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寧三年,除夕。
除夕夜宴結束後,已至醜時初刻。
董靈鷲回宮更衣,飲了一碗醒酒湯。慈寧宮外頭伺候隨行的小丫頭們都已退了下去,這個時刻,她們已困倦得連連哈欠,隻有幾個強撐著守歲,陪著上夜的宮人說話。
窗外響起此起彼伏的煙花聲。按照規矩,宮中的煙花爆竹會定時燃放,除夕、初一、初二這三天,幾乎是日夜不間斷的,等過了這三天後,就會有一個規定的時辰。但是京城裡的煙花之聲,可以一直聽到正月十五的上元節。
董靈鷲洗漱過後,卸去金釵,素髻薄衣,腿上蓋著一張小毯子。
小榻邊放著一架鏤空的瑞獸四腳暖爐,裡頭加了幾枚香片,香氣隨著暖意升騰一齊流散出來。
“娘娘,”宣靖雲俯首靠近,“奴婢已替娘娘預備好了。”
董靈鷲在盆中洗了手,邊問道:“你做事雖妥帖,但總是想著留一線,我既然吩咐不必讓宮裡人跟著,那就是不用人。”
宣都知渾身一抖,麵露苦色,道:“娘娘慈恩關照奴婢,可您是千金貴體,倘若磕著碰著,讓燎了一根頭發絲兒,奴婢真是萬死難辭其咎啊。”
“京中兩衛常常以皇城治下安寧無禍事誇口,難道都是假的不成?”
“娘娘,侍衛們自然是儘忠職守,可您是什麼樣的人,豈能為了萬中無一裡的那個一去冒險呢?您不是常說那什麼……什麼,君子不立於……”
“危牆之下。”
“對對,”宣靖雲趕緊應承,額頭有點出汗地道,“還望娘娘務必以天下大局為重,保重身體,讓宮中人陪伴出行。”
要是從前,董靈鷲一定會對“大局為重”這四個字分外有容忍度。但要是當初的她,恐怕連白龍魚服私訪的這種事想都想不出來。
董靈鷲將雙手從溫水中拿出,接過柔軟布巾擦手,道:“讓你們跟著,那不是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弄虛作假、投機取巧來還來不及,能見到什麼民情民風……再說,哀家真是去玩的。”
宣靖雲臉上明顯著“不信任”這幾個字,嘴上卻道:“是,娘娘的心思奴婢實在不能揣摩得到,您既說是去玩樂的,那一定是去玩樂的。”
董靈鷲輕輕歎氣,已經放棄糾正。
宣靖雲退下後,她擦過了手,把案上的小燭點起。不多時,鄭玉衡果然從小皇帝的眼皮底下逃了出來,撩起衣袍坐了過來。
兩人事先並未相約。
這不過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一場等待罷了,甚至有幾分興之所至。她沒有空等,很快便見到鄭玉衡微攏襟袖,陪她下這盤棋。
董靈鷲也不說話,隻跟他慢慢下棋。醜時二刻,正是外麵的風最涼最冷的時候,寂夜漆黑如墨,有數點煙花在空中乍現,光華耀耀,一響而散。
這麼時靜時鬨的環境下,她仍然很專注。燈光微動,映著彼此之間被光暈融融的眉眼。
鄭玉衡自知棋力不如,行至中局便投子告負。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沒有去碰棋枰上的棋子,道:“你明明飲了酒,為何還這樣神智清楚?”
董靈鷲道:“自然是千杯不醉。”
鄭玉衡可見過她醉的時候,此刻聽她如此認真地這麼說,忍不住有些想笑,卻不說明,隻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董靈鷲大抵猜到他在想什麼,但不在意這點小節。她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個紅色香囊交給了他,上麵貼著灑金的花紋和獸形圖樣,道:“給你。”
“這個是……”
“壓歲錢。”她順理成章地道,“我想起你在家沒人疼,小時候未必有,今年特意給你包了一個。”
……壓歲?他都這麼大了,還能壓得住歲嗎?
鄭玉衡打開錦囊,見裡麵放著一小把金葉子,愣了愣,道:“……你直接把我買走吧,這麼多錢,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董靈鷲聽出他故意這麼開玩笑,便順著道:“那也很好,我連你的下一世也買下來了,若有運道生在一起,你下輩子也端茶倒水地伺候我。”
這是私下裡,周遭沒有人,鄭玉衡又硬氣起來,滿是認真地規劃道:“光是端茶倒水,恐怕不能證得我的才能,怎麼也要疊被鋪床,更衣暖榻才是。”
董靈鷲挑了下眉,笑道:“可憐我是不能換換口味了。”
鄭玉衡從不念佛修道的一個人,此刻也合起手,臨時抱了抱佛腳,閉上眼道:“換不了才好,那可太好了,真是菩薩保佑。”
“光求菩薩恐怕不成……這錢也不是白給的。還有件事要托付給你。”
“什麼事?”
“上元節還有一場宮宴,太熱鬨了,我不想去,你給我開個方子,說我這幾日休息不好,就不去了。”
“裝……病?”
“怎麼?”
鄭玉衡嚴肅起來,道:“你身體才好些,就應該跟孫男娣女、親戚晚生什麼熱鬨熱鬨,光待在宮裡有什麼意思。而且裝病的意頭也不好,豈不聞……”
“我跟你出宮玩去。”
鄭玉衡話語一噎。
他喉結動了動,說:“真的?”
“騙你做什麼。”董靈鷲瞥了他一眼,“你不願意,那就……”
“我願意。”他連忙道,“那我們不去宮宴了,我到時給你開方子、寫脈案,咱們偷偷出去。”
……
小鄭大人實在太好收買了。
年後初五,孟誠已經擬好了把他調回戶部的旨意,隻是還沒下達。宮中的宴會、各親族的參見拜會,還有粵閩贛浙各地總督呈上京的賀禮、通海後各國送上的朝賀……樁樁件件,光是過個年,就把孟誠跟王婉柔累個夠嗆。
臨近十五,鄭玉衡忽然說太後病了,不宜勞動。王婉柔夜半點燈對宮中大賬的時候提起這事,剛說要去看看母後,孟誠便接過話:“我看你最好彆去。”
王婉柔不解道:“難道你不擔心母後?”
孟誠放下手裡的書,捏著鼻梁醒了醒神,而後站在王婉柔身後,雙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聲音從後方響起:“母後若是真病了,豈有杜尚儀仍在六司當中幫忙的說法?她都沒回去伺候,想必是她老人家交代鄭鈞之的話,就是為了避熱鬨。”
王婉柔道:“你倒還揣度起母後的意思來了。”
孟誠低下頭,貼在她的耳畔道:“我還揣度著你的意思,我想,姐姐一定累了,彆看了,今兒就到這兒。”
說著,他的手從王皇後肩膀滑下去,按住了她手上的賬本,握住了她纖柔的手指。
上元節,夜。
董靈鷲雖然告訴鄭玉衡要跟他出宮玩,但小鄭大人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這一日,猜到她自然是微服出行,但卻忘了問她什麼時候見麵了。
天剛剛擦黑,京中最大的一條街道上已有商販穿梭叫賣,一盞盞做得精巧彆致的花燈在街道上亮起,光華璀璨,行人如織。到了適婚年齡的女郎和公子們,多在這個時候在燈會上悄悄瞧上一眼,有的已定了婚姻、在父母長輩的默許下見麵,有的卻是彼此相誤的有情人,門戶不相對,故而相思不絕,白發生。
鄭玉衡乖乖地坐在街道二樓之上,等著董靈鷲派人聯絡他,就在眼前的這盞茶快要涼透的時候,才有一個小二上來傳話,說有人請鄭公子下樓。
他方才還無精打采,一聞此言,立馬活過來了,跟著小二的帶路下樓。走出掛著一串長長彩色燈籠的酒樓後,迎麵遇上幾個帶著儺戲麵具的儺戲藝人,如討賞般繞著他轉了轉,而後才抬手向他行禮。
鄭玉衡眨了眨眼,眼尖地瞄到其中一個藝人腰帶上的麒麟紋路,他知道市井的規矩,往儺戲藝人的手裡放上銅錢,他們便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