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逍遙 2(2 / 2)

齊乘雲年輕時的性情活潑熱烈,愛恨都很執著,老了都喜歡擠兌捉弄虛竹,顧絳受到她的影響,提起李秋水,心中升起一些促狹的念頭來。

他倒不抵觸這種改變,公子羽活到五十多歲,除了武功外還要為身上的責任勞心勞力,尤其是家業做大後,為了穩定中樞,為人處世越加沉穩,喜怒不形於色。

現在這樣放開性子,閒來給自己找點樂子,保持心情愉快,也是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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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上,顧絳帶著找點樂趣的心,看了舒南閣的菜譜,嘗了江月樓的點心、臨江館的膾魚、桃李園的酒釀,起風時於礬山上尋木製琴,明月夜在瀾江畔聽潮飲酒。

路邊小攤老人家一碗合心意的餛飩,山腳小店裡老板娘一杯燒口的烈酒,紅塵煙火慢慢熨燙了他的心魂。

逍遙派喜好雜學的習慣讓他知道了豆花怎麼做,花木怎麼栽,竹籠怎麼編,傀儡怎麼操控;煮餃子該燒多大的火,煎雞蛋要放多少油,炒茶怎麼看成色,泡藥怎麼去毒性,零零種種。

人間百事,充滿了他近四十年江湖磨礪的歲月,讓他得以跳出舊日樊籠,卸下種種思慮,徹底活了過來。

慢慢的,顧絳想明白了。他連續兩世修習的都是魔道功法,《葵花寶典》和《天地交征陰陽大悲賦》在無形中塑造了他。

魔能礙道,並不在於性情激烈或殺性濃重,那是邪道。真正的魔是外界繁雜思想和欲望對人的扭曲和影響,它讓你分不清自身和外源的界限,從而迷失真性。

大道希微,這是一條注定坎坷的路,一路上你要求道,也要求我,向道者,明晰道我之彆後,身與道合,向我者,知天心人意後,化我為道。

無論哪一種,都要先看清自我。

可人往往在不知不覺中就會跌落名利雜念中,模糊了自己的麵目。

一個孩子在剛剛懂得是非時,能夠憑本心判斷殺死一個無辜的人是錯的,但隨著他進入種種觀念中,這個被殺的人可能道德有缺陷,可能他死能帶來更多的利益,可能他就是個該死的遼國人,於是他的死就變成了“可以理解”的。

這就是外魔對人的一種改變,有的人將之稱為“成熟”、“智慧”,也有人稱之為“冷漠”、“麻木”。

究其根本,是人從六欲,入魔道,而損本心,入迷惘。

顧絳沒有執著什麼,情緒也一直平穩淡泊,但他也正因為心中沒有強烈的是非觀念,更容易隨勢而走,被環境引導。如公子羽擴張勢力版圖,承擔起萬人生計,他也難免在重重羈絆裡壓抑了自我,尤其是天魔主遮掩麵容,脫出人意,成為一個象征更勝過一個人,更是進一步抹去了天魔主身上顧絳這個人的表現。

天長日久,即便是他,也難以逃過時間中諸多外魔對人性的磨損。

顧絳確實在這個過程中失了一些真性,特彆是李尋歡和葉開去後,他的朋友越來越少,心也越來越重。

而道家的武學講究天性自然,莊子一脈更是浪漫逍遙,他會有這種輕鬆愉快的感覺,是因為他修習逍遙派的武功有成,不知不覺間,補足了自己流失的真知。

在齊乘雲年輕的心態中,他見山見水,從人間百藝,見民生百態,是遠道近人,卻由此破魔入道矣。

不經萬般魔障,不能看破關隘。

想通這點時,顧絳正在茶舍裡聽曲。

台上的女子不知是哪個雜劇團裡的引戲色,在女衣外罩著男裝,手中執扇,一邊唱一邊翩翩起舞,唱到好處,滿堂喝彩。

顧絳聽著也好,就是那吹笛伴奏的人水平不夠,幾處應該承托上去的高音都不亮,情緒也跟不上。他乾脆起身付了茶錢,而後走到台邊,隨手抽了樂師備用的竹笛,試了兩個音,在那樂師驚訝的目光中,加入了伴奏。

因這女子是唱豔段出身,宗雜劇中豔段演的多是市井之事、男女之情,所以她此刻正亭亭嫋嫋地唱著前朝皇帝李隆基的《好時光》,梨園伶人奉唐明皇為祖,他的詞倒是人人都能唱兩句,可如她這樣聲若鶯啼、婉轉動人的並不多。

她唱得好,笛聲也托得剛剛好,柔和清新,如有情思千縷,纏綿不絕。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

那伶人唱到“有情郎”時眸光流轉,看著台下眾人,目光最後還是落在了吹笛的書生身上,眉梢眼角含笑,隨之一個探海翻身,手中錦扇旋轉,裙擺招展翻飛,如彩蝶追花,美不勝收。

笛聲也隨之起伏飛揚,歡悅怡人,高亢處人聲幾乎和笛聲融為一體,玄妙天籟。

伶人錦扇掩麵,歡聲唱道:“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青春正是好年華,白駒一去不複返,何不趁著彼此都年少,不需脂粉塗抹、傾城容貌,隻要真心相待,共度這大好時光。

語意旖旎,曲聲悠悠,撩人心弦,仿佛有春風拂麵,滿室飛花,漫漫灑灑,令人渾然忘我。

一時滿座寂然,直到伶人合扇行禮,眾人才如夢初醒,懂音律的茶客如癡如醉、陶陶不能自己,起身循聲望去,就見台下的青衣書生已經放下竹笛,翩然遠去了。

台上的伶人女子似有話想說,但向前兩步,就止住了步伐,看著那少年人出了門,轉眼消失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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