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2 / 2)

太後 道玄 8121 字 4個月前

在今日之前,孟摘月以為,許祥就是她可以隨手摘下的月,但到了這個時候,她卻動搖了。

行刑完畢。

許秉筆看完了筆錄,沉吟不語時,一旁的內侍忽然躬身行禮,口稱:“給女尚書請安,杜尚儀淑安。”

許祥聞言回過身,先是見到杜月婉,剛要一同行禮,就望見她身後、隻露出了一半蹤跡的公主。

他神色一滯,還未開口,便見杜月婉抵了抵唇,輕輕搖頭,跟四周的內侍、文掾等人道:“都下去。”

眾人稱是,不多時,便一一退出。

室內空寂,隻剩下三人而已。杜月婉讓開一步,露出孟摘月的身影。

許祥低下頭,極為恭敬地跪下行禮,向天家的金枝玉葉道:“奴婢向殿下請安。”

孟摘月的眼睛有些紅,她盯著許祥,臉上是一種很迷茫、很懵懂的複雜神色。她提著裙擺,幾步走到了他麵前。

一直以來,許祥的身上都有一股雪鬆般的清凜之氣,但此時此刻,孟摘月隻能感覺到血肉潰敗的汙濁腥甜縈繞在他身上。

她道:“許祥……”

許祥道:“奴婢在。”

“你——你,”公主的話停頓了很久,“你殺過許多人嗎?”

許祥沉默片刻,如實道:“奴婢刑殺過一百一十二人。”

公主緊緊地攥著手絹,她又說:“他們都是死有餘辜對嗎?”

許祥似乎懂得她的意思了,但還是沒有絲毫掩蓋,很平靜地答:“大部分是,也有罪不至死的,還有冤殺。”

孟摘月的眼眸睜大,她難以置信——許祥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說出“冤殺”這兩個字,他不會為之慚愧嗎?他不會夜不能寐嗎?他怎麼能……怎麼能……這麼理所當然的呢?

她道:“你知道冤枉了他們……”

許祥不再說話。

有些冤情是必須要存在的。舍小而顧大,就算是聖賢如太後娘娘,也不會做出第二個選擇。他們這些為政治清明而獻身的人,無論是名留千古的文吏,還是會被口誅筆伐的宦官,都已經不是最初的理想主義者了。

但公主還是。

她的腦海嗡嗡作響,一股巨大的矛盾包圍了她。孟摘月低下身,忽然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按住了他的手,她跟許祥道:“你能不能不再做這些事了?本宮收留你的,本宮不嫌棄你,你不用再在這種地方辦這些……這些很臟的事情。你跟我回公主府吧,母後會同意的,母後都說過不阻攔我的——”

她的手那麼僵硬,手心涼颼颼的。

許祥沒有思考太久,甚至孟摘月覺得他都沒有考慮,根本不需要做選擇地說:“奴婢卑微,不堪公主抬愛。”

孟摘月怔怔地看著他。

所有情緒積累到了一定程度,百般折磨地考驗著她純粹的善良,考驗著她天真的喜愛。

孟摘月的眼底已經濕了,她盈著淚,緊緊地抿唇,而後又問他:“本宮給你的扇墜子……你帶著嗎?”

許祥道:“奴婢微賤之身,怎麼配將公主的東西帶在身邊。”

他說得那麼輕易,聲音清透悅耳,宛如山中寒泉。

孟摘月的手緩緩移開。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越來越難以平穩,最後才開口道:“許秉筆。”

許祥低眉:“奴婢在。”

“你為什麼完全不考慮本宮呢?”她問,“拋去身份、拋去你口中的天差地彆、拋去三綱五常和那些規矩,隻是作為一個男人麵對一個女人,我就那麼不值得考慮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音已經有些顫抖。

許祥能聽到她喉間的哽咽。他想,大殷的嫡公主就在他的麵前,在不停的流淚。

如果這並非是公主殿下,而是一個路上偶遇的平凡女子的話,他或許還會停留一下身影,遞給她一塊手帕。

可這是昭陽公主,他的手帕在她身邊,連為她擦拭繡鞋都不配。

他說:“奴婢不是男子,隻是個殘缺之人。”

孟摘月的臉龐上還帶著濕潤的淚痕,她的聲音啞了啞,雙眸望著他的麵龐,喃喃道:“本宮……本宮有過駙馬,也不是完璧……”

“那不一樣的。”許祥道,“公主,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孟摘月半跪下來,伸手扯住他的衣領,在這種突如其來的逼近之下,她身上爛漫的花香突破了血氣繚繞。“你說,有什麼不一樣?!”

她這麼流著眼淚,這麼聲音沙啞,他卻不能抬起眼,不能與她四目相對。

許祥道:“奴婢是真的殘缺了。但您……隻是遇人不淑,殿下永遠是完璧,不會因為彆人而有瑕。”

孟摘月緩緩地鬆開手,跌坐在地上。

她不顧忌地讓地麵弄臟裙子,伸手捂住了臉,那股如洪水湧來的傷痛包圍著她。孟摘月終於在男人的口中得到關於“貞節”的第二種看法,終於在封建觀念的壁障裡尋找到刺破不公的那把利器。

可這利器卻先紮穿了她自己。

公主在他麵前流淚,哭得不能自抑,一旁的杜月婉悄然靠近,扶著孟摘月的臂膀,為她擦拭臉龐上的淚痕。

許祥垂落在身側的手動了動,但最後還是落了回去。

大約過了片刻,孟摘月借著月婉姑姑的支撐而起身。她眼眶通紅,唇上印著一層齒痕,隻看了許祥一眼,扭過頭道:“你說你不配,其實隻是不願。許祥,本宮告訴你,這天底下沒有配不配,隻有願不願。”

“與你相比,殘缺的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實則羞辱綁架於人的腐儒。而你,是完整的。”

孟摘月說完了這些話,提起裙擺,轉身離去了。

許祥終於抬起頭,望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