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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能說她哪天莫名其妙地就一睡不醒了吧。

按照剛才薛寒遲那副慌亂的模樣,如果她那天一聲不吭地就暈死過去了,那得給他留下多大的心裡陰影啊?

係統停頓了一會,「由於宿主的情況比較特殊,係統可以保證宿主在這具身體裡待到十一月。」

換上新的外衫後,江楚月低著腦袋係著絲帶,心裡卻還在算著自己的時日。

現在已經快要接近十月,如果是到十一,至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也就是說,她在這個世界和薛寒遲共處的時光,隻有一個多月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想到這裡,江楚月就感覺心臟上墜著一塊石頭,每次想起都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來到這個世界六月有餘,陪伴薛寒遲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乍然到了離彆的時候,她還有些難以接受。

“係統,是不是隻要薛寒遲沒有拿到乾坤鏡,他就不會迎來那樣的結局?”

係統停頓片刻。

「按理來說,是的。」

將最後一條絲帶係好,江楚月推開門,眼中不再有猶豫。

“好。”

第86章 不得於飛(四)

渝州的秋日並不長, 短暫地到來之後,很快便又被獵獵的西風吹散了,快得讓人猝不及防。

冷風從窗縫裡曳進來, 將貼著剪紙的窗戶吹開, 敞開著發出呀呀的聲響。

幸而紙窗還算牢固,在窗簷上撞了幾下, 沒有一點破損的跡象。

又是一陣風過來,紙窗啪嗒響著,眼見就要撞上牆沿,卻突然被一隻手攔住。

站在窗邊, 薛寒遲將伸手將吱呀的窗戶拉過, 合上之後還不忘將其鎖上。

冷空氣被隔絕在外,臥房內還燃著火爐, 身處其中便會讓人覺得暖烘烘的。

薛寒遲轉過身朝著床榻走去, 女子在被子裡捂得嚴嚴實實的,隻有小半張臉露出來了。

看著走近的薛寒遲, 江楚月小心翼翼地從被子裡伸出手,拍了拍床沿。

“你來了, 快過來坐著,外麵好冷。”

渝州的冬日來得太快了,江楚月明明記得前幾日還是豔陽高照的天氣, 這幾日便已經刮起了冷風。

雖說不上有多冷, 可是耐不住渝州濕氣重, 在風中站著便感覺這風都吹到骨頭裡去了。

如果是剛剛穿過來的江楚月, 或許還能在外麵蹦躂一會, 但是因為係統的懲罰,她的身體越來越弱了。

不僅每日睡得越來越長, 現在竟是連一點冷都碰不了了。

雖然有些難受,但是一想到隻有半個多月了,江楚月也隻好生生受下來了。

在床上翻了個身,江楚月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在心裡暗暗發誓。

不管怎麼說,等她在那個世界待滿五年,回到家後,還是要投訴這個係統!

“怎麼了,可是冷了?”

在床沿坐下後,薛寒遲替她把被子掖好,聲音有些低沉。

“還好,屋子裡很暖和。”

江楚月笑著看向他,眼睛裡像是琉璃般透亮。

她嘴角笑意輕柔,可薛寒遲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他伸手握住江楚月的手腕,不動聲色地給她輸送靈力。

溫暖的靈力流入經脈,江楚月頓時感覺身上的寒氣被去了不少,雙手伸出被窩也感受不到冷了。

“蕭煜今日告訴我,說他尋到了一位醫師,或許知曉你的病症,我們再試試如何?”

這一番話,薛寒遲完全是打著商量的語氣說出來的。

他的聲音嗓音有些啞,像是許久未喝水的人驟然開口,語調都有些浮。

江楚月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反手抓著他的手腕。

“你昨晚又沒有睡覺嗎?”

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敏銳如薛寒遲,她知道自己瞞不過他。

係統的懲罰她不能抗拒,所以這些天她都在薛寒遲之前睡著,但每日醒來都能看見薛寒遲在床邊看著自己。

薛寒遲抿唇一笑,將她的手攏在手心給她輸送靈力,還在執著於剛才的問題。

“我沒事,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想不想見那位醫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江楚月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越來越怕冷,魂魄也越來越虛弱。

剛開始發覺的時候,薛寒遲便立刻尋了些醫修給她治病,但他在這鎮上遍尋杏林名師,卻無人能診出她是生了何種病。

蕭煜他們聽聞了江楚月的情況,三五日便會來看望一次,每次都會帶上些不同的丹藥。

他也曾想過江楚月是否是中毒了,不過每次提出這個想法便都被江楚月否決了。

和薛寒遲的惶恐不同,江楚月似乎對於自己的身體接受良好,並沒有因為這未知的疾病有過一絲煩惱。

她並不擔心自己會麵臨什麼,每天依舊是笑嗬嗬的,還像往常一樣和他說著笑話。

明明生病的是江楚月,可在那些醫師來看過之後,反倒是江楚月來安慰薛寒遲。

她總是會一邊笑著,一邊揉著薛寒遲的頭發,然後告訴他,沒事的。

怎麼可能沒事。

她每日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日隻醒三四個時辰,除去請醫師的時間,薛寒遲都許久沒有和她好好說過話了。

江楚月的長發在枕上鋪陳開,像是烏黑的錦緞,也正是這抹黑,將她的本就沒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襯得更加慘白。

現在的江楚月就像是個瓷娃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摔碎。

薛寒遲看著她,心中的陰翳不可遏製地擴張。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如果真的……

剩下的事情,他不敢去想。

薛寒遲的氣壓太低,江楚月想了一下,將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臉頰,臉上還是笑嘻嘻的。

“我都可以的,你若是不放心,我們就再試試。”

係統的懲罰不可阻擋,就算找遍天下杏林聖手也沒有用,這是這個世界所不能企及的力量。

也是薛寒遲無法改變的事實。

儘管知道試了也不會有太大的用處,但她還是這麼說了。

比起自己的身體,更讓她放心不下的是薛寒遲。

“你不用擔心,你也知道,我總是能逢凶化吉,這一關我照樣能挺過去。”

她不能把某些情況下,善意的謊言比起殘酷的現實還是要好上許多的。

薛寒遲當然知道她是在哄自己,但是聽到她願意之後,眉頭還是舒展了不少。

“好,我明日便去將他請來。”

江楚月點著腦袋,將他的手腕帶著伸進了被子,讓他的手也暖和了幾分。

被子蓋住了嘴唇,她彎起眉眼,說話的聲音嗡嗡的。

“暖不暖和?”

薛寒遲的眼睫原本是垂著的,見了她這副模樣,唇邊也有了些淡淡的笑意。

“暖和。”

江楚月咧嘴笑著,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個疑問,於是便開口問他。

“你之前送我的那些金飾都在哪裡?”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想到這裡了,但是凡事和錢扯上關係,她總是會格外擔心。

好像當初薛寒遲上船的時候也沒有把那些金器帶著,那那些錢都去哪裡了?

雖然有些不合時宜,但她還是很想問。

“都還在楚州,我們上船的時候,隻帶走了那張契書。”

薛寒遲頓了頓,緩緩道,“若是你想,我們可以再去一趟楚州,不過現在天冷,還是等來年開春再去吧。”

楚州也算是兩人的定情之地,承載了兩人許多回憶。

可是江楚月默然了片刻,還是搖頭了。

“算了,我記得你不太喜歡楚州,還是算了。”

他和楚州仙府不對付,稍有不慎就會出事。

手上是江楚月身上的溫熱,薛寒遲愣了愣,神思有些恍惚。

“其實我喜歡與否,討厭與否,都不重要的。”

若是江楚月真的喜歡,他自己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怎麼行,彆人都說千金難買我開心,你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在我看來,是一樣重要的。”

總為了她的心意而改變自己的想法,她不想讓薛寒遲這樣。

薛寒遲少見地露出了一抹笑容,這樣的話,也隻有江楚月才會對他說。

“我有些餓了,廚房裡還有吃食嗎?”

江楚月這些日子作息顛倒,吃飯的時間也不準點,薛寒遲雖然每餐飯都會給她留下些飯食,但是外麵這麼冷,估計早就冷了。

“我去街上給你買些吃食,好不好。”

江楚月笑了笑,“好。”

不舍地將手收回來,薛寒遲起身,推門出去了,留下江楚月一個人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趁著現在還沒有困意,江楚月在床上仰頭望著月白色的紗帳,把係統呼喚出來了。

“係統,我這副身體真的還能撐住半個月嗎?”

真不是她說,她自己都能感受到體內稀薄的靈氣,這還是在薛寒遲給她輸送過靈力的情況下。

她現在的身體就像一隻大漏鬥,隻散不進,什麼都接不住。

要不是係統之前給過話,她合理懷疑自己明天就要被發配到異世界充軍了。

「請宿主放心,係統的預估沒有出錯,確實還有半個月。」

江楚月揉了揉額頭,在心底估摸著。

如果真的還有半個月,那她確實該開始交代後事了。

在此之前,她也曾經試探著向薛寒遲提過類似的話題,但是每次都會被薛寒遲巧妙避過。

他似乎很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以至於退避三舍。

薛寒遲的心情她能理解,可是如果她真的哪天一睡不醒了,該埋哪還是得有個著落。

江楚月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寫下來,白紙黑字的,總不至於太慌亂。

打定了主意後,江楚月縮了縮脖子,一鼓作氣掀開被子從床上起來了。

幸好有薛寒遲輸送的靈力,否則她真的是要凍死。

迅速穿好衣服後,她坐在桌邊鋪開宣紙,提筆便寫了起來。

說來也奇怪,半個多月前,她從係統那裡得知自己在這個世界隻有一個多月的壽命後,心底還難受過一陣。

不過到了現在,倒是接受自如了,果然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任何痛苦在時間的催化下,總是能或多或少地消磨一點。

她是如此,希望薛寒遲也是如此……

想到薛寒遲,江楚月握筆的手頓住了。

她身死之後,薛寒遲肯定會傷心的,他的痛苦,會隨著時間的蔓延逐漸褪去嗎?

滴落的墨水落在宣紙上暈染開,留下了一個濃重的墨點。

江楚月在原地怔了許久,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

對啊,她死之後,薛寒遲該怎麼辦呢?

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像是雨水般傾瀉下來,將她的心臟淹得水泄不通。

江楚月捂著心臟,咬著嘴唇,努力遏製著心中翻湧的酸澀。

她以為自己隻要刻意去忽略離彆的事實,就不會感到難受了。

但她的心臟不是這樣說的。

原來不去想,還是會痛。

就像係統之前說的,劇情的發展可以預測,但愛意的滋生無法避免。

這對於她和薛寒遲而言,是一個死局,沒有兩全的辦法。

坐在桌邊緩和了一會後,江楚月放下筆,將宣紙收了起來。

就算是死局,她也要保住薛寒遲。

走到床邊,脫去外衫後,江楚月又躺了進去。

她現在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了,情緒稍有些大的波動,困意便追趕了上來。

在閉眼前的最後一秒,江楚月還在想著薛寒遲。

也不知道他現在回來了沒有……

*

“客官,您的飯菜馬上就好,請稍等。”

看著眼前氣質不凡的客人,小二彎了彎腰,伸手想引著他去一旁歇息一會,卻被他攔了回來。

“無妨,我在這裡等就好了,麻煩快些。”

現在時候不早了,天氣又冷,他要快些拿回去給江楚月才好。

“好嘞,那我去後廚給您催一催。”

小二朝他作了個揖,回身就噠噠地往廚房跑去了。

這是這鎮上名氣最盛的酒樓,江楚月以前和薛寒遲在這裡用過幾次飯,除了薛寒遲自己做的,江楚月最喜歡的就是這家的飯食。

小二離去後,薛寒遲一個人站在櫃台邊,神色淡然地等待著。

人在無所事事的時候,思緒就容易飄飛,薛寒遲也是如此。

對於江楚月的病,說不在意他是假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明日那位醫師能帶來些不一樣的消息。

可萬一他還是像以往那些醫師那般搖頭輕歎,他又該怎麼辦呢?

薛寒遲眼眸暗了暗,拳頭不自覺捏緊了。

說起來,江楚月的身體問題頻出,好像是從他們來到渝州後才開始的。

可是他們在渝州時的生活和在楚州的時候一般無二,並無不妥,為什麼江楚月的身體就是越來越差了呢。

薛寒遲眼睫微微壓下,將他眼眸裡的情緒全部壓了下去。

他心中有種直覺,江楚月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和他有種密不可分的聯係。

而且,事情的禍根很有可能在楚州時就埋下了。

可那到底是什麼呢?

薛寒遲低頭回憶著和江楚月相處的一幕幕,指甲無意識地鉗近肉裡,血順著他的指縫流出來,滴落在地上。

旁邊坐著的客人推杯換盞,還在說著中秋那晚盛大的煙火會。

他們的聲音落進薛寒遲耳裡,忽然叫他如墜冰窟。

他想起來了。

在中秋那一晚,二人在煙火下,江楚月說出口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了。

“客官,你的吃食做好了。”

“客官……”

小二站在薛寒遲麵前喊了一聲又一聲,這才把他的思緒慢慢喚回來。

“誒,客官,你的手受傷了。”

看著薛寒遲手中的血痕,小二麵色一變,不由得驚呼出聲。

薛寒遲麵色不虞,從他手中接過食盒後,道了聲謝後便轉身離開了。

周圍的人群看著他飛速離去的背影,麵色疑惑地嘀咕了一聲便又收回了視線。

街上寒風凜冽,薛寒遲的袍角被吹得四散亂飛。

正如他此時的心緒一般。

中秋那晚,江楚月抱著他,曾輕輕對著他說過一句話。

——要好好活著。

一切的一切,竟從那時候便已初現端倪。

原來,是他害了江楚月。

第87章 不得於飛(五)

已經是十月中旬, 黑夜的到來愈來愈早。

長街上風聲不斷,刮在人臉上呼啦啦的疼。

天寒暮晚,街上的行人裹著衣袖, 步履匆匆地回家去, 小販們也早早收攤推著小車回去了。

薛寒遲提著食盒,獨自一人走在街上朝著巷子深處走去。

腳步雖快, 可他眸中眼神卻難以聚焦,沒有半點神采,像是失了魂魄一般。

巷子裡住滿了人家,道路兩邊燈火重重, 薛寒遲抬眼望過去, 日光從他的衣擺垂落,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後麵。

這影子在被暖黃渲染的青石板上像是一道長長的裂痕, 將這僅剩的光亮分割開來。

明明天上沒有一滴水落下來, 薛寒遲卻罕見地在這些風聲中聽到了滴答水聲。

這樣的天氣裡,怎麼會有雨呢?

就在他正疑惑的時候, 一回頭,便看見那些水痕從食盒上滑落, 在身後的石板路上留下了一條細線般的紅痕。

大風天裡,並沒有什麼雨水,有的, 隻是他破損的掌心, 和他的血液。

原來是血啊。

看著掌心溢出的紅色血漬, 薛寒遲不甚在意地甩了甩, 在地上劃出一圈血滴, 而後再度慢慢收緊了。

他望向巷子的儘頭,亮著燈火的那一扇門, 第一次感受到一種退避的怯意。

天色漸漸黑下來,導致他對時間的感知愈來愈模糊,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這裡走了有多久。

記憶裡,薛寒遲記得這條歸家的路並不長,來往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即可。

可是今日,他卻感覺在這條路上走過了自己大半的生命。

在這蕭蕭秋風裡,薛寒遲少見地回憶起了自己在徽州薛府的日子。

自己的親生父親生而不養,薛雲城對他則更談不上養育,隻是見他好用,便將他帶到了徽州。

一個名義上的父親,一個幫助加害的劊子手,這兩個人幾乎占據了薛寒遲前半生的所有回憶。

儘管幼年時他們經常虐待他的軀體,但是如今的薛寒遲想起來,已經大約要忘卻那些事情了。

他們給予薛寒遲的痛苦,他其實根本就不在意。

還記得為了壓製體內戾氣,在薛府修煉的時候,張師教他習箭,教他如何用靈力控製蛟絲繩,所煉之術眾多。

那時候,薛雲城每日都會來校場上看他修煉,雖無多言,但是薛寒遲卻讀懂了他眼裡的話語。

對於這個父親的輕視,他早就習以為常,當然不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感覺。

可時至今日,薛寒遲竟意外地覺得,薛雲城是對的。

肩上的黑發隨風揚起,纏在薛寒遲臉上像是隨意描上的墨痕,深深烙進他的骨骼裡。

他抬起手,隨意地將那些發絲拂去,卻在臉上留下了一片駭人的血痕。

冷風吹著他的臉頰,薛寒遲閉上眼,又想到了從前和江楚月說話的時候。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向他坦白有關自己的事情,也是在那時候,她告訴自己她曾在一樣法器中見過自己的一生。

江楚月告訴他,他尋到了乾坤鏡。

那時候的他不以為意,還不知道那些話意味著什麼,還曾經追問過她,她在故事中的結局是什麼。

但她似乎知曉所有人的結局,卻唯獨不知道她自己的。

後來,再論及此事的時候,江楚月的神色中總是有些閃爍。

他以為是江楚月不願提及,便沒有再問……

是他太愚蠢。

早在那個時候,他便應該發現事情的不對。

世間萬事萬物,皆要遵循一個因果循環。

緣起緣落,有因才有果,若是因壞了,那果自然也就接不成了。

他的因早在徽州便已種下,多年苦尋,追求的就是那一個果,若不是因為江楚月,他或許早已經命斷魂銷。

和江楚月待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就像是一場幻夢一般,叫他沉浸其中,差點就要忘卻自己原本的命途了。

曾經,因為江楚月,他想過和她一起活下去,但他的命似乎就是如此,無法更改。

薛寒遲神思不屬,終於走到了大門前,他立在原地,伸手推開大門,手中的血痕將門上的銅環也浸了幾分血色。

張師說得對,像他這樣的人,終究是配不上去往幽冥地府。

是他心生欲念,竟然妄想改變自己的命格,是他的錯。

可天命縱然懲罰,這份痛苦也不該落在江楚月身上。

江楚月與他不同,她這一生命途順遂,實在是不該受他牽連。

錯處在他,他自己的苦果該由自己承受才是。

她的命不該是這樣的。

*

“你受傷了嗎?”

薛寒遲推門而入,身上還帶著外麵的冷氣。

燭火已經快要燃儘,房間內的視線並不好,可江楚月還是一眼看到了薛寒遲臉上橫亙的紅色。

雜亂的血痕從他的鼻側一直擦到下頷,遠遠看過去,差點便叫人以為他山上流血了。

顧不上身體的寒冷,江楚月掀開被子下床走到他麵前,伸手撫上了他染血的臉頰。

手下的血漬早已乾涸,摸上去還有些粗糙。

江楚月看著他,心裡的擔憂卻沒有放下。

“這些血是怎麼回事?”

她看著薛寒遲的眼睛,等待著一個回答,但薛寒遲也隻是笑了笑。

“是我不小心弄傷了自己,沒有什麼大礙。”

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江楚月這才發現他破皮的掌心。

這些傷口很小,但每一個都很深,稍稍細看就能看見埋在其後的筋脈。

這樣的傷口,彆人傷不了,隻可能是他自己造成的。

江楚月仰頭看著他,薛寒遲嘴角雖然含著淡淡的笑容,但是眼底卻沒有一點光,像是立刻要碎了一般。

“你在外麵發生了什麼嗎?”

他此時的模樣像極了江楚月在夢境中見到的他,如果不是受了什麼刺激,他不會突然變成這樣。

薛寒遲並沒有直接回答,他默不作聲地看了她一會,然後將食盒放到桌上,臉上是深深的歉意。

“抱歉,我回來得有些晚了,你的飯食應該有些冷了。”

他雙手搭在江楚月的肩上,將她朝著床榻的方向引去。

“你身體不好,還是先躺回床上吧。”

對於江楚月的問題,薛寒遲從來都是儘其所能地回答,從未撒謊。

但是這一次,薛寒遲卻閃躲了。

他的行為越是反常,就越是說明真的出事了。

江楚月從一旁取過布巾,用溫水打濕後,伸手拭去了他臉上的汙漬。

她拾起薛寒遲的手,沿著傷口的邊緣小心將那些血汙擦去。

“這是小事,等會熱熱再吃也是一樣的,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出什麼事了?”

薛寒遲狀態太不對勁,她不想讓這件事輕輕放過。

在江楚月熾熱的目光下,薛寒遲終於慢慢道,“不是什麼大事,隻是想到了從前的事情,心中覺得有些難受罷了。”

說這話時,他低垂著腦袋,沒有去看江楚月的眼睛,害怕這蹩腳的謊言被她識破。

但江楚月通過乾坤鏡看到過他的過去,這一舉動落在她眼裡就成了真心實意的傷情了。

她抱了抱薛寒遲,說出的話像是安慰,又像是引導。

“薛寒遲,你要相信,你這一生的痛苦都已經在過去被帶走了,往後,你的日子都是順順利利的。”

他受過的苦痛已經太多了,命運也該對他好一些了。

“嗯。”

雙手從她胳膊下穿過,薛寒遲緊緊擁住她,腦袋埋進她的頸彎裡。

他輕輕應了一聲,琉璃眼裡的某些東西,卻在一點一點破碎、分崩離析。

江楚月現在的身體終究還是太弱了,下床這一會便已經有些受不住,止不住咳嗽了好幾聲。

“你的身體靈力太稀薄了,還是先回床上吧。”

薛寒遲躬身抱起江楚月,將她抱回床上,替她掖好了被子。

現在的天氣變得太快,食盒裡的飯菜已經冷了不少,薛寒遲隻好將其熱一熱再給江楚月送過來。

薛寒遲將飯食放在床頭的桌案上,扶著江楚月起身後貼心地將枕頭墊在了她身後,看著她用晚飯。

江楚月夾著菜,被伺候得非常周全。

尋常食物熱過之後往往味道都會有些變化,但也不知道薛寒遲是用了什麼法子,這些飯菜即使熱過了,味道也依舊如在酒樓裡吃過的一樣。

薛寒遲將被子折起一個角,隻撐著床板坐在床沿,就這樣一語不發地看著江楚月,臉上沒有一絲彆的神情。

江楚月餓了一天,埋頭吃著飯。

雖然感覺到周圍氣氛不對,但誤以為是薛寒遲還沉浸在舊事裡,也就沒有過多在意。

一想到她在這個世界逗留不了多久了,這具身體也大限將至,江楚月像是托付後事一般和他碎碎念了許久。

當然,她不可能直接和他說自己死後該怎麼樣,她想了一下,委婉地找了一個切入點和他提起這件事。

“我記得你在楚州的時候,說過很喜歡那座觀音廟下麵的地洞?”

那個時候薛寒遲還想著帶她一起去死,曾經盛情誇讚過那裡,覺得那裡很不錯。

“我確實說過這樣的話。”

當時兩人是毫不避諱地圍繞著身後事在那裡探討了許久,他原本是想讓兩人一起葬在那裡的。

但是江楚月卻說,她不喜歡那樣陰暗潮濕的地方,要葬就要葬在陽光下。

當時的玩笑話,誰能想到,現在竟然一語成讖,她竟然真的走到了那一步。

江楚月是開著玩笑的語氣說起這件事,薛寒遲卻一下便明白了她想說什麼。

隻是他並沒有如江楚月引導的那一般,再對死後之事說些什麼。

反而近乎執拗地看著江楚月,聲音如冰擊碎玉一般定定地落到地上。

“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但是你不會死的。”

他這半個月都沒有睡過什麼好覺,眼底蔓延著些許血絲,他的嘴唇抿緊,像是認定了什麼一般,不肯有半分後退地說出了這句話。

係統的懲罰,並非外力可以違拗。

江楚月還隻當他在執著,隻覺得他是一時接受不了,也沒有再說下去。

看樣子,她改天還是得把身後事寫下來。

不過薛寒遲的執念太重,如果她真的往生,薛寒遲估計一時半會很難走出來。

但她死後很大概率就不會再回來了,他還是慢慢地將自己淡忘要好一些。

就在江楚月想著要如何開導他向前看的時候,薛寒遲忽然起身從櫃子裡取了什麼東西出來。

那些宣紙疊在一起,看起來足足有一匝那麼多。

“這是……”

薛寒遲將這些紙張拿到江楚月麵前,輕輕放到被子上展開在她眼前。

江楚月放下碗筷,看著上麵的字跡,才慢慢反應過來這是什麼。

薛寒遲食指放在這疊紙上,語氣慢慢悠悠,但卻帶著說不出的沉重。

“這些是我的過去。”

第88章 不得於飛(六)

因為乾坤鏡的原因, 江楚月見到過薛寒遲在徽州薛府苦苦掙紮,見過他在妖獸洞中踽踽獨行,也曾見過將一切毀於一旦的那場大火。

就算薛寒遲不曾對她說過與過去有關的隻言片語, 對於他的過去, 江楚月也並不陌生。

但是,她籍由乾坤鏡知道的, 和薛寒遲主動來告訴她,二者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江楚月無意識地捏緊了這些宣紙,她將紙張鋪開,床頭的燭光映出上麵端正的字跡。

上麵寫到了薛寒遲過去經曆的種種, 或許是害怕她傷心, 他並沒有事無巨細地寫出來,有些隻是草草帶過了一筆。

在他的筆下, 他童年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斬殺妖魔, 壓製戾氣這件事上。

江楚月知道他在那些妖獸洞中受了很重的傷,那些日子並不好過。

這些過去沉重難言, 江楚月作為局外人看了都會止不住地動容,但薛寒遲卻好像不以為意。

在對待這些往事的態度上, 薛寒遲總是滿不在意,次次都以“無趣”二字作結。

就好像那隻是潮濕的雨天一樣令人不喜,除此之外, 再沒有彆的情緒。

江楚月垂下眼眸, 心臟像是漏出一道口子, 風雪吹過, 寒意止不住地上湧。

她早就親眼見過薛寒遲的過去, 因此,她以為自己的情緒不會再有什麼大的波動。

但在看到紙上寫著的這些字後, 她還是覺得很難過。

最開始,她隻是為薛寒遲的命運感到不公而已。

她不能理解,作者既然賦予了他生命,為何要給他安排這樣曲折不堪的過去,讓他承受與年齡不相符的傷痛。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選擇過,長至而今的年歲,薛寒遲從來就是被選擇,被利用的一方。

這樣無力的人生,沒有多少人能承受。

因此,在觀音廟的時候,薛寒遲說要帶著他一起去死,她一點都不意外。

甚至,她很能理解他。

一個從未被賦予過選擇權的人,他在脫離控製後,唯一會做的選擇,隻有放棄自己的生命。

徽州薛府給他種下的因,就像是一道惡咒般緊緊鎖住了薛寒遲的大半的生命。

這些枷鎖在他的心上,跟著他度過了幾乎整個生命,也跟著他通往了尋找陰陽乾坤鏡的路上……

江楚月看著這些紙張,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在數十頁的無趣過後,終於在後麵的某一張,江楚月看到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第二十年冬日,赴渝州尋乾坤鏡,遍尋無果,遂上無硯山,遇妖魔,見江楚月。”

薛寒遲將這一行字寫在這張紙的開頭,話語的結尾也終於不再是百無聊賴的思緒,是江楚月三個字。

江楚月的指腹剛好壓在這一行小字上,她盯著這幾個字,有些微微的走神。

“你把這個也寫下來了?”

她沒有想到薛寒遲會將這個也寫下來,這是兩人初遇的情景。

相比於剛才,薛寒遲臉上的神色已經緩和了不少。

他的視線定在江楚月有些蒼白的臉上,嘴角的笑容終於有了些從容。

“當然,你也是我過去的一部分,這裡麵怎麼能沒有你呢?”

兩人的初見並不是什麼風花雪夜,花前月下的好時機,對於江楚月而言,甚至稱得上狼狽。

那個時候她剛剛穿過來,麵對噬魂妖的威脅,命懸一線,努力掙紮在生死邊緣。

是她腦海中無意之間冒出來的那個念頭將兩人的性命交纏在了一起。

這個開端對於兩人來說,充滿了不純的動機,甚至夾雜著彌天大謊。

但是在薛寒遲這裡,好似那些心機都不存在,兩人的相見很單純,隻要遇見了就好。

江楚月抬頭看著他,心中的情緒有些複雜。

眼下,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足半月,有情人終成眷侶的戲碼並沒有在兩人之間上演。

兩人的遇見是劇情的意外,但他們最終也沒能逃脫劇情的控製。

“我知道我的過去索然無味,沒有什麼可以提及的事情。”

雖然薛寒遲現在心如刀絞,但江楚月看向他的時候,他臉上依舊佯裝無礙,壓低了眼睫。

“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一個完整的我。”

江楚月深深地看著這些宣紙,她咬緊下唇,伸手擁住了他。

“我知道,薛寒遲,我都知道。”

他的愛意就是如此簡單濃烈,江楚月懂他,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知道。

薛寒遲這麼喜歡她,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劇情的天裂擺在江楚月和薛寒遲之間,無論江楚月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更改。

她和薛寒遲的結局,或許一早便已經注定了。

一時之間,命不由己的無力感、生死永隔的痛苦一起上湧。

江楚月抱住他的後背,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將腦袋埋進去,再也抑製不住地哭了出來。

往往人在到達最幸福的時候,就會開始患得患失,遑論現在橫在兩人之間的是天人永隔的生死之界。

一旦從這具身體脫離出去,她就再也見不到薛寒遲了。

“是不開心嗎,怎的哭了?”

薛寒遲嗓音有些啞,像是忍著些什麼,可是話說出口並沒有亂。

江楚月鬆開他,坐直身體,胡亂地在臉上抹了幾下,紅紅的眼尾還是彎了起來。

“沒有,我很開心,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都很開心。”

江楚月當然沒有明說背後的原因,可是憑著她此時羸弱的身體,也無需她多言,兩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江楚月的臉上劃過好幾道淚痕,儘管她已經止了哭,但還是有幾滴清淚落下來。

薛寒遲伸手替她輕輕拭乾眼淚,拇指摩挲著她的臉頰,努力掩飾著自己輕顫的動作。

“你以後都會這樣開心的。”

從前,江楚月也對他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候,她已經抱著替他受罰的決心了。

沒想到現在這樣的話卻從薛寒遲口中說了出來。

江楚月剛剛哭過,腦袋有些發暈,她吸了下鼻子,等思維緩過來一些後,問薛寒遲。

“你喜歡在渝州生活嗎?”

等她死後,便隻有薛寒遲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了。

他性格冷僻,不喜歡與人交往,來到渝州後也沒什麼朋友。

雖然有在楚州幾個月的交情,他和蕭煜他們還算認識,算是半個朋友。

但是若沒有江楚月在,薛寒遲和他們終歸不太熟,恐怕也不會怎麼搭理他們。

“你想不想去楚州?”

比起蕭煜他們,江楚月倒是覺得李輕舟和他更合拍一些。

李輕舟性子柔一些,也懂得變通,更關鍵的是,在某些方麵,他和江楚月一樣,懂得薛寒遲。

江楚月死後,薛寒遲肯定是免不了傷心的。

如果這時候他能和李輕舟一起,有他時常開導,或許能早些走出來。

但現在她的身體,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撐兩人到達楚州……

“我說過,我去哪裡都是可以的,我隻會跟著你。”

江楚月原本心中隻是有這麼個想法,打著商量的語氣問了他一句,沒想到薛寒遲直接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你去哪裡,我都跟著你。”

他的魂魄早就在她的手上了,若是離了她,他又能去哪裡呢?

命斷黃泉,魂骨銷儘,他都不會再離開江楚月了。

他笑得很勉強,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一般。

江楚月從沒見過薛寒遲這副模樣,就算是在他幼年孤苦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

為了防止江楚月再提及身後事,薛寒遲主動站起身,少見地主動離開。

“你身子弱,早些歇息吧。”

他低著腦袋,將散落在床被上的紙張收起疊好,放在床頭櫃上。

看著他神色匆匆的模樣,江楚月忽然想起來他之前提到的那位名醫。

“那位醫師還會來嗎?”

雖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救,但還是得讓薛寒遲心安。

薛寒遲笑著將碗筷收好,像是在儘最後的努力將自己的興致提起來。

“我明日再去蕭煜那處問一問。”

哪裡還用去找什麼醫師,讓江楚月臥床不起的罪魁禍首,可不就是他嗎?

有他在一日,就算請遍天下名醫也是於事無補。

“你早些歇息,我先出去了。”

薛寒遲收好東西,最後一次看了眼江楚月,站在原地頓了一會。

這一眼並沒有很久,可是在薛寒遲看來,卻像是生命那樣漫長。

就好像這一生,隻此一眼了。

然後,他收回視線,再也沒有回頭地推開門,隻身紮進了這嘯嘯的北風裡。

*

篤篤兩聲,木門被敲響。

“是何人?”

剛剛從諸位長老的歸元殿回來,蕭煜正坐在桌案前,整理著在楚州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宜。

他推開門,一名小弟子正端正站在門前。

似乎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他像是跑過來的,數九寒冬裡,頭上竟都滲出了些薄汗,一直在喘著粗氣。

他動作有些莽撞,蕭煜開門後,身體都止不住地向後退了幾步。

“什麼事這樣慌張?”

從楚州回來後,他日日都跟著長老們處理一些掃尾的事情,因此對於山上其他的事情不太關注。

小弟子在原地終於順過氣來,他雙手抱拳,顫顫地對著蕭煜行了個禮,向他稟告道。

“師兄,不好了,有人擅闖密室,要奪走乾坤鏡。”

一聽事關乾坤鏡,蕭煜神思立刻被牽動起來。

他眉頭凝重,抓著小弟子問道,“可看清了是什麼人?”

尋回乾坤鏡的事情一直是秘密進行的,除了他們和死去的謝如晦,再無人知曉。

這次又是何人來搶奪乾坤鏡?

小弟子連連點頭,叫出的那個名字卻讓蕭煜愣了一瞬。

“回稟師兄,是,是薛寒遲!”

什麼?

“怎麼會是他?”

蕭煜擰緊的眉頭忽然鬆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不可思議。

江師妹說過,薛寒遲已經不再需要乾坤鏡了,所以才會拱手讓與他們,怎麼現在又來拿乾坤鏡了?

好歹兩人在楚州相處過幾個月,蕭煜心中雖有疑影,但還是想當麵向他問清楚。

“我先去密室看看,你在此地,暫且不要將此事告知長老。”

在離開前,蕭煜頗有幾分私心,如此對小弟子囑咐道。

因為江楚月的緣故,讓他連帶著對薛寒遲也多了幾分莫名的信任,所以他決定還是先將此事壓下來。

蒼南山的密室在後山,其實就是一座隱蔽的山洞,山上的弟子們遵守宗規矩,平日裡少有人至。

等蕭煜趕到的時候,鎮守在此地的弟子紛紛刀劍出鞘,一群人站在了薛寒遲的對立麵。

和他們全副武裝的陣仗相比,薛寒遲則隻帶了一把匕首。

他握著匕首,上麵鮮血流淌,是他自己剛剛割開的。

薛寒遲原本是準備速戰速決的,但沒想到一轉頭,便看到了匆匆趕來的蕭煜。

看著這一對多的場景,蕭煜按著劍柄,思索一番後,不顧這些弟子的勸阻,走到了薛寒遲麵前。

“薛公子,你這是做什麼?”

雖然來人是蕭煜,但薛寒遲並沒有收回匕首,隻是冷聲道。

“我要借乾坤鏡一用,煩請通融一下。”

第89章 不得於飛(七)

“我要借乾坤鏡一用, 煩請通融一下。”

竹葉沙沙,山上全是風聲。

薛寒遲手上的傷口還在滴著血,聲音隨風刮過, 蕭煜聽後, 心裡一緊。

他抬頭看過去,再看清他毫無神采的雙眸後怔了怔。

陰陽乾坤鏡是禁術之器, 而實行禁術者必遭反噬,當年薛府就是前車之鑒,這一點薛寒遲比他更清楚。

可就算是知道這一點,他還是要拿走乾坤鏡……

他是想效仿當年薛府施行禁術嗎?

雖然不知道薛寒遲為何突然變了心思, 但是蕭煜見他今日如此陣仗, 大約猜出來了,他想必是勢在必行。

既如此, 薛寒遲若是打定主意要拿走乾坤鏡, 憑借著他和這些弟子的靈力,多半是攔不住他的。

“薛公子, 我能問一句為什麼嗎?”

知道靈力不敵他,蕭煜想了想, 決定還是先向他問清楚。

畢竟幾人在楚州也算是出生入死過,就算是真的要打,蕭煜也想搞個清楚。

薛寒遲握著匕首, 徑直向蕭煜走來。

他的眼眸中如有烏雲下壓, 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緒, 幾乎快要化作雲雨雷霆, 如瀑灌下。

“若是我告訴你, 我拿乾坤鏡是為了江楚月,你會給我嗎?”

和江楚月有關……

聽到江楚月的名字, 蕭煜捏著劍柄的手緊了緊,他看向薛寒遲的神色也顫動了一瞬。

說實話,在這一刻,他是猶豫的。

他知道江楚月病了,近日總是長睡不起,臥床病榻。

剛開始的時候,幾人都沒有往深處想,直到病來如山倒的那一天,幾人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顧情曾經偷偷去看過江楚月,每次回來找蕭煜的時候,都是哭著回來的,眼眶都紅了。

蕭煜也知道,對於江楚月,他們尚且憂心至此,薛寒遲對江楚月用心至深,較之他們,他隻會更加難受。

在此之前,蕭煜也曾幫助他們遍尋名醫,但都不起作用,他們也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江楚月的身子一日弱似一日。

雖然薛寒遲有時候行為古怪,讓人難以理解,但是他對江楚月如何,他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

若是薛寒遲是為了江楚月,蕭煜其實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江楚月是他帶去楚州的,她變成如今這樣,和他有脫不開的關係。

而且,在他看來,過去這數月,他與薛寒遲雖算不上知己,也算得上好友了。

在楚州的時候,他們一同住在李宅,兩人還幫他們解決了不少麻煩,助他們拿回乾坤鏡。

所有這些,太多太多。

於情於理,他和顧情都欠薛寒遲和江楚月一個人情。

一個用命都不足以償還的人情。

雖說他奉命守著乾坤鏡,不許旁人擅自奪走。讓薛寒遲拿走乾坤鏡,必會觸犯蒼南山規。

但現在江楚月命懸一線,他和顧情若隻是兩手空空站在一旁,那才真的有違道義。

蕭煜左思右想,深吸一口氣後定了定心神,目光堅定地看向薛寒遲,給了他答複。

“若是薛公子是為江姑娘,我可以把乾坤鏡給你。”

就算不是為了薛寒遲,為了江楚月,他也要幫他這一次。

見蕭煜鬆了口,原本還站在一旁觀戰的弟子麵麵相覷。

其中,較為年長的弟子咬咬牙,壓著劍柄,率先站到了蕭煜身邊。

“蕭師兄,你這是什麼意思?”

現在的場麵實在稱不上樂觀,幾位弟子手中長劍蓄勢待發,氣氛相較於方才更為劍拔弩張。

“師兄,此人詭計多端,你不要受他蠱惑。”

“是啊,師兄,誰知道他會不會借機偷襲。”

“師兄,不要聽他的。”

……

弟子們擔心蕭煜錯了注意,紛紛出言勸解。

師尊都曾向他們說過此物的厲害之處,乃是邪之又邪的東西,況且師兄好不容易將其尋回,怎可輕易送入他人之手?

但此時,蕭煜心意已定,他們說再多也是無用。

隻見他將手從劍上移開,轉身拍了拍這些弟子的肩膀。

“不必擔心,若是出事,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

說完之後,他沒有再聽這些弟子的勸阻,轉身站到了薛寒遲麵前。

“薛公子,乾坤鏡我可以給你。”

蕭煜緊緊盯著他的神色,不肯放過他一絲表情。

“但是我想知道,你用此物,是有法子救回江師妹的性命了嗎?”

蕭煜擔心他擅用禁術,恐怕誤入歧途,若是如此,他還是得幫他及時止損。

“我確實有法子。”

薛寒遲沒有看他,並沒有在原地多作逗留,他越過蕭煜後便徑直朝著洞中走去。

圍堵在門口的弟子們還把劍站著,互相看了一眼後,誰都不敢後退。

直到蕭煜站在他們麵前,衝他們搖了搖頭後,他們才放下手中的劍。

蕭煜在前麵給薛寒遲引著路,兩人走在地道裡,蕭煜還在繼續剛才的問題。

“薛公子方才說有法子,是什麼法子?”

地洞兩邊的岩壁上放著獵獵火把,兩人路過時掀起一陣風,將火焰扇得呼呼啦啦。

薛寒遲的臉在這地道裡忽明忽暗,眼眸裡隻有那一點點火把映出的微光。

“我找到江楚月生病的因緣了。”

薛寒遲並沒有直接回答他,反而莫名提到了這件事。

“她是在替我受罰。”

他這兩句話沒頭沒尾,讓蕭煜有些摸不著頭腦。

什麼叫江楚月在替他受罰?

薛寒遲要受什麼罰?

薛寒遲沒有看到蕭煜的疑惑,繼續自言自語道。

“都是我的錯。”

晦暗的地道裡,薛寒遲喃喃低語像是宿命的咒枷,將他牢牢套住。

蕭煜雖然不理解,但是心裡卻止不住地下沉。

說起來,他和江楚月也是一對可憐人。

明明相愛不久,正到情濃時,卻又即將天人永隔。

若是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他和顧情身上,他隻怕是要肝腸寸斷。

思及此,蕭煜深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命運真是猝不及防,來臨的時候讓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地道的儘頭是一片寬闊的空地,這裡擺滿書架,上麵全是蒼南山的秘密文書。

在這片空地中心,陰陽乾坤鏡便懸在半空中。

蕭煜伸出手運轉靈力,將乾坤鏡從中拿下,轉身遞到了薛寒遲麵前。

“不管薛公子要用什麼法子,隻希望薛公子顧念自己,千萬不要衝動。”

在給他之前,蕭煜還是沒忍住勸說了幾句。

“若是薛公子出事,想必江姑娘也會傷心的。”

如果以往,蕭煜把江楚月搬出來後,薛寒遲應該就會欣然答應了。

但是這一次,薛寒遲隻是接過乾坤鏡,卻並沒有點頭應聲。

他伸手撫上鏡麵,看著這麵影響了他大半生的鏡子,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看了眼蕭煜,沒來由地說了一句。

“江楚月醒來後,可能會傷心一陣。”

蕭煜皺了皺眉頭,看向他的目光有些疑惑,隻聽他繼續說道。

“她不是個會虧待自己的人,但總有顧及不到的地方,往後,還望你和顧情多多關照她。”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在這洞中輕聲回蕩。

這樣的話,不想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會說出來的。

這不像是告彆,倒像是臨死之人在死前所作的最後囑托。

蕭煜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在這時,他才終於明白,薛寒遲先前那幾句沒有理由的低語是什麼意思……

等他反應過來,回頭去看薛寒遲的時候,他已經懷抱著乾坤鏡,沿著地道奔跑而去。

他的衣袍像是潮水般起伏,將他淹沒其中,絳紫色腰封在這無邊暗色逐漸被吞噬殆儘。

*

薛寒遲回來的時候,江楚月正坐在桌邊,在紙上交代自己的身後之事。

經過一個時辰的思考,她還是決定葬在渝州。

雖然渝州多陰天,有陽光的日子並不多,但是若是要到楚州去,隻怕在那裡的一乾人也要知道自己身亡的消息了。

雖然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弄得這麼興師動眾,總讓江楚月有點不太適應。

都說人死留名,但她還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的死訊,安安靜靜地去世就夠了。

所以把各個部分綜合一下,她給自己在渝州選了一塊上好的墳地,那裡種著許多六角梅,算得上風水寶地。

而且離家也近,薛寒遲若是哪一日想她了,也方便去看她。

雖然那時候她的魂魄也不在這世間就是了。

坐在桌邊,江楚月雙手撐著下巴,從上到下打量著桌上這幾張宣紙。

她原以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不過生活了八個月,要交代的事情應該不多,但是沒想到實際寫下來,倒還是有不少。

其中,對於蕭煜和顧情,她沒什麼好交代的,隻是很遺憾不能參加他們的親事了。

對於李輕舟,她們之前已經好好道彆了,因此也沒什麼可說的。

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是薛寒遲。

從之前的試探來看,對於自己即將去世這件事,薛寒遲似乎還是難以接受。

正是因為他此前的種種態度,實在是讓江楚月有些懷疑。

光憑時間的淡化,他真的可以走出來嗎?

江楚月捂著嘴巴思索著,這時,木門忽然被敲響了。

“楚月,你起來了嗎?”

是薛寒遲的聲音。

這麼說來,薛寒遲似乎說過,今日他會請一名醫師過來。

江楚月迅速將這些紙放在袖中藏好,然後才起身給他開門,腦袋在門外轉了一圈,卻沒有看見旁人。

隻有薛寒遲一人端著一碗排骨蓮藕湯走了進來。

薛寒遲接過她打量的目光,微微笑著反問她。

“你在尋什麼?”

看著他手中的湯,江楚月有些奇怪。

“那位醫師呢?”

他今天不是去請那醫師去了嗎,怎的連人影都沒看見?

薛寒遲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他牽著江楚月的手,將她引到桌邊坐下。

他將排骨蓮藕湯推到她麵前,然後將湯勺遞給她,一邊給她解釋。

“蕭煜說那名醫師已經離開渝州了,我去攔他時已經來不及了。”

江楚月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低頭喝了口湯。

“這麼不巧?”

沒道理啊,蕭煜推薦的人怎麼這麼快就走了,而且時間就在今天,也太奇怪了。

而且,今日的薛寒遲笑容平和,莫名地讓江楚月有種錯覺。

在她生病後,薛寒遲已經很少露出這樣真心的笑容了,他今日怎麼了?

直覺告訴江楚月,今日之事,有古怪。

她放下勺子,正色看向薛寒遲。

“薛寒遲,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儘管他的情緒一直不穩定,但是相較於往常,今天的他真的很奇怪。

薛寒遲笑了笑,伸手揉著江楚月肩頭的發絲。

“你記不記得,在楚州的時候,你作神女遊街,邀我去看。”

薛寒遲並沒有回應她,而是將話題移到了這裡。

江楚月不知道他為何如此,但還是下意識點了頭。“我記得。”

點頭的同時,江楚月伸手捧著他的臉,想和他說些什麼。

卻忽然感到大腦一陣眩暈,身體失控向一邊倒去。

被薛寒遲接住後,她躺在薛寒遲懷中,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

“當時,我在神前還來不及許願。”

薛寒遲看著她,原本暗淡的眸色重新染上清光,一如江楚月初見他時那樣。

“但是現在,我卻有一個願望,不知道你能不能應許我。”

江楚月大腦迷迷糊糊,她想點頭應答,還來不及說出口,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在她合上雙眼的那一刻,一滴清淚滴落在她的臉頰上,順著她的側臉緩緩流了下去。

薛寒遲眼尾發紅,他撫摸著江楚月的臉頰,說出口的願望像是夢中的囈語。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不要忘記我。”

第90章 不得於飛(八)

門窗被關緊, 但外麵似乎起了風,呼呼地吹著門窗,傳出些咿呀的聲響。

方才那一聲低語早已消散在房內, 除了薛寒遲, 再無人知曉。

懷中的女子呼吸綿長,麵容安詳恬靜, 一隻手還攥著他的衣袖。

薛寒遲眸中似盛滿了水一般,眨眼間,臉上的眼淚如同碎掉的裂紋一般滑落下來。

薛寒遲伸手揉著江楚月的臉頰,將她臉上的淚珠輕輕拭去。

雖然室內的燒著火爐, 但地上還是難免濕冷。

薛寒遲將江楚月抱起, 抱著她走到床邊,將她放在了床上。

他小心地將被子鋪開, 在她身上蓋好, 像往常一樣替她掖好被角,不讓一絲風漏進去。

不遠處的木桌上, 碗中的排骨蓮藕湯還在冒著熱氣。

白色的水霧緩緩升起,沒有到達頂端便消散殆儘, 像是生命的最後一縷青煙。

這碗湯被下了安魂散,此藥無色無味,藥效過後, 並不會傷身。

在給江楚月吃之前, 薛寒遲斟酌過用量今晚過後, 她便會醒過來。

明日之後, 她身上的病痛也會儘數消散, 她也不用再替自己承擔這些罪責了。

畢竟,這本來也不該是她承受的。

在轉身的時候, 薛寒遲的餘光忽然瞥到了腳床上被疊起來的一張宣紙。

從宣紙的背後透出一點墨痕,邊緣被黑色暈染開,上麵似乎寫了什麼東西。

這正是方才江楚月藏在袖子裡的那張紙,方才薛寒遲將她抱過來,想必就是那時不慎掉了出來。

看著這張紙,薛寒遲眼眸不自覺下沉。他彎下腰,將這張紙拾了起來。

雖然已經大致猜到了江楚月會在上麵寫下什麼,但是展開,看到這些遺言的時候,薛寒遲還是不免怔了怔。

“我死之後,葬在後山墳地即可,不必太遠,陰晴無礙,有花相伴即可。”

“若是薛寒遲攔我下葬,不必阻攔,隨他即可。”

……

薛寒遲捏著這張宣紙,隻覺得指尖都在顫抖。

對於自己的身後事,江楚月想得很周全,各種意義上的周全。

江楚月在這張紙上幾乎將自己死後的所有事都盤算了一邊。

小到死後埋哪,大到清明燒香,一一都寫了下來。

她熟知薛寒遲的性格,或許真到了那一天,或許他會接受不了,留住她的屍身。

就連這一點,她也想到了。

薛寒遲隻覺得眼前朦朧,被水霧遮擋了一切。

江楚月當初寫下這張紙的時候,本意是向蕭煜托付後事的,但上麵的內容卻大多都和薛寒遲有關。

她知道薛寒遲日後必定傷心欲絕,因此請李輕舟替她開導。

她擔心蒼南仙宗容不下薛寒遲,於是托付蕭煜對他多加照顧……

就算是死,她也顧念著他。

他將江楚月寫下的遺言折好,放在一旁的床頭櫃上。

深深看了眼江楚月之後,薛寒遲走到木桌邊坐了下來。

他將宣紙鋪開,提筆在上麵寫起來。

靜謐的房間內,隻有輕微的沙沙聲。

外麵的風似乎停了,原本窗外還會有樹木輕晃的簌簌聲,現在倒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蜿蜒的墨痕在紙上暈染開,薛寒遲沒一會便寫滿了這張紙。

寫完這張紙後,他將筆擱下,將紙疊好,用紙鎮壓住,安安穩穩地放在了桌上。

做完這些,他沒有什麼動作,隻是愣愣地坐在原地,眼眶裡的淚水早已乾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忽然,他像是感應到了什麼,起身打開了窗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外麵竟然已經紛紛揚揚地開始下雪了。

冷風將房內的溫暖吹開,湧進來一絲不和諧的冷意,將窗外吹著的細雪吹進來一點。

白雪落在薛寒遲的肩頭,在觸到他肌膚的那一刻便又融作了冷水。

薛寒遲轉頭看著床榻上的女子,唇邊忽然浮現出一絲笑容。

“江楚月,下雪了。”

外麵的雪無聲落著,將這大地都裝點得白茫茫,就好像每個冬日都是如此漫長。

薛寒遲站在窗前,看著外麵的漫漫雪色,忽然又想起來了他還未進入薛府的那些日子。

那個時候他一個人生活在那間廢棄的小院子裡,每日裡陪著他的便隻有他母親的牌位。

他很小的時候便知道自己在府中身份尷尬,府上的人也都不太理會他這個私生子。

薛寒遲每日做的事情,也隻是站在院子裡看風景,看著過往神色匆匆的行人。

以及等死。

可世間的陰差陽錯總是如此,偏偏喜歡讓人事與願違。

直到張師他們找到薛寒遲的那一天,他也沒有等來自己的暴斃身亡。

從那個不起眼的旁支,到大名鼎鼎的徽州薛府,薛寒遲不知道行過多少路。

後來,在張師的教導下,他開始習武修煉,化用靈力,驅策妖魔。

大多數的時候,他都是渾渾噩噩,不知所做為何物的。

他的生命從來不是由他主導的,隻是這一個又一個的人推著他,趕著他,逼著他向前走的。

薛寒遲這一生走過太多路,但是卻沒有一條通往他想要的死亡。

一生終了,說來都是可笑。

雖然無風,但外麵的寒意還是止不住地往房裡湧,薛寒遲後退一步,將窗戶關了起來。

他坐在床邊看著江楚月,忽然開口道。

“其實我早該死了,你實在不必為我做這些的。”

她膽子那麼小,又那麼怕死,怎麼能真的替他去死呢?

其實這番話,他很早便想對江楚月說了,隻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薛寒遲也沒有想到,最終,這些話會是在這樣的情景下說出來的。

這是他的真心話,像他這樣的人,確實早就不該留於世間了。

薛寒遲伸手撫上江楚月的臉頰,指腹緩緩描摹過她的眉眼,最終停留在她的嘴角。

“我是不是還沒有告訴過你,我當初為何要尋乾坤鏡?”

他第一次來到蒼南山的時候,那些長老對著他三司會審,也曾問過他其中緣由。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由,那些長老才會破例放他下山,放心讓他跟著蕭煜他們一起去尋乾坤鏡。

薛寒遲看著江楚月,眼中的河流早已破碎,泣不成聲地向前奔流。

當年,薛府利用他修煉禁術,將他用作降魔的容器,把他的性命與體內的魔物維係在了一起。

魔物不死,他也不得往生。

這或許是彆人的畢生求之不得,但對薛寒遲來說,卻是費儘半生想要舍棄的東西。

要想結束他的性命,隻有乾坤鏡才可以做到。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他隻身一人來到渝州,前往無硯山的原因。

“其實,在無硯山上遇見你的時候,我是不準備活的。”

薛寒遲靠著床柱,看著床上的江楚月,眼角滑下來一滴淚。

當初他尋找乾坤鏡,就是為了放棄自己的生命。

蒼南山上的那些長老之所以會答應,也正是因為如此。

他是在赴死的路上遇見江楚月的。

“是你救了我。”

是江楚月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是因為江楚月,他才會想要活下去。

但是命運似乎總在捉弄他。

他想死時無計可施,想活時卻又無路可走。

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吧。

薛寒遲忽然笑了一聲,抓著江楚月的手,伏在她的肩頭,默默了良久。

是命又如何。

終歸到底,這是他的命,他的罪責,與江楚月無關。

隻要將一切撥回正軌,一切困境便都可以引刃而解了。

隻要他死了就可以了。

房間裡靜得隻有外麵雪落下的聲音,薛寒遲不用開窗去看,都能知道外麵的雪下得有多大。

這是江楚月陪著她度過的第二個冬日,也是最後一個冬日。

往後,他便再也不能陪著她了。

他的命就停留在這個冬日了,可是江楚月不一樣,越過這個冬日,她還有無數個春秋。

沒有他的春秋……

將一切安排好後,薛寒遲坐起身,將乾坤鏡拿了出來。

儘管已經轉手數人,這件法器依舊光潔如新,和薛寒遲十年前見到的時候,沒有半點差彆。

就是這件法器,江湖上多少人趨之若鶩,四處求告。

此時,終於還是到了薛寒遲的手中。

他用靈力催動乾坤鏡,鏡麵驟然泛出一些白光,就像當初在墳地的時候,謝如晦曾做過的那樣。

薛寒遲不緊不慢地將鏡麵對準自己,讓這些光亮漫過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團海浪,席卷著將他包裹,然後漸漸平息。

薛寒遲將乾坤鏡放在床頭櫃上,像是得到了最後的解脫般欣然笑了出來。

或許他早該如此,在薛府那場大火中,在那座無名的小院子裡,他早就該死了。

薛寒遲好一會才止了笑,他撐著床板俯下身子,像是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般躺在了江楚月身邊。

他身上的因果快要結束了,江楚月也不用再替他受罪了。

薛寒遲緊緊攬著江楚月的腰身,將腦袋埋在她的頸彎裡,貪戀著這最後的溫暖。

薛寒遲已經記不清兩人上次這樣相擁而眠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在江楚月生病後,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擁抱在一起了。

他原以為往後的日子還長,沒想到這竟是最後一次了。

今晚過後,他和江楚月,便是真正的永彆了。

“我原本以為,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將我們分開。”

卻沒有想到,死亡做到了。

往後,陰司地府,鬼域魔都,隻有他一人走過了。

薛寒遲仰頭抵著江楚月的脖頸,鼻尖是她身上的溫熱,像是留在他身上的最後一點餘熱。

或許是人之將死,薛寒遲腦海裡忽然走馬燈般地回憶起了前半生所有的事情。

其中,最令人寬慰的,無疑是遇見江楚月。

他這一生命途多舛,遇上江楚月,已經是畢生不可求的幸事了。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已經不能再去祈求更多了……

體內的靈力如潮水退去,薛寒遲閉上眼,靜靜等待著死亡。

還好,還好他發現得及時,否則,此時要受此痛苦的就是江楚月。

一想到這裡,薛寒遲心中隻有慶幸。

萬幸,死的是他。

他下意識地朝江楚月靠過去,在意識消失的那一刻,他腦海中最後一個念頭是:

“隻是不知道我死之後,江楚月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

「係統檢測到男配薛寒遲已經利用乾坤鏡自毀,生命值歸零,與原著劇情吻合……」

「因為男配的自主行為達成了劇情,基於任務完整性來看,判定宿主任務成功。」

「任務結束,開始結算:……

「雖然中途宿主曾因男配薛寒遲有過短暫脫離劇情,但慶幸一切歸正,辛苦宿主了!」

「由於人物結局已達成,原定處罰取消,恭喜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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