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覺有些像是打針。
在心裡充滿了知道即將疼痛的恐懼後, 努力的鋪墊心理準備,如果調整妥當, 真正刺入的那一瞬間, 疼痛就會變得可以忍耐。
小時候姚玉容總是被大人們哄著說,打針一點也不疼, 就跟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但真的被針頭戳入皮膚時,大部分的小孩子都會深感被騙的嚎啕大哭起來。
不過, 跟此刻羽箭貫穿的一瞬痛楚相比, 那纖細的針頭刺入皮膚所造成的疼痛,倒的確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了。
更要命的是,這種傷勢可不是一擊斃命的決絕。姚玉容蜷縮在地上,能夠很明顯的感受自己的生命力在慢慢流失——可是距離她失去意識,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
但她除了疼痛之外,並沒有太多恐懼,這讓她倒在地上, 卻覺得自己相當平靜,完全沒有任何瀕死的痛苦。
因為她相信她麵前的這個人並不是敵人,她相信他不會傷害她, 折磨她——她從未把他當做敵人。
而她莫名的相信,他也不會真的把她當做敵人, 如果他知道她是誰的話,他是絕不會傷害她的。
當他輕盈的從樹上落下, 謹慎而小心的慢慢走近時, 姚玉容甚至覺得有些開心——因為他靠近之後, 她說的話,他就能聽見了——畢竟她現在說話的聲音沒法太大。
不過,一支箭貫穿胸口的感覺還是挺難受的。姚玉容覺得自己得練習一下,免得一會兒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這感覺有點像是噎住了。
姚玉容從小到大,經常會在吃蛋糕、雞蛋或者彆的什麼東西的時候,明明也不是被噎住了,或者卡住了喉嚨,但總是會覺得胸口被狠狠的梗住一般,痛苦地幾乎要背過氣去。
至今為止她也不知道這種情況為什麼會出現,但現在她倒是久違的又感受到了這種心梗的痛楚。
她想深吸一口氣,卻先疼的在唇角邊溢出了一絲鮮血。
這時,姚玉容感覺到了有人扳住她的肩膀,將她從側縮著的姿勢強硬而粗魯的壓在了泥濘的土地上。
她的視線就這樣直直的望進了對方的眼眸深處,而她的麵容,也這麼迎麵撞進了鳳十六的眼眸裡。
她頭上戴著的頭盔掉到了一邊,原本束起的長發散落了開來。
當一頭烏黑的長發垂落肩膀,在從未見過謝安,也從未被“謝家雙璧”的名聲影響過的人眼裡,“安公子”那本來就很柔美的麵龐失去了某種令人迷惑的光環,終於露出了很明顯就是女扮男裝的真相。
剛才她戴著讓人看不清麵容的頭盔,現在才讓人看得明明白白——她有多麼年輕,多麼美麗,看起來又多麼的不該涉足戰場這樣危險的地方。
當鳳十六深色的瞳孔裡清楚的倒映出那個倒在地上的身影時,他提著劍準備將敵軍首領梟首示眾的長劍,突然頓住了。
他手中的長劍無聲的落入潮濕的土地,少年原本堅毅專注的神色之中不可抑製的出現了恐慌的情緒。
察覺到了這一點,姚玉容有些遺憾——她並不想他難過——又有些惡作劇的心思,忍不住微笑了起來。
“你……終於認出我了?”
“流……煙?”
“我不用那個名字……”姚玉容說到這裡,突然又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她控製不住表情的倒吸了一口冷氣,嘴邊又湧出了一股鮮血,語氣不可避免的變得艱難和飄忽了起來:“……已經很久了……”
看著她痛苦的樣子,那一瞬間,鳳十六的表情變得非常難以形容。
久彆重逢,故人相見的歡喜,親手將這美好破壞殆儘的恐慌,以及難以置信的悲痛一下子全部糅合在了一起。
他的臉上好像一瞬間一起出現了許多不同的表情,最終卻又定格在了一片空白茫然上。
看著他那副慌張無助的樣子,姚玉容於心不忍的握住了他變得冰冷的手——她曾經牽過他的手,在小時候。
但隔了這麼久,他的身體對她來說已經全然陌生,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感覺了。
她曾握住的是一雙屬於孩童的手,可現在,她感覺自己握住的是一雙屬於成年男性的,有些粗糙,寬大,有力,此刻卻又顯得如此脆弱的手。
“彆擔心呀。”姚玉容耐心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她關切的凝注著他,溫柔的哄道:“你忘記了嗎?我是妖精來著。我還有一條命的。”
是嗎?
可鳳十六看著她,就像是雄鷹被折斷了翅膀一般痛苦。
他長大了,經曆了很多事情。
對於小時候的逃跑經曆,孩童或許會對妖精之說深信不疑,但大人們卻會開始合理的懷疑——那也許隻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那是她對他所有的祝福和祈禱。
但後來鳳十六漸漸地覺得,也許他能成功,是因為他相信了自己可以成功,而不是流煙真的用了什麼法術。
相信流煙是妖精,與其說是真的相信,倒不如說,那隻是一種希望——希望她在他不在的地方和日子裡,能平安喜樂。
希望她真的可以擁有和妖精一樣特殊的力量,好能絕對保護好自己。
可她如果真的是妖精,真的擁有可以讓他在水中宛若遊魚一般的力量,又怎麼會被困在月明樓裡呢?
這好像是一個悖論,所以真相應該是,她其實也不過隻是一個凡人。
妖精這種事情,不過是她的一個謊言。
但這個和九年前一模一樣的“謊言”,一下子就把鳳十六又拉到了當初他與她準備分離的時候。
那時前途未卜,生死難測。
他幾乎是一意孤行,但她認真的跟他說,我是妖精,有我保佑你,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如今諷刺的是,他們依然變成了生離死彆。
她一如往昔,溫柔的看著他說:“我是妖精,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鳳十六嗚咽了一聲。他彎下腰去,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裡。
那本是他內心最為柔軟的記憶,亦是他最為脆弱的軟肋。可現在,卻被他親手擊得粉碎。
這樣的打擊讓他驚慌失措,六神無主。少年的臉頰緊緊地貼在她的頸側,聲音發悶,語帶哽咽,卻幾乎隻會語無倫次的懇求:“彆死……求你……彆死……我錯了,是我錯了……”
姚玉容張了張口,但她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
她的頭腦越來越暈沉,卻還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失去意識。她艱難的抓住他的手動了動,當鳳十六雙眼通紅的抬眼看向她的時候,姚玉容將他的手輕輕的放到了胸口的箭羽上。
“拔……出來。”
她用口型無聲的提醒著他,卻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聽懂。
她用手虛握住胸口的羽箭,用儘全力比劃了一個向上拔出的姿勢,便眼前一灰,什麼都做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