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可知道,這天下三分?”鄭先生忽而有一日對我說道。
我點頭。
“還記得夫人當年早產,便是因為魏侯關綽攻打鄴京,讓夫人的父親身陷囹圄。夫人焦急難安,這才早產。”
“要是天下,隻是一個天下,或許便不會生出許多遺憾了。”
鄭先生這話似是意有所指,我低頭思索了一下,如今的燕地已經儘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處理起事情來遊刃有餘。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能獨自挑梁的懵懂少年了。
想了想,我對鄭先生說,“我娘親受了這麼多苦難,我覺得我該為她討回來一些才是。”
“比如那個放火燒謝家的關綽,再比如那個棄城而逃離的王腆。”
鄭先生目光如炬,他看著我,“少主待要如何?”
“我要如何?”
我微微一笑。
“我要這天下。”
鄭先生撫了撫胡須,“方才是我為少主上的最後一課。”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主公,我們為夫人而取天下?”
我搖頭斷然否決,“我們為了天下而取天下。”
我看著鄭先生渾濁的雙眼,“娘親不該成為我起兵的借口。”
“是我要這天下,與我娘親何乾?”
“為我,為天下。”
蔣煜璨得知我的打算後,專程從肅州回荊州來找我。
“我師父的孩子要做事,我沒道理不幫一把。”
“再說了,這天下,確實該有一份師父的血脈!”
居廣山也專門回來,他說要助我一臂之力。
居叔叔是我見過的,少有能和父親打成平手的人。
他肯來,我自然非常開心。
娘親說居叔叔小時曾因事損傷心神,腦子記不住許多事,可他說,他當初一眼就記住了我。
我覺得他沒有騙我,他每年回來時,都能準確的叫出來我的名字。
小孩子一天一個樣,可他從沒認錯或是忘記過我。
我也問過為什麼,居叔叔說,“因為你是小師妹的孩子啊。”
“師妹?娘親還有門派?”我好奇。
“是啊,以前在青城山的時候,大家都聚在一起,很開心。”居叔叔比劃兩下,手舞足蹈的忙得不可開交。
“那時候小師妹小小一個,看上去很可愛。”
可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可愛的娘親是什麼模樣。
但是或許,是居廣山心裡,最美好的模樣。
畢竟,聽居叔叔所說,那段日子,應該是所有人心裡最美好的時光。
我帶兵南下,先是追逐王腆,再是襲擊關綽。
說著輕巧,我花了五年時間才做到。
這五年,是戰火不休的五年。
活捉關綽那日,我問他,“你為何要在華城派人刺殺燕侯夫人?”
關綽明顯跟不上我的趟,他如今都已經快耳順之年了。
他像是從塵封的往事裡終於撿起來了記憶。
“燕侯夫人?你是說謝念白?”
我長槍往前一動,鮮血涓涓從他傷口處流出。
“趙淵他真是命好,兒子這麼爭氣。”關綽恨鐵不成鋼自己的那幾個兒子。
我點點頭,“你那些小輩們,確實不爭氣。”
關綽明顯沒想到我是這個路子。
“我問你話呢。”
“沒有原因。我聽說趙淵去哪兒都帶著他的夫人,我想著既然感情這麼好,不知道殺了她能不能讓趙淵方寸大亂。”
可是他失敗了。
我得了答案也不再與他廢話,了結完他後,剛出去,就被鄭先生拉著跑。
錢叔也不知道跟沒跟著,這麼大年紀了,跑這麼快做什麼?
“鄭先生……”
我一句話還沒說出口,鄭先生就道,“少主!少主夫人好像早產了!”
什麼玩意兒?!
我聽了立刻跑走,把鄭先生甩在後麵。
趙家一脈相承的走哪兒都帶妻子這個傳統被我完美繼承了。
看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進出,我站在外麵看得心裡七上八下。
怎麼會這樣?
我聽她痛呼了近乎一天一夜,終於在一聲嬰兒啼哭響起時衝了進去。
我接過孩子,抱在她床邊給她看。
我已是天下新君,她會是新君夫人。
而我懷裡的孩子,將是下一位新君。
我的孩子出生後,我竟有點夢回當年帶弟弟、妹妹時候的情形。
妻子好奇我為什麼帶孩子這麼熟練,我說我帶弟弟妹妹帶出來的經驗。
她失笑。
我對著懷裡的小不點真是心情複雜。
父親當年對我嚴厲,我十分不滿,可如今我也想嚴厲起來。
竟是有點理解了當年的父親。
“你太凶了。”妻子不滿我。
我有苦說不出,“我哪裡凶了?”
而且這才哪兒到哪兒?
我悉心教育、耐心指點,孩子終於在我的培養下,長大成人。
內心的成就感不言而喻。
這是一種血脈傳承的感覺。
暮年時,我時常在想,延秋——外祖父寫下的這兩個字裡飽含有多少期待。
不知我達成了多少。
我失笑,我竟然也在思考這種問題嗎?果然是年紀大了。
有些困頓,我闔上了雙眼。
“少滿?”
這一聲女聲溫柔,我覺得好耳熟,好像很久很久沒聽到這個聲音了。
一雙溫柔的雙手拍打我的臉頰,我睜開眼,是娘親。
娘親嘴角含笑,眉眼無奈,“你以後可不許喝酒了。”
“隻一點點清酒就醉了這麼久。頭暈嗎?”
我暈暈乎乎,依稀記起來,這應當是我第一次嘗試喝酒,暈過去被父親背回來後的場景。
“曲娘和昭歌釀的太烈,你頭暈的話,喝點醒酒湯。”
娘親為我端來一碗醒酒湯。
“我也要喝!”奶聲奶氣的奶娃娃纏著我的胳膊要去夠醒酒湯。
這是妹妹。
“哥哥頭暈?”小童的小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在關心我。
這是弟弟。
“以後不準喝酒。”嚴厲的語氣。
這是父親。
竟、竟回到了從前幼時一家人在一起的情形。
我忽然見窗外一隻彩蝶進來,它繞過娘親、父親,弟弟妹妹,最後落在我的額間。
我死時,享年八十三歲。
柳叔叔說的沒錯。
我這一生,確實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