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愷身份不同,所牽涉事不僅廣大,而且涉及到“天子近侍”這樣一個微妙的位置,所以三司雖不親審,但負有監察、旁聽,以保公正的職責。
正因流程繁複,沒能一舉定下正式審訊的日子,反而是皇太後懿旨之下,鄭家的事處理得很快。
褫衣廷杖,不僅示辱,而且四十之數已經不少,又不像鄭玉衡當日有人庇護留情,正經四十杖下來,筋骨柔弱之人非要臥床不起,甚至落下殘疾不可。
據言,行刑之時,鄭二公子的慘嚎驚起了大批枝頭鳥雀,過路者皆掩麵不聞。饒是如此,朝中仍有人責其狂悖不馴,認為留他一命,日後更會惹下大禍。
次日,鄭玉衡歸家。
他的馬車剛停到鄭府,門口兩個蔫兒了吧唧的門房就登時緊張站起,盯著這架馬車上屬於宮中的刺繡和印記,皆以為是宮中貴人。
等鄭玉衡下車露麵,兩人先是怔愣、不可置信,而後與往常的模樣截然相反,殷勤至極地湊上來,一左一右地包圍到近前,急聲哀勸道:“大公子、大公子您可回來了!快去看看老爺吧!咱們府裡可不能沒有您啊!”
鄭玉衡眼角一抽,聽得懷疑人生——這個家裡的人最初是怎麼說的來著?
然而兩門房完全翻了臉,絲毫看不出昔日繼夫人得寵時趨炎附勢的嘴臉,果真是在俗世人情裡滾過一遭,都磨練出了些變臉的學問。
鄭玉衡按了按鼻梁,已經有點兒受不了,說:“父親被參奏彈劾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和二弟如今怎麼樣?”
跨入門檻,一旁人抹了抹虛假的淚,道:“老爺氣得夠嗆,昨日就說要打死二公子,繼夫人勸他不住,也被指著鼻子罵。二公子傷得很重,闖的禍又不小,帶累了夫人……”
看來繼母的罪證還沒有送來。
鄭玉衡挽了挽袖口,心知這些人如今的恭敬殷勤,都是因為二弟的禍事鬨得太大,從前的算計挑撥都沒有用了,眼看著就要失去對這份家業的覬覦資格——於是被下人們“逐出”未來主人的位置。
鄭家有不少家生子為奴仆,在這些人的一畝三分地裡,未來的“老爺”,就相當於土皇帝一樣,自然見風使舵,為生計籌劃,這是人之常情。
鄭玉衡沒說什麼,進入庭院中,遠遠聽見父親疾咳喝罵的聲音。
“……都是你管教無方!他犯下這種滔天大禍……咳咳……我專門將他放在你膝下,你就把他教成這個樣子!”
繼母哀婉哭訴道:“妾一心好好教養,可玉行畢竟是賤妾所出,他那個妾室親娘從頭到尾挑撥離間,妾一貫心慈手軟,實在打她不得,這都是妾軟弱的過錯。”
二公子是庶出,但所有庶出子女真正在法律意義上承認的母親,也隻有這位繼夫人而已。
繼母和那幾房妾室鬥法多年,二弟雖不是她所出,但也是除了鄭玉衡以外最為年長的男丁。這次城門失火,火勢太大撲不滅,竟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局麵。
鄭老爺緩了緩氣,怒道:“把那個賤婦發賣了!我再也不想看見她,還有那個孽障!”
正當此刻,鄭玉衡叩了叩門。
鄭節瞬息住了口,眸中餘怒未消。
他所受之刑尚輕,還有破口大罵的力氣,但還是不能下榻,需得臥床休息。一旁小廝通報,鄭節驟一聽聞是多日不見的長子前來,自然以為他是來落井下石的,擰眉道:“他來乾什麼!他不早就當沒我這個親爹了嗎?!”
話音剛落,小廝為鄭玉衡打開了門。
鄭玉衡一身淡青色常服,衣襟上繡圖清雅,雲紋鶴影,肩上攏著一件冬日裡常見的玄底素淨披風,披風末尾蕩過門檻。
他接下披風係帶,交給了一旁的下人,向父親行禮道:“請父親大人安。”
“你還知道回來!”鄭節一句話出口,疾咳不止,又改口,“你來乾什麼?!我告訴你,就算那孽障畜生該死,也比你……咳咳……”
他雖是外傷,但怒火牽動肺腑,傷到臟器,這才疾咳欲嘔。
鄭玉衡一眼看出病症,心中默默道,他是畜生該死,那您又算是如何?
這位父親對子女的掌控欲、常常以侮辱和喝罵的手段來控製、操縱。這一點,他早就深明在心,洞悉無比了。
“禁中繁忙,不及抽身。”鄭玉衡走過來,將藥箱放下,取出平怒靜氣的方子交給小廝,淡淡道,“如今,孩兒這不是回來儘孝了?”
在另一位的襯托下,就算長子種種行徑都不合他的意,但鄭節還是因為這句話怒火稍平,扭頭看著他。
鄭玉衡一邊從旁坐下,一邊跟榻側哭訴的繼夫人道:“也請您安。”
夫人見他回來,臉色難看,但還是勉強笑了笑,維持住一張慈愛的麵容:“我就說,咱們衡兒是最孝順念家的,老爺,他就隻是忙著伺候……”
話語未儘,鄭玉衡忽然打斷道:“這個家著實沒什麼好念的。”
鄭節眉毛一豎,繼夫人也愣住了,說:“你說的什麼胡話?你父親聽了要生氣的。”
“他聽我說話,隻是會生氣,但聽了你的事情,卻會氣憤欲死。”鄭玉衡語調平常,“夫人在外麵聯合戚裡,玩弄利錢放貸,逼人抵押妻女後賣與煙花柳巷,這樣的事情要是被參一本,光是你一個人人頭落地,恐怕是不夠的吧?”
繼母麵色一滯,瞳孔緊縮,神情泄露出一絲慌亂恐懼,但她很快平息,裝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開口——
“我勸告一句,”鄭玉衡道,“這件事非我查探,而是從宮中流傳出的,已經是窮途末路、立於萬丈懸崖前,很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夫人賢惠聰明,不要做困獸將死之鬥。”
賢惠,聰明。
這幾個字如諷刺一般。
繼夫人瞠目結舌,脊背寒意躥升,汗如雨下。鄭老爺瞪大眼眸,轉頭看向自己“賢惠”的繼室,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
噩耗像是鼓點一樣密集響起,此起彼伏。這時,一個小廝從外撲進來,狼狽地摔進門內,麵色急得通紅:“老爺,宮裡來人了!”
這一刹那,鄭節看了看麵前麵無表情、眉宇無波的長子,看了看一旁絞著手絹、麵色蒼白含淚的繼室,又想到那個剛惹出大禍的孽障,氣血猛然襲上,一時承受不住,竟然仰頭昏厥了過去!
繼室嚇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爺!老爺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爺!”
聲音尖銳,幾乎穿透耳畔。
屋內一陣亂糟糟的,小廝婢女們紛亂無章,如亂撞的無頭蒼蠅,前麵是哭喊、鬨騰,後麵是為接令旨而奔走之聲。
太熱鬨了。
這個家從沒這麼熱鬨過。
鄭玉衡靜立其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鬨中陷入冷靜孤寂的思考,近乎要與這個世界分割開來。
過了幾息,他極為冷淡地命令道:“閉嘴。把她捆起來,拖到堂前聽旨。”
“是。”
鄭府的下人們像是這一刻才發現他的身份,才領悟到這位不受寵愛的大公子,其實是府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們的慌亂被一句話收束了,籠在無形的網中。鄭節倒下後,大公子的話語被披上了某種封建製度下應有的效力。
“你不能帶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親!我是長輩!鄭玉衡,你敢不等老爺醒來——你忤逆不孝!”
“我親自趕回家,為父親醫治儘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離這兩個字,還差得遠呢。”
“鄭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長輩啊……你跟娘娘求求情,這種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話就帶過了,我求求你……”
他什麼都沒有說。
很快,室內恢複了安靜。
……
鄭節再度清醒時,他的長子坐在一旁,燈火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