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在得到《大悲賦》後帶著他們來到關東,非但沒有把花白鳳接去安置,反而用一些不知道真假的消息混雜起來,把這位隱居的魔教公主刺激得不輕,連兒子都攆了出來,非要那少年刀客現在就去砍下仇人的頭顱。
“你既然愛白天羽,殺死他的人就是你的仇人,你把這個孩子養大,教他一身武功,無論如何,他去替你了結這段仇恨,就當是回報你的養育之恩,也無不可。”
老管事深覺小公子已經將王憐花心情不好時說話陰陽怪氣的做派學到了精髓,大概還是在為那位夫人給自己下毒的事記恨吧。
如果顧絳知道他在想什麼,隻怕要給自己寫個“冤”字,他對花白鳳和她母親並無怨氣,更不要說“心情不好”、“陰陽怪氣”了,他還不至於小氣到在言語上擠兌從未得罪過他的花白鳳,更不要說為了她母親的事遷怒到她身上。
且不論和教主夫人交易的不是他顧絳,就算他真想收拾清楚這件事的始末,那也該等他摸透了《大悲賦》,然後親自去西方魔教,找那位夫人的麻煩。
誰得罪他,他就找誰,從不遷怒。
至於說話不夠委婉,他在日月神教中生活了十多年,已經習慣了這麼說話。
何況這些都是他的真心話。
底下的人容易想太多,被踩到痛點的人無論他說什麼都很刺耳,反倒是這件事裡的第二個當事人,麵對他時表現得十分平靜。
傅紅雪不僅沒覺得他陰陽怪氣,反而覺得他說的很對。
說到底,連母親......連花夫人都是被蒙騙的,哪怕他不是花夫人的親生兒子,白天羽不是他的父親,他也蒙受了花夫人的養育之恩,應該替她去了結這段仇怨。
隻是,既然他不是白天羽的兒子,那他出於恩情去報仇的動機,和這位“公子羽”出於“交易”的動機,也沒有太大區彆了。
已經被灌輸了十八年仇恨觀念的傅紅雪一朝卸下自己身上的使命,反而覺得整個人都空蕩蕩的,不知道自己是誰,更不清楚除了去替花白鳳報仇外,自己還能做什麼。
“你把馬空群的人頭帶給花白鳳之後,可以來我這裡做事。”換了一張臉的公子羽坐在他對麵,原本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三十來歲的成年男子,連眼神都變得像一位曆儘滄桑的前輩在看一個自己看好的年輕人。
“我剛從西邊回來,對關外的一些事很感興趣,等馬空群死了,我會收攏萬馬堂的勢力,開辟一條商道。”公子羽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小店裡的濁酒和他平日裡喝的天差地彆,可他好似全然未覺兩者有什麼不同,“關內外的環境很亂,你如果願意跟著我的商隊到處跑跑,對我有好處,對你也是件好事。”
傅紅雪冰冷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開口就要拒絕,卻被對方打斷:“你這十八年生活的太狹窄了,太淺的水池裡養不出蛟龍。”
“你畢竟不是花白鳳的親生兒子,看在養育之恩上,你可以常去看她,但若要再朝夕相處,未免太過尷尬。而失去了複仇這個目標後,你的生命裡就隻剩下這把刀。”
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把漆黑的長刀上,傅紅雪握緊了捉刀的手。
“而我很喜歡這把刀,確切說,我很期待十年、二十年後,你手中的刀。”
傅紅雪沒有說話,他沉思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他是這樣的,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要慎重,因為他會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負責,所以他的話很少:“不用等二十年後。”
公子羽抿了一口杯中酒,沒有說話,傅紅雪的臉色卻突然變了!
傅紅雪並不喝酒,所以沒有動桌上的茶具,現在他伸出手去觸碰手邊的茶杯,卻發現它已經在無聲無息中裂成了兩半,或者說,是被切成了兩半。
他的掌心開始冒汗,緊緊握著手中的刀,幾次試圖拔刀,卻始終沒能拔出來。
傅紅雪的呼吸微微變得急促,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麵前的人真的是那個不到二十歲的公子羽嗎?還是說,眼前的這個形象,才是他的真容?
公子羽的神色淡漠,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在這個世界裡超出了一手之數,光是沈清羽家中就有三個,沈浪、王憐花、熊貓兒都是武功已入化境的高手,尤其是沈浪,哪怕是以顧絳的眼力,也看不出沈清羽記憶中的沈浪武功到底有多高。
江湖上還有李尋歡、阿飛,以及那位西方魔教的教主。
除去隱居起來不為人知的前輩,這就有六個了,確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兒。
傅紅雪會驚訝,隻是因為他還太年少,見的人也太少。
所以,他才會說,淺水裡養不出蛟龍。
公子羽有些鄭重地開口道:“你的刀已經很快了,但是光追求快還不夠。昔年小李飛刀與上官金虹對決時,曾有一番對話,小李探花說自己的飛刀無招,因為他心中有招。”
說著,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傅紅雪記住這句話,然後才繼續道:“小李探花取出了飛刀,可上官金虹沒有取出雙環,他說,因為我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傅紅雪的呼吸變得長而重,他心中湧起一種陌生的情緒,在移除了本不該屬於他的仇恨後,他空蕩蕩的心裡終於可以容納這些情緒的存在,那是一種向往,是少年人該有的向往,以及對麵前人淡淡的感謝,他明白,對方這是在教他,他短短的十多年中,還從未有人這樣教他。
“這是你的境界,你手中雖然沒有劍,但你心中有劍,所以劍氣切開了茶杯。”
上官金虹是小李飛刀同時代的人,曾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二,甚至在李尋歡之上,雖然他最後死在了李尋歡的飛刀下。
公子羽不置可否:“然後,又有一人說,這境界還有不足,若是到了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環即是我,我即是環的時候,才是差不多到了武學境界的巔峰。”
李尋歡和上官金虹已經是兵器譜上第二和第三,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誰,已經不言而喻。
排名兵器譜上第一的天機老人孫白發。
“但在他之上,還有一重武學最高的境界,我隻在一人身上見到過。”公子羽似乎回想起了什麼,“無環無我,環我兩忘,無所不至,無堅不摧。”
這是天機老人一生都未曾抵達的境界,卻有一人在五十歲時就已達到,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縱橫天下的沈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