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2 / 2)

太後 道玄 9791 字 6個月前

鄭玉衡眉眼低垂,看著膝上的一本《金匱要略》,他翻了翻頁,沒發覺對方已經醒了。

鄭父看了他半晌,喉間像梗著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問:“何氏呢?”

他的繼室姓何。

鄭玉衡沒抬頭,說:“她有罪,按律,有官府處置。”

對方沉默良久,嗓子眼裡彌著藥味兒和血腥氣:“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鄭玉衡答,“證據確鑿。”

鄭父的額角青筋凸起,皮膚泛起隱隱的紅:“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負,惹下這種事端,敗壞鄭家的門第清名……”

鄭玉衡抬起眼,目光掃過他的麵龐,歎了口氣。

他什麼都沒說,但鄭節敏銳地在長子身上感覺一股濃鬱的失望。繼妻、二子,都犯下大錯,眼見著要家不成家的時候,他突兀地對這種失望產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

鄭玉衡不曾掙脫,語調也沒什麼起伏,看來已經習慣了:“何氏雖有罪、有錯,但父親與她夫妻多年,外人看來伉儷情深。如今她大禍臨頭,你想得卻還是名聲和門第,連一絲惋惜悲傷都沒有……父親大人對待妻兒,還真是視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鄭節一定已經怒斥他,但這個時候,他不僅沒有怒斥的力氣,還在心中對這些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氣。

他察覺到,不是他厭棄鄭玉衡,致使兩人關係緊張、走到恩斷義絕的邊緣。而是鄭玉衡厭棄他、對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豈有這個道理?天底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鄭節按著慌亂,繃緊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饋,教養不好子女,玉行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過錯。衡兒,爹原諒你,隻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亂子,爹的產業還都是你……”

“不用了。”鄭玉衡道。

鄭節的表情凝固了。

“父親大人。”

他的用詞還是很謙和溫順,但鄭節卻不止一次從他溫順的表皮下,窺穿內裡的叛逆和執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諒’我。曾經的那些錯,隻要我沒有犯過,就不必需要誰的原諒來作證。”他清清楚楚地說,“這世上隻有一件事,我承認有罪。我願意用一生的福報和善業來彌補,願意為之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沒有說這件事具體是什麼,而是給鄭節掖了掖被角,舉止看起來恭順,卻連手指都抽了出去,沒有讓他碰到。

鄭玉衡身上溢滿疏離,好似兩人隻是相逢時僅一點頭的過路客。

“孩兒的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儘贍養之責,絕不會推辭。但父親的產業和您的‘諒解’,還是留給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鄭節好半天都沒調整出一個體麵的神情。

他不止錯愕,簡直震動。短短兩日內,他接連失去的太多,就連眼前的這根救命稻草,他都無法抓住。

鄭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爹有什麼不對,你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話很不敬嗎?”鄭玉衡問。

他又被噎住了,而後又很快攢起眉,扯著發啞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玉衡,僅僅因為我打了你,你就對自己的親爹這麼漠不關心?!你怎麼這麼沒有人情味兒!”

鄭玉衡又歎了口氣,說:“無理取鬨。”

“你——”

“切勿動怒。”他的嫡長子拍了拍被子,語調平和,“還有些事,本來想緩緩地告訴父親,但屢屢生氣不好,您還是一並都生了吧。”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書。

莫書就是當初幫他逃出鄭府的小廝,之後因為怕受到為難,所以被留在太醫院看守房間、整理物品。

莫書將方才在內貴人手中取得的證據、書信、供詞等,一概展示出來。

“當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繼夫人何氏命人所購,藏匿於孩兒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並深惡此物。我絕無此癖,是父親大人錯怪了。”

他語調清幽,字句從容。

“至於打罵女婢,教唆偷盜,這份供詞也已寫明,實為栽贓陷害。”

“昔年……”

他說著這些事,聲音裡沒有一絲不甘和怨懟之意。隻不過是把曾經百口莫辯、無處申訴的事情,再次重新說明。

這些話說過不止一次,區彆隻在於,鄭節聽聞時的心態與處境不同。他望著自己的長子,腦海紛繁錯亂,如墜夢中。

這一樁樁一件件,因為是陳年過往。很多連鄭玉衡本人都難覓端倪,但這種看似隱秘的陰私之事,隻要董靈鷲願意,她的眼線就無孔不入,她永遠平靜而嚴厲地注視著這座位於權力中心的城池。

鄭玉衡說完時,一旁的蠟燭已經淌滿了淚,蠟油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白霜。

他靜默地注視著父親。

鄭節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撐起身體,想要去抓取那些證據。這隻寬厚的大手裡全是汗,動作急促,讓人分不清他是想拿來看,還是撕掉、摧毀。

但當他的手碰到紙張時,卻又被燙到一樣僵硬住。鄭父一輩子自傲、固執,簡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卻因這區區幾張紙,展現出對“錯誤”恐懼。

鄭玉衡跟他的視線交彙了一刹。

這時,他猛地撤回去抓證據的手,而是如夢方醒一般拉住鄭玉衡,口中喚道:“玉衡,你怎麼不早點說?不早點拿出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鄭玉衡道,“我就是將訴苦聲說得震耳欲聾,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輕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為被您誤解而哭了。”

他的話聽起來很像不曾埋怨過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裡,卻有另一種含義不停擴張,越來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鄭節喉嚨發梗,眼睛裡血絲隱現,倉皇費力地說出來一句:“玉衡,你怪父親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鄭玉衡看了看時辰,將他的手從袖邊拂落,輕聲:“父親,我要回慈寧宮侍奉了。”

“你……你和太後娘娘……”

“是兒子癡心妄想。”他承認,“國朝內外如有罵聲,皆是我之過,萬死難辭其咎。”

鄭玉衡站起身,燭光籠罩上來,披在他挺直如竹的側肩,在他的眉眼上罩著一道朦朧不定的光。

“但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為報她的憐愛和恩情想儘辦法,隻要我有用。請父親大人不要乾涉。”

他抬手行了個禮,囑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顧好鄭節,而後轉身離去。

在鄭玉衡的腳步跨出去的同時,他隱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扼在口中的喊聲,仿佛被這冬日寒冷的空氣截斷在喉管內。

這似乎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最終還是沒有喊出來。

鄭玉衡立在檻外,往手心裡嗬了口氣,白霧在冬夜中離散而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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