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的烈酒和江南完全不同,它入口並不綿柔,而是像淬過冰一樣清冽,流淌過咽喉,最終在肺腑中燒起一團火,足以讓人暖身,扛過寒冷的天氣。
公子羽有洛陽王家和財神朱家留下的部分財產做基礎,加上本人的經營,單論財力已經富甲一方,他拿出的酒自然是陳年好酒。
喝到興起時,顧絳起身,自己動手削下乾枯的梅樹枝乾點起火來,在雪地中架起火堆,讓人送來肉食,烤著吃,他處理烤肉的手藝嫻熟,很快就把醃好串好的肉放在了火上烤。
這點倒是和任盈盈完全不同,任盈盈的烹飪手藝隻能說十分有限,剛開始學的時候她做什麼都總失敗,還是顧絳要求她至少能糊弄住她自己的嘴才行,行走江湖總有不便的時候,要是身邊沒有會洗衣做飯的人,難道你就耗著嗎?在這種思想下,任盈盈才艱難學會了做飯的方法。
而顧絳在她學的時候聽了一些,就能夠做出相當美味的飯菜了,在他看來這明明都是很簡單的事情,習武之人難道還會有刀工的問題嗎?然後無非就是加調味,控製火候,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向聰明的盈盈就是學得很慢。
剛剛還揮手萬壑鬆動、讚美梅花高潔的琴藝大家,現在就砍了梅樹枯枝來燒火烤肉,直接坐在石頭上飲酒,琴都被放到一邊去了。
真是彆有一種焚琴煮鶴的美感。
所以丁靈琳做這些時十分歡樂,葉開都沒幫上什麼忙,就看著這兩個姑娘,額,至少是外貌上的兩個姑娘收拾好了這場雪地燒烤。
雖然顧絳已經說了,烈酒容易醉人,丁靈琳還是湊熱鬨一樣喝了幾口,馬上就麵色通紅,神思昏沉了,好在她醉了也不鬨人,隻是伏在葉開的腿上,愣愣地看著火堆。
顧絳和葉開兩個人功力深厚,當然不怕喝醉,兩個人就著烤兔子,一邊閒聊,一邊慢悠悠地喝著,倒也十分融洽。
丁靈琳突然開口道:“我爹爹要我回去了。”
葉開並不意外,笑著應道:“你在外麵跑了這麼久,是該回去了。”
丁靈琳醉意上頭,根本沒聽進葉開的話,繼續自言自語道:“我姑姑死了,爹爹讓我一定要回去。原來是我姑姑和人家一起殺了葉開的父親、叔叔全家人。”
葉開沒有說話,隻又灌了一口酒。
丁靈琳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知道他不會遷怒我,他甚至沒有怪我姑姑,還覺得她是個可憐人,但我沒臉繼續纏著他了。”
“我好不甘心啊。”
葉開伸手撫摸著她的長發,火光映著他眼底明滅,輕笑了一聲:“你說,我一個連家都沒有的浪子,她身為武林世家的小姐,跟著我奔波受苦有什麼好的?”
他其實並不願意被感情占據,浪跡天涯的人無處停泊,他早就習慣了孤身遊走天下,因為不會停留,所以用情也淺,可一個人若是心裡有了牽掛,他就算隨風千裡,也不過是一個風箏,線始終握在另一個的手裡。
但感情這種東西,總是隨著時間一點點加深的,不由人自主。
顧絳頂著任盈盈的臉,對這個大小姐喜歡浪子的問題,感到有些微妙:“你不是喜歡站在彆人的角度想問題嗎?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就是了。”
葉開沉默半晌,還是歎了口氣,把人往自己身邊攏了攏,小心地擦掉她臉上淚痕:“哭什麼?你姑姑的事,和你有什麼關係?”
顧絳好險沒衝他翻個白眼,要這麼說,馬空群的事還和馬芳鈴沒關係呢,喜歡人家就是喜歡人家,哪來那麼多拐彎抹角的說法。
丁靈琳不愧是顧絳的“知己”,醉得迷迷糊糊的居然還反駁了一句:“可他就沒理馬芳鈴了!”
葉開噎了一下,沒好氣地說道:“不是你生氣吃醋,說不讓我理會馬芳鈴嗎?怎麼我沒理她,你又不高興了?”
丁靈琳哼了一聲:“你彆糊弄我,我知道葉開救小虎子,是可憐他,葉開也覺得馬芳鈴可憐,但他不會喜歡她了,這很正常,如果換做是我,葉開的父親殺了我的父親哥哥姐姐,那我哪怕再喜歡他,也沒辦法和他在一起了。”
顧絳嗤笑了一聲:“你姑姑已經死了,自殺的。再說,葉開和你家的恩怨根本沒法算,你爹當初根本不知道丁白雲做的事,後來還養大了他同父異母的哥哥,他要怎麼算?讓他和自己親兄弟算嗎?”
葉開愣住了,丁靈琳被酒精麻醉的大腦沒轉過來,隻迷茫地看著說話的顧絳。
顧絳睨了這兩人一眼:“看什麼?當初白天羽去往關外,先遇見了丁白雲,兩人在一起兩月有餘,丁白雲有了身孕,這才和白天羽要求,讓他回去和離,給自己和孩子一個名份,白天羽不答應,兩人分開後,他出關阻擊魔教,這才又遇見了花白鳳。”
“丁白雲回去後,把這個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的年紀自然比你大,是你的親哥哥。”
火焰燒著枯木,發出斷裂的脆響,葉開沉默著,直到丁靈琳靠在他肩上睡著了,他也沒有再說話,隻一杯杯地喝著酒,終於把自己灌醉了。
顧絳讓人把他們搬到屋子裡去睡,自己一個人坐在雪地裡吃完了剩下的東西,直到明月中天,照得滿地雪色映光,才拎起最後一壺酒,走出了梅花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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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花白鳳的事交給沈三娘和葉開後,顧絳自覺已經完成了那位夫人的交代,便出了關,一路向魔山而去。
這次跟在他身邊的除了王書外,還多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是王書在邊城時認識的同齡人,文管事見他天資聰穎,秉性也不錯,習武的根骨上佳,就收下了這個孤兒,培養些日子,這次顧絳要輕裝簡行出關,王書就和顧絳提起了自己的小夥伴,問公子能不能也帶上他來趕車。
顧絳當然不至於讓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做馬夫,隻是他很清楚王書這小孩看著斯文儒雅,其實骨子裡傲得很,能讓他一直惦記著玩到一塊兒的同齡人,甚至繞著彎想要向他家公子推薦,那這個孩子必然有出類拔萃的地方。
於是顧絳見到了一個瘦弱的男孩,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一些,他穿著一身青衣,像一根筆直的翠竹,雖然還很稚嫩,人也有些靦腆,但麵對公子羽毫無賣乖討巧之色,身為一個孤兒,明明早就知道依附強者可以保護自己,獲得更好的生活,可這孩子對顧絳身後的畫都比對他這個人更感興趣。
他沒有姓,也沒有名,彆人都叫他小乞丐。
文管事覺得他既然無名無姓,那就以“吳”為姓,現在所有人都叫他“小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