闔宮門而消散而儘。
董靈鷲的麵前隻剩下了一局棋。
她起身,如李酌所言,命人在書案上將一概證據彙集成冊,送到歸元宮,並要求皇帝發布相應的決策詔令,讓聖旨傳進中書門下、六科,乃至整個京華。
李酌漫長的、桃李芬芳的一生,即將在今日結束。
從此以後,他的一生隻有真偽君子的這兩種辯題。將會有無數的後人,在青史洪流裡為他廝殺一場,對這個功虧一簣的人生,產生無數地感想、疑竇、和迷思。
但此時此刻,董靈鷲都不想再管了。
她遣散眾人,坐在正殿的座椅上,甚至沒有洗漱更衣的力氣。她的手撐住額頭,閉上眼,想要在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一點安寧。
安寧的氣息靠近了。
一道溫柔的力量覆蓋在她的身畔。
董靈鷲睜開眼,見到小鄭太醫的手貼了過來。
“哀家不是說,你們都下去嗎?”她輕輕道。
“也包括臣嗎?”鄭玉衡拉住她垂下的那隻手,用手心承托著她纖弱的指。“娘娘不會趕我走的。”
董靈鷲心想,真是個恃寵而驕的人。
她盯著鄭玉衡的臉,說實在的,她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玉衡跟孟臻有一點兒像,她隻是喜歡那股清風惠暢的氣息、那樣純澈的目光。在她心中,一個為了她拋棄家世、與父親宗族決裂的人,比起跟先帝那點兒消弭散儘的火星子,要熱烈上不知道多少倍。
鄭玉衡任由她的凝視。
忽然之間,董靈鷲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將他拉進了懷中,環住了鄭玉衡的腰身。
她發髻上未拆的珠冠、步搖,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熾熱而綿長的呼吸掃向他的脖頸,帶著如蘭的馥鬱。
董靈鷲抵著他的肩膀,將他清瘦結實的身軀抱得很緊。
鄭玉衡被她抱住,幾乎來不及反抗——他根本沒想起來反抗這回事,就感覺到她起身壓迫過來,將他抵在桌案上,後腰貼在書案上層疊的案卷之間。
董靈鷲的手鬆了一分,按在書案的邊緣,另一邊卻抬起,寬闊的廣袖從她手腕上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皓腕。
她的手沒有太大的力氣,那麼輕盈、纖細,然而卻屈指抬起他的下頷,指腹摩挲著鄭玉衡流暢的下頷線。
董靈鷲注視著他。
這樣強烈地、直接地注視著他。鄭玉衡幾乎要為此感到窒息。
她捧過對方的臉,低聲道:“看我。”
鄭玉衡不敢看她,一直壓著視線,睫羽微抖。聽到這句話後,才緩慢地抬起眼,見到她眼眸中洶湧和深沉的欲。
鄭玉衡又想後退,可是已經退無可退,甚至碰到了最角落的一摞奏折,沉悶地墜在地上。
董靈鷲道:“不許叫,珠簾外還有宮人。”
說是屏退眾人,但其實慈寧宮的宮侍都不會離開太遠,以便於太後娘娘能隨時傳喚。
鄭玉衡失了分寸,緊張地在薄唇上咬了一道淺淺的齒痕。他的眼眶有些紅了,耳根滾熱發燙。好半晌才支吾著、低低應道:“臣……臣遵旨……”
董靈鷲將吻覆蓋在他的齒痕上。
太香了。
鄭玉衡從未感覺到慈寧宮有這麼濃重的熏香。
就如同他第一次靠近太後時,那股洶湧而至、令人猝不及防的香氣,像是一瞬間灌入神魂、灌入腦海,像是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脊骨,將他的命運掌握在手中。
他青澀地接納,將她疲憊又暴躁的破壞欲全盤接收,沒有一絲抗拒。直到舌尖麻木,連唇角都泛起一絲淺淺的腥甜血氣。
董靈鷲突然停頓,抬指掃過他的唇角,說:“咬破了。”
鄭玉衡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墨眸裡濕潤明亮,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落,這次是說什麼都不敢再看她了。
董靈鷲摸了摸那磕破的傷口,喚道:“玉衡。”
“臣、臣在……”
“你怕痛嗎?”
鄭玉衡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隨即,他感覺到對方在刻意地摩挲這塊細微的傷痕,讓它充血、泛紅,滲出淺淺的血珠。
他“嘶”了一聲,咬了下齒根,聲音壓得很低,可還是在抖:“太後娘娘……”
她立即收斂,仿佛那些肆意張狂的破壞欲隻出現了一刹那,像是煙花般轉瞬即逝。
董靈鷲問:“你怕我了嗎?”
“……沒有。”鄭玉衡回答,“臣沒有、沒有怕您。”
董靈鷲忍不住笑了笑,她拭去他唇畔的血跡,很輕柔地吹了吹傷口,然後溫柔地將他抱在懷裡,闔眸低聲道:“好孩子……你為什麼總是送上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