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原本顧絳還覺得關於《大悲賦》換花白鳳安全的交易,通過教主夫人是可以做到的,那聽花白鳳講述過她父親的為人後,顧絳就不覺得這一切能瞞過這位老教主了。
一個將權力視為自己畢生追求的人,怎麼會連鎮教神功都輕易失竊呢?
老教主一路從雪地中走來沒有留下任何腳印,這份功力可謂驚世駭俗,他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座山,一座高聳入雲、巍峨神聖的山,再大的風雪也無法動搖他分毫。
他仿佛已經和這片天地融為一體,又自成一格。
顧絳雖然知道了魔教帶有一定的宗教性質,但他還是先入為主的將日月教的運行方式代入了魔教中,可事實上,魔教和日月教相差甚遠,日月教說到底還是一個門派,它更像是在收容不被正道接納的異類,而魔教是存在真實信仰的。
蒼莽群山連接大漠草原,這裡有無數人帶著自己的部族一起,護衛著神聖的天山,也就是中原人口中的“魔山”,魔教因其血腥詭異的理念和行事方式,一直被認為是邪魔外道,但對魔教中人來說,他們追求信仰著的是一條愚人不能理解的大道,最終抵達“輪回不滅”的境界。
可魔教中人絕大多數,也就停留在“魔”而已。
難怪這位老教主會敗給白天羽一招。白天羽手持魔刀,所用的卻是《神刀訣》,他已經達到了以“神”馭“魔”的高度,那時心中隻有“魔”的老教主,怕是的確在武學境界上略輸白天羽一籌。
而在輸給白天羽之後的近二十年裡,他已經超越了過往的自己,補足了境界上的缺陷。
顧絳看著這位生平僅見的高手,忽然想起了一門他雖未看過原著,卻很出名的高武絕學,同樣也是出自魔門的《道心種魔大法》,兩者似乎有相通的地方。
但更重要的是,他摸了摸自己手腕上旁人看不見的白玉鐲,這或許就是一種力量的聚現,讓他在生時死,又在死中生,一次次穿越,從一開始就已經達到了魔教所追求的“輪回不滅”。
這麼一看,魔教的追求竟然不是虛無縹緲的,因為他就是這種理念的結果。
老教主在看顧絳,顧絳也在看著老教主,這一老一少明明樣貌氣質截然不同,此刻卻隱隱互為映照。
老者的聲音滄桑無情,在風聲中回蕩:“你不必去見彆人了,天山上已經沒有你要見的人。”
少年笑了起來,他的聲音輕緩,卻也不會被風聲遮蓋:“看來,你要死了。”
老教主點了下頭,他似乎什麼都不在意,連自己的生死也無所謂:“本座的夫人已經先一步投入天地輪回中,為了成全她,本座也殺了所有暗算她的人,雖然她是故意的,但她畢竟跟了本座這麼多年,到了這個時候,本座也不介意完成她最後的希望。”
顧絳微微側頭看著他:“你將那七個天王都殺了嗎?”
老教主冷聲道:“難道要本座把教主的位置傳給那七個廢物嗎?他們連本座的夫人都不如。”
昔年百曉生排“兵器譜”時,雖然將女性高手和魔道之人都排除了,但百曉生自己也承認,魔教至少有七個人能排進兵器譜前二十,而這樣的七個人,在他們的教主眼裡卻是隻知道爭權奪利的廢物。
顧絳莫名地笑了一聲:“在你看來,我比所有人都適合?我可不是魔教中人。”
老教主對此頗為不屑:“你難道也會看重所謂的門派門牆嗎?你已經練成了《大悲賦》,你若不認同其中的理念,怎麼能練成?隻要你認同,你就是我魔教中人。”
顧絳感歎道:“所以這是一個陽謀,你覺得公子羽的資質十分不錯,而你又確實需要一個繼承者,所以通過尊夫人將《大悲賦》交易給公子羽,如果他能夠遵守契約照顧好你唯一的骨血,你也不介意將《大悲賦》交給他保管。”
老教主十分坦然:“畢竟本座死後若沒有一個足夠強的繼任者坐鎮全局,《大悲賦》多半會被那些蠢貨給分了,既然如此,還不如另找人保存。”
顧絳順著他的話說道:“如果這個人練不成上麵的武功,那就是個單純的保管者,如果他練成了,那在你眼中,他就是魔教最好的繼承者。”
老教主冰藍色的眼睛動了動:“對本座來說,魔教已然不是一個教派,亦或者某個人的血脈,而是這本寶典中蘊含的武學思想。世間沒有長存的勢力,從王朝到家族,從部落到教派,就像這草原上的青草,一歲一枯榮,也像這山中的大雪,落下又融化,第二年還會再來,但隻要《大悲賦》流傳下去,那魔教就一直在人的聚散中存在,這才是真正的‘輪回不滅’。”
顧絳開始佩服這位教主了:“所以不能練成《大悲賦》的人在你看來,都沒有資格繼承魔教。你殺了那七位天王,如果我來了,那就是幫我清除阻礙,如果我沒來,你也不在乎不能承繼《大悲賦》的魔教能否繼續興盛下去。”
老教主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滿意的神色:“你來了,所以本座也來了。”
顧絳忽然道:“有人告訴我,你的權力欲望很強。很多人的權力欲望在於能夠獲得高高在上的地位,主宰彆人的生死,他們就是喜歡高人一等,掌控一切的感覺,但你已足夠厲害,本就可以隨手掌控教眾的生死,所以支撐你的權欲的,應該不是這些。”
老教主凝視著麵前的少年公子,沒有再自稱“本座”,緩緩問道:“你覺得我是為什麼?”
顧絳長歎了一聲:“金錢幫曾經煊赫江湖,哪怕上官金虹死了,世人依舊會記得他的金錢幫,記得他的理念——金錢可以通神役鬼,錢就是權;你在上官金虹之後,動了入關的念頭,是想要讓自己的聲名和魔教的信仰一起,流傳不滅。”
老教主放聲大笑起來,他笑時眼睛也是冷的,但他的歡喜,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是!那時我想要的就是這個!我要讓我的名字和魔教一起傳播到更多更遠的地方去!越多人知道,就有越多的人能理解追隨我們,魔教也就越能延續下去!”
“武功是人的一部分,思想也是人的一部分,名聲也是,我少年時讀你們的書,很喜歡你們能夠跨越千年百年流傳的詩句,其中有一句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顧絳不由為之鼓掌道:“和閣下相比,魔教中那些爭權奪利、互相廝殺的高手,確實廢物。”
“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老教主笑完又恢複了麵無表情的樣子,“那時的我還會想要聲名,想要延續血脈,但在見過那一刀之後,我體會到了生死之間的感受,發現那些都是虛的,人會被曲解,被遺忘,血脈會融合,會斷絕。”
“魔教不存在了又怎麼樣?我的名字無人知曉又怎麼樣?滄海會變成桑田,高山也會變成平原。”
“生命在輪回中不斷改變,生死才是切割萬物的利刃。”
“魔還在輪回中,唯有神魔才能超脫輪回,成就真正的不滅!”
“而神魔無名,神魔無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