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五,孟摘月回宮居住。
她不僅回來陪母後,在很大程度上,公主回宮反而是給孟誠和鄭玉衡增加工作量……針對疏議上的種種措施,孟誠有的大為讚同,有的卻嗤之以鼻,很難說服,折騰到孟摘月回宮,將之呈給董靈鷲後,孟誠才終於閉上嘴。
他不同意的理由也很正常——有時候,慈悲心腸、惠及萬民,是要犧牲一部分君主集權和統治者合理性的,小皇帝又不是傻,他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冬日,董靈鷲放下那本書冊,公主和皇帝分彆坐在她對麵,眼前是慈寧宮膳房呈上來的飯菜飲食,最中央是一鍋熬了數個時辰的湯,跟一個點著白炭的小爐子一起呈上來,火苗微動,發出細碎的水泡破碎聲。
一桌子的珍饈好菜,兩人卻都沒有什麼胃口,乖乖坐著等董靈鷲開口,而太後看完了《大殷律疏議》,特彆是其中被兩人爭執多日、標注出來的幾點後,居然什麼都沒有說,而是道:“吃飯吧。”
說罷,率先抬手動了筷子。
自明德帝孟臻駕崩後,孟誠為執掌朝政忙碌不安,這兩三年都在摸爬滾打地長見識,孟摘月也經曆了婚姻變故、再結新歡,以及拜大理寺卿王先生為師等種種事端,仔細算來,他們一家好好坐下來吃頓飯的工夫,居然還真的不多。
孟摘月陪著母後吃飯,見孟誠自己過來,不由得問:“皇嫂呢?她怎麼不來?”
孟誠心道,我還以為你要當麵跟我理論,哪會叫她來旁聽?他頓了頓,道:“皇後特意在鳳藻宮要請你,你鑽到母後這兒來,想必她要空等了。”
公主拉長音調,“哦”了一聲。低頭吃了一小口飯,同樣在心裡琢磨著——好哥哥,我還不知道你?估計是以為這頓飯吃得不會高興,沒叫嫂子來,又不想在母後麵前說,才怪到我身上的。
他倆一塊兒長大,在董靈鷲不乾預的情況下,可以說是對方肚子裡的蛔蟲。
孟摘月伸手接過了瑞雪的活兒,給董靈鷲盛了一碗湯,一邊動作一邊跟孟誠道:“那小皇子呢?也不帶來看看。”
孟誠淡定地道:“小孩子煩著呢,難道你能哄?”
孟摘月不說話了。
眼下沒有外人,所以吃飯時也拌上兩句嘴,否則在大庭廣眾、或有外臣在前,他倆是不會開口的。
董靈鷲全程安靜聽著,一言不發,隻慢條斯理地用膳吃飯。她偏頭看著身畔的窗,目光眺向遠方的天地相接處。
瑞雪兆豐年,近來更是一場接著一場,馬上要過年了,宮中掃也掃不過來,故而她囑咐了宮裡的小丫頭太監們不許玩冰,一則容易玩忽職守,二則……哪年都因為結冰摔著不少人,要是一時不慎,再摔斷了腿、留下殘疾,就變成了終身的大事。
董靈鷲不常開口管事,但她一開口,杜月婉必然仔細經營,所以入冬以來,還沒聽說過有誰溜冰摔著腿,但背地裡在雪地裡胡玩還是有的……大多的宮人十三四歲,正是玩性大的時候。
董靈鷲正想著這場雪下完,估計又能壘高一層,西北角那幾個經年的老房子是宮人居,要是給壓塌了就不好了……她還沒思考完,就見到一個影子從外麵窗前經過,剛走過去,然後又退了幾步,轉頭看向她。
董靈鷲下意識地露出微笑,然後又收斂起來,示意了他一下,意思是誠兒跟盈盈都在,隔著一層窗紗,她的動作有些許模糊。
鄭玉衡會錯了意,衝著她眨了眨眼,然後身影掠過窗前——找個後門進來。
自從小鄭大人習慣從這裡走之後,就連前殿值守的內侍、女使們,也攔他不住了。後麵的小門又是瑞雪姑姑手底下的人看守的,早就讓他“滲透”,全都是小鄭大人的共犯。
鄭玉衡從一個孟誠、孟摘月都意想不到的方向摸了進來,而且還跟上次似的,一踏進慈寧宮,就仿佛找到了安全感,看都不看地埋頭鑽進來,他眼睛裡隻剩下董靈鷲的位置,伸手撥開瑞雪姑姑,乾脆利落、習慣成自然地坐在董靈鷲身邊,接過用具,繼續低頭給她挑魚刺,邊挑邊道:“……鯽魚?你不是不愛吃這個嗎?”
董靈鷲轉頭看著他。
鄭玉衡見她不說話,疑惑地抬起頭,跟她對視了片刻。
董靈鷲道:“盈盈愛吃。”
“盈……哦……”鄭玉衡繼續低下頭挑刺,“她昨天在歸元宮大罵陛下胸中隻有一己私心、不識貨。他們倆都氣得夠嗆,今天還得回去休息措辭,明日再戰呢。”
說到一半,他突然想到,盈盈愛吃?公主不在為什麼要上這道菜啊。鄭玉衡忽然背生一股涼颼颼的冷意,抬起頭,看見坐在對麵的兩人。
小皇帝的眸光幽幽發涼。
公主殿下笑裡藏刀。
鄭玉衡默默地握緊了筷子,往董靈鷲身後躲,可惜太後娘娘身量纖弱,就算穿著冬日厚厚的衣袍,也沒法兒把他遮擋起來。
對方四隻眼睛,每一隻裡頭射出來的光芒都跟鋼刀似的。鄭玉衡隻能悄悄腹誹,心想你倆到慈寧宮來“找個公道”,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兒啊,明明我都兩頭勸了好幾天了……結果這兄妹倆根本不帶我。
一點兒也沒將小爹放在眼裡。
這下好了,你倆統一戰線了。
鄭玉衡正快要繃不住的時候,董靈鷲道:“給鈞之添一副碗筷。”
“是。”
不多時,趙清將一套嶄新的餐具擺在鄭玉衡麵前。
他雖然不是第一次上桌吃飯了,但因為方才說了小皇帝跟公主的事兒,不僅不占理,簡直心中有愧,隻得一聲不吭地接過,低調裝死。
這頓飯的氣氛似乎更古怪了。
董靈鷲也不在意,她現下對兒女之事越來越隨心,簡單來說就是看緣分,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管兒孫我享福,一改往年辛苦操勞、仔細盤算運籌之態,覺得很多事都是“區區小事”,誠兒和盈盈自己就能辦妥。
至於爭吵和辯論……通往正確的道路總是曲折的嘛。
等到一頓飯用完,董靈鷲喝了清茶漱口,才忽然跟鄭玉衡道:“外麵的雪積了多深了?”
鄭玉衡:“最深的地方沒過小腿肚。”
董靈鷲沉吟片刻,道:“好……但也不好,意頭雖然是好意頭,但清理起來麻煩著呢。這個你看了嗎?”
她點了點孟誠和盈盈為之爭吵的那本書冊。
“看了。”鄭玉衡老老實實道,“這幾天都是我陪著勸的。”
孟誠哼了一聲:“你就光勸朕了。”
“多虧了鄭大人。”公主托腮笑道,“本宮可是聽了你不少勸呢。”
鄭玉衡無語凝噎。小皇帝一碰就尾巴炸毛,公主殿下不僅不單純了,還學會了什麼叫陰陽怪氣……這是誰教的啊?許秉筆嗎?
董靈鷲輕咳一聲。
兩人立刻裝得乖巧起來。
“王先生既然讓盈盈將修撰後的《大殷律疏議》交上來,那麼,想必他也是認可的。皇帝對這些事若有看法,不如尋王寺卿商議,何必在這兒跟你妹妹辯論。”
孟誠道:“王先生為臣,既忠君,又要操控君王,這是臣子‘忠誠’的弊病。若不能讓君主向他們的理想所轉變,再忠也可能會妨礙兒臣。”
董靈鷲道:“說的不錯,可盈盈不過是他的弟子、是公主,你即便辯贏了她,又有什麼收獲?既然你要跟盈盈討論,她也得有讓你贏下來的好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