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懸。
一行車馬漸漸駛來,蹄音停止,響起窸窣動作和交談之聲。
說是不帶多少人,林林總總也有四五輛車。待車馬停下,孟誠還未動作,以男裝出行的孟摘月便率先下車,她革帶束腰,簪著發髻,欣賞過這宅院外頭新栽種沒多久的芭蕉,便叩了門。
許祥是借著伺候孟誠的名聲來的,不便跟隨她,所以身側隻有公主府的一個長吏官陪同,長吏官在外稱她“公子”,問道:“公子可下了拜帖不曾?一聲不吭,白眉赤眼地來,說不準人家睡得早,太陽一落,已經歇下了。”
孟摘月道:“本來有這個禮數,但既然白龍魚服,索性給他和母親大人一個驚喜,下帖子反而不妙。才過黃昏,晚膳怕還沒用呢,不會白來一趟的。”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話,不久,一個上夜看守的小廝來開了門,問是什麼人。孟摘月笑著道:“你就跟你們當家的說,孟家的找上門來,要將這挖牆腳的人打一頓。”
前幾代帝王在世時,曾經大肆賜姓蔭封,故而前幾代的功臣之家,有累世成豪門的,也有沒落的,與天家同姓得不少,並不使人生疑。
小廝雖然覺得這說法聽著像尋仇,但還是老老實實去了,隻片刻,鄭玉衡親自出來迎接,迎麵先一禮,本來想稱殿下,見她裝束,又立即改口玩笑道:“孟二公子。二公子既然要尋我的麻煩,那就免不了要宴請宴請你,才能破財消災了。”
“你今兒要破得財還不止我呢。”孟摘月轉過身,向他示意了一下馬車。鄭玉衡本以為隻是公主發覺此事,過來看望董靈鷲,沒想到她能說動孟誠,弄得拖家帶口、帝都皇宮裡的龍駒鳳雛全都塞到這個小院子裡了。
孟誠聽到鄭玉衡的聲音,才從車上矜持端正地下來,並扶住王婉柔,與她相依而立,如一對璧人。
孟誠見了他門前的芭蕉,隻冷哼一聲,覺得也不過如此,哪裡就好過皇宮?怎麼就令人流連忘返了?可見景色還在其次,都是鄭玉衡這個人折騰出來的,才讓母後厭倦宮闈。
孟誠端著架子,瞥了他一眼,這會兒看他有點不順眼,就沒什麼好臉色地道:“吃什麼飯,還是給母……母親大人請安要緊,鄭郎君帶路吧。”
鄭玉衡知道他脾氣變來變去,時好時壞,兩人混熟了,又是私下裡隱藏身份的場合,所以乾脆不理他,轉身將幾人引進去,隻跟公主說笑。
宅院不大,栽著一片竹林,頗有窗前千竿竹的意境。許多地方都是新捯飭過的,亭台軒峻秀麗,雖然沒有宮中奢華貴重,亦有古樸自然之趣,人工挖鑿的小池塘裡養了幾條魚,在荷葉底下流竄。
孟摘月邊看邊稱讚,覺得這裡很是清新舒暢,看得出來一草一木都是鄭玉衡用過心的,就誇他:“園林草木,也能安排得這麼妥當,有什麼是你學不會的?”
鄭玉衡道:“檀娘……她也做了很多指教。”
孟摘月聽到他脫口而出之語,不禁回首看了看她皇兄。孟誠倒是沒有像第一次聽見這稱呼似的暴怒,但還是瞪了鄭玉衡一眼,冷冷道:“叫太夫人。”
鄭玉衡道:“你彆出餿主意了,把人都叫老了。”
孟誠道:“哦?再是餿主意也比你這張嘴合規矩。”
鄭玉衡默默地壓低聲音說:“不要,我就叫檀娘。”
他就算聲音壓低,孟誠也不是完全聽不見,要不是有王婉柔拽著,他已經上去跟鄭玉衡“講理”了。隨後按下火一想,這是鄭鈞之,鄭鈞之一天不給他找幾頓氣受,那這人也是吃錯了藥……他這麼想完,反倒沒迸出來什麼火氣,性子都讓鄭鈞之給磨平了。
孟摘月隨手折了一隻路上的花,問他:“母親大人呢?”
鄭玉衡道:“她在看《農桑要方》,我拾掇園子的時候從京郊聘了幾家花農、幾家佃戶,其中有一個識字,往池塘邊種花時,檀娘從一個花農手裡討到這本講農桑之術的書。”
孟摘月道:“我要有母親大人一半博學,也不至於臨時在大理寺惡補了一陣子,我跟哥哥都不愛看書,也不知道怎麼沒有隨了她。”
既然不隨董靈鷲,那就是隨另一個人了。鄭玉衡腹誹幾句,沒有提及先聖人,隻是有點兒欲蓋彌彰地道:“兒女天資,綜父母之秉性天賦。”
這院子的風景很是彆致,連孟誠也沒多說什麼。三人進了堂屋,先去給董靈鷲請安。
孟誠撩開簾子一進去,有些愣住,差點認不得她。
董靈鷲沒有穿宮中華貴繁複的衣衫,也並未因身份年齡舍去鮮妍色彩。穿著一件朱紅的圓領袍,腰帶掐出一段纖瘦身量,隨意簡便,灑然不拘,簡直讓人完全忘卻她太後的身份。
孟誠失語片刻,禮畢之後,忽然不知如何勸起。
董靈鷲見了幾人,也頗為意外,然後又笑了笑:“你們是來蹭飯吃的?”
孟摘月上前勾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側,語氣頗為嬌憨:“難道母後隻顧著自己快樂,不管我們不成?”
董靈鷲道:“那你帶你哥去廚房幫忙吧。”
孟摘月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從沒進過廚房的手,話語一噎,又轉頭看了看她哥哥,道:“什麼尊貴的菜,要本宮和皇兄親自去做?”
董靈鷲道:“我喜歡清靜,這裡人手不多,你們要來吃飯,恐怕廚娘忙不過來,自然要小姐和公子親自去咯?”
孟摘月咽了咽口水,轉頭看著她哥。孟誠貴為天子,都沒見過廚房長什麼樣子,回給她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
這對兄妹既然不會,那出身不低的王皇後自然也指望不上,平日裡要吃什麼,都是派遣宮人去吩咐一聲,連灶台長什麼模樣都不清楚。
孟摘月這麼一合計,覺得他們要是去,這頓飯到天亮也吃不上了,便撒嬌道:“母後——再雇兩個人來嘛,鄭大人怎麼這樣吝嗇。”
董靈鷲道:“這叫勤儉持家。”
“反正您看他什麼都好。”孟摘月道,“難不成他會下廚不成?”
要是彆的,鄭玉衡會的還不多,但問到這個,就不得不提起他自幼在鄭府的處境,以及來了慈寧宮後鑽研藥膳之事,他年紀輕輕,還真的會洗手作羹湯。
“他會的不多。”董靈鷲笑眯眯地道,“百八十樣菜品總還是會的。”
孟摘月聞言,剩下的話噎在嗓子裡,默默地起身,拉住她哥的手,兩人竊竊私語道:“你怎麼沒帶個廚子過來。”
孟誠:“我哪知道廚子還會不夠?”
“以你我之能,八成幫不上忙。”孟摘月很是實際,“嫂子會否?”
“你既然是在閨中嬌養長大的,你嫂子難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