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短短三日內,以周堯的供詞為突破口,洶湧而起的波濤攪亂水麵,各方動作之下,一份份證據積累在董靈鷲的書案上。
麒麟衛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隻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問罪。朝野內外風聲鶴唳,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探聽著消息,在這種形勢下,俱有一種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誰啊?李酌李老先生,桃李滿天下不說,他還是當朝皇帝曾經的太子太師,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稱,有些人幾乎敢敲著胸脯用腦袋擔保,這位已榮休的座師,斷斷不會乾出貪汙之事!
但另一位,卻又是當朝太後。董靈鷲的手腕、眼光,又實在讓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斷。
在滿朝文武為此驚疑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這位李老先生,已經不在府中了,而周圍的麒麟衛也不過是裝裝樣子。
秋寒風冷,董靈鷲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攏著一件細絨外披,手捧著玉碗服藥。在闃靜的慈寧宮中,一位年邁的老者,素衣簡冠,被幾位內侍攙扶著坐在她的對麵。
正是李酌本人。
董靈鷲將他從府中“請”來了。
鄭玉衡正站在一旁,看著娘娘服藥,接過玉碗時,目光偶然一掃,才突然發覺這位李老先生,就是當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議論的白須老者,也是坐席當中唯一一個讓那位“韓老”信服的長者。
李酌的視線看向了鄭玉衡,過了片刻,又移向董靈鷲。
他沒有行禮,而是仰頭看了看上位的董靈鷲,居然笑了,喚道:“檀娘過來,世伯太久沒見你了。”
董靈鷲的這個名字,隻有她的親生父母和幾個家族長輩能夠呼喚。李酌是董太師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靈鷲看著他慈祥的麵容,竟然真的起身,從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對麵。她沒有以一國太後自居,斂袖入座,吩咐瑞雪擺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時,李酌將黑子推給了董靈鷲,微笑道:“虛長這麼多歲,可不能欺負你。”
董靈鷲掃視棋盤,沒有接受讓先,漫聲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藝早就精進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養得這麼好了。”
兩人下棋布陣,依次落子,晶瑩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盤上鋪展而開。
過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開口:“你對世伯很失望吧?”
董靈鷲的手頓了一下,因為下棋礙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隻鐲子,低著眼簾:“我會處死周禦史,因為他犯了不能犯的錯。也會處死世伯您,哪怕腥風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會因為這件事懷疑你、指摘你、辱罵你。”
董靈鷲道:“縱然天下九州不曾開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靜如止水、俯仰無愧。”
李酌盯著她的臉:“你的證據足夠了嗎?”
董靈鷲沉默了一會兒,道:“差不多了。”
“不夠,”李酌道,“再多都不夠。”
董靈鷲沒有反駁,因為這是對的,李酌一生的名聲至此,證據再多都不夠,總會有人為他站出來,質疑事情的真偽、質疑這是不是一場為了革除舊黨的弄權之術。
李酌又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嗎?”
董靈鷲終於抬頭,看著這張充滿慈愛、溫潤祥和的臉:“為什麼……世伯,您不是跟我們從同一個時候過來的嗎?”
冰冷的落棋聲停了。
李酌道:“你是說,那個財政貧乏、民生凋敝的時候麼。”
時值此刻,董靈鷲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不出絲毫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卻難。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賢名,可那時候是無處可貪、無利可圖,淒風苦雨地過了一段艱難歲月,熬過先帝在位的十幾年,我才知道,原來隻要我動動手指,就有這麼多的金銀流泄進我手中——”
董靈鷲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道:“我以為您會知道、會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養出來的。有些人則是被逼出來的。臣在朝時,隻要稍稍享用富貴,就會被禦史私下議論,稍稍放縱私欲,就會被學生登門進諫,我是被架在那個位置上的,是被捧著、要求著站得那麼高的。”
董靈鷲摩挲著發冷的棋子,一言不發。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選,老臣希望跟先聖人一樣,在熙寧故年時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偉大的事實。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董靈鷲低聲吟了句詩,隻覺得萬分荒唐。
李酌道:“太後娘娘。”
他突然恭謹,抬手向董靈鷲行禮,而後道:“老臣最後隻有一願相請。請娘娘處死臣之前,讓一概罪狀、證據、供詞,交由皇帝整理。”
董靈鷲道:“他沒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著她道,“可太後娘娘想一輩子護他在羽翼之下嗎?讓陛下也睜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偽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場有多麼複雜,什麼是為家、什麼又是為國,什麼隻是為了他自己。”
李酌當了孟誠的老師,自然知曉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靈鷲怔了一下。
“人的品質如何,不能以區區‘好壞”來定義。”李酌笑嗬嗬地看著她,“你沒有教會陛下的事情,讓我這個失職的老師,最後來儘儘心吧。”
董靈鷲心情極複雜地歎了口氣,道:“實際賬本在世伯的府中嗎?”
“已經焚毀了。”他道,“其實在做此事之後,我就日夜懸心,唯恐它被揭露,為此不惜做下種種殘酷布置,但後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東西。”
因為無論再怎麼懊悔,當他發現憑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批軍餉截下,偷梁換柱、中飽私囊的時候,他麵對那個龐大的數字心動了,也那麼做了。
就算他做對了九百九十九件事,這最後的一件,就足以滿盤皆輸。
“這世上的真君子沒有那麼多,”他指了指董靈鷲,“檀娘你、和你父親,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連先帝都有過虛偽的時候。”
或許是死之將至,李酌竟然縱情提起往事。
“當年那些屬國進獻的珍珠,被淑妃縫製成了彩衣……其實檀娘你也喜歡吧?那樣勻稱、潤澤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門貴婦,有誰不喜歡?隻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義,所以沒有考慮過給你。”
董靈鷲道:“我已經不喜歡了。”
這話說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還是他口中的先帝。
這隻是很多塵封舊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