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一直不見華山派中人的風清揚卻在顧絳到來時,就走了出來,他在華山思過崖隱居了幾十年,一來是看守其中山洞,二來也是在“思過”,當年他被氣宗中人設計,讓人假扮他嶽父,買了個妓女假扮和他有婚約的女子,讓他去江南成婚,把他拖在了江南,沒能出現在華山兩脈內鬥時,等他趕回來,劍宗弟子已經損傷殆儘。
這是他的“過”,自那以後,他一生都在反思這份“過錯”。
但他並沒有困在這段“過錯”中。
風清揚是山間的清風,是變幻的雲霧,是清揚不息的劍意,當他徹底悟透了“無招勝有招”的道理時,要不要走出華山,已經無所謂。
一身紅衣獵獵的男子卻和他全然不同,風清揚能從他身上感覺到一股徹骨的劍意,高寒忘情,冰冷鋒利,也浩大無垠,他不是流動變幻的風,而是充沛天地的氣。
陰陽相合,混沌無極。
天人化生,萬物滋長。
風清揚一眼就知道來人是誰,除了“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再沒有人會有這樣的氣勢,這樣的劍意。
號稱“不敗”的魔教教主靜靜看了他良久才開口,風清揚對他沒什麼好聲氣,倒不是因為他來自魔教,而是對方明晃晃覺得他“老了”這點。
顧絳笑了笑,他知道風清揚有資格說這句話,他已經年近六十,風清揚則九十有餘,兩人聲名最盛時,都曾無敵於天下。
如今,他的時日不多,風清揚也已老邁。
東方不敗長歎了一聲,他是這樣真切地悲哀惆悵著:“我倒是情願自己早生三十年。”
如果他早生三十年,他們就是彼此最大的對手,而以他們兩人的性情,即便立場相對,也大可成為最好的朋友,劍上的知己。
曲陽與劉正風是曲中知音,歧路相逢,得以同歸,成就《笑傲江湖》一曲冠絕天下,實乃大幸。
他們卻沒有這樣的幸運,生在了不同的時代。
風清揚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蘆,笑了起來:“這樣的感受,我體會了六十多年,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便不會再感歎了,因為早就習慣了。”
習慣了這條道路上的寂寞,習慣了無人理解的孤獨。
顧絳卻不想習慣,所以他還是會下山會一會方證,會去見一見任我行,此刻還會想要看一看風清揚手中的獨孤九劍,而後去到下一個世界,去追尋更高的境界。
他不會留在黑木崖,不會留在日月神教,不會留在這個世界。
紅衣男子隨手折下一根樹枝,他知道以風清揚如今的年歲,要是和他硬拚,多半會落到天機老人的結局,但他並不想要這樣“勝之不武”的勝利。
既然這裡是華山,那他想要參照北丐和西毒的另一種比鬥方式,不用內力,不必見生死,隻看彼此的劍招。
“我見過令狐衝的獨孤九劍,真是好劍法,但他的根基太淺,雖然得了劍意,卻達不到‘破儘天下招式’的境界。”顧絳手中樹枝橫起,雖未用內功,卻勁力厚重,“他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以力破巧,便一觸即潰。”
風清揚也折下一根樹枝,扔下了手中酒葫蘆:“是,那小子秉性飄忽,適合輕靈路數,卻終究少幾分定性打磨,根基顯得不足。但重則拙,拙則破綻儘顯!山嶽會在風雨中流損泥石,順風而起者反能借其勢。”
同樣未用內力,風清揚手中的樹枝行跡如天馬行空,玄妙非常,任意而至,如風起山崗。
“好。”顧絳掌中劍勢一變,轉瞬由慢轉疾,出手間如有雷震!
《葵花寶典》中的劍法本就以“快”著稱,這“快”不僅在於出招速度,更在於變幻,這種“快”在根基不夠的人手中速成,就成了一種飄忽詭異的“奇”,而在根基雄厚的人手中,則成為一種澎湃的“勢”!
《獨孤九劍》則像一把萬能的鑰匙,能打開世上所有招式形成的鎖,去破解其中的破綻,它沒有招式,隻根據對手的變化而轉變。
若此刻站在這裡的是令狐衝,縱然發現了那股洶湧澎湃的劍勢中有破綻,他也根本跟不上那劍招變化的速度。
即便跟上了,也破不開。
顧絳的心神沉浸在劍意中,他看向拿著樹枝的老者,平靜的心中湧起一股期待:你能抓住我的破綻嗎?你能破開我的劍招嗎?!
華山之上,驟然風起,飄落點點雪花,仿佛回到了數百年前。
雪地中的兩位老者將自己畢生所學的招式教給一個少年,以他為橋梁,不斷破解著彼此的招式,他們一正一邪,數十年來恩怨糾纏,唯有此時兩人都回歸到一位武者的身份,拋開所有名利和善惡,為對方一妙手絕招而慨然興歎。
如今,同樣是在這華山之上。
錚錚劍鳴回蕩山穀,凜凜風雪鋪天蓋地,兩根樹枝在風雪中相擊。
紅衣黑發,青衫白首,兩位絕世高手,兩種絕世劍法。
明明互相破解,卻又隨時因對方的劍招而生變化,如同風吹雪颺,雪融風中。
不知過了多少招,當雪花已經落滿整個華山時,兩人手中樹枝終於承受不住劍意而齊齊折斷!
風清揚退後兩步,撿起了自己的酒葫蘆,猛灌了一口酒,才放聲大笑道:“我長你三十多歲,是我輸了。”
“好劍法!”
語聲未罷,人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