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客船夜渡。
晚間江風大作,鼓動船帆,順風疾行,站在船頭的少女嬌小窈窕,幾乎要被風吹飛到天上去。
船艙裡傳來嫋嫋的洞簫聲,吹的是《春江花月夜》中的《臨水》,簫聲如水,幽咽低回,如泣如訴,是已經回到了船上的李青蘿觸景生情而奏。
有男聲輕歎一聲,和著簫聲唱道:“望涔陽兮極浦,橫大江兮揚靈。揚靈兮未極,女嬋媛兮為餘太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
又有女子娓娓相合:“桂櫂兮蘭枻,斲冰兮積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簫聲至此淒涼已極,惻惻令人聞之潸然,哀人生歡愉驟短,蜉蝣生死,一如大江東去,再無複歸之日。
少女一直仰頭望著懸於九霄的明月,出神不語,倏然提身縱起,如辭賦中的洛神一般竦軀鶴立、踏水而前,輕漪行來,轉眼已離船三丈有餘。
“姥姥?!”一直趴在窗前的王語嫣驚呼,拉上母親就要去看她,卻被李青蘿反手拉住:“彆怕,你再看。”
王語嫣努力探頭望去,此時夜色已深,但船上燈火光明,更有皎潔月色如洗,能照見水上的人影,那看起來比她也就大五六歲的少女落足處竟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值此晚春時節,江上湍流中,憑自身外流的真氣凝水成冰,實在駭人聽聞。
船上行舟之人本昏昏欲睡,被女童的驚呼聲驚醒,以為有人落水,結果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一邊令手下停船,一邊往船邊跑去,眾船夫見狀隻覺頭暈目眩,口中喃喃念著“水神娘娘”、“龍女大人”,亂成了一團。
顧絳此時卻顧不上身後船上的情形,他舉手向月,掌中陰氣大盛,仿佛真采擷下了一縷月光,融於掌心,他雙手翻折,陰氣自手下三焦運使周天,渾身竟透出瑩瑩白光,仿佛人也溶於月中。
王語嫣下意識捂住口鼻,眼睛眨也不敢眨,望著立於江心、巋然不動的少女一手指向頭頂明月,一手指向足下月影,這一刻她仿佛成了天上明月與江心月影之間的,第三道月輪。
江中遊魚竟未曾受驚散去,反而圍繞著她環遊躍動,不肯散去。
船上已經有上了年紀的老人開始跪在船板上,叩拜江神了,王語嫣聽到他們的拜語,輕聲問道:“姥姥這是真的要成仙了嗎?”
王霄和感慨不已地搖頭道:“你姑姥姥如今的境界,對普通人而言,也和神仙無異了,若非我與她相處了十餘年,看到這明月三身、水族相慶的情形,隻怕也要以為是江中龍女出水拜月了。”
李青蘿的武功在靈鷲宮中不算什麼,但放到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高手了,目力不是他們父女倆能比的,她清楚看到站在江心的少女在熒光中身體拔升了一節,原本寬大的衣物都顯得緊身起來,知道姑姑此次突破非同凡響,這是徹底補足了曾經走火入魔落下的缺陷,連忙起身去翻自己的備用衣物,讓她回來好替換。
顧絳踢掉了因發身長大而顯得不合腳的鞋襪,沒有管散落下來的發髻,隨手扯開勒緊了的外袍束帶,江心夜風吹得再無拘羈的外袍揚飛,大有列子馮虛禦風、姮娥奔月登仙的飄忽之意。
他闔目運功,隻覺昔日陽氣過剩而蒸騰的內力變得沉靜下來,他逆練三焦,抱元守一,原本隻是輔修的《北冥神功》和《小無相功》貫通八脈,終於將逍遙派的三種神功融為一體,靈鷲宮石壁上的數百種武學成為了他更進一步的薪柴,終於在丹田內隱隱形成了一股凝練不散的漩渦,漩渦中似有月影投入。
顧絳的神思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明,輪轉三世,所有的記憶、那身魂認知中若有若無的隔閡都消散了,前世今生渾然如一。
一直以來,他都執著於“我”,力求在不斷穿越的過程中守住心念,東方不敗和公子羽都和他的本性有相似之處,所以很容易認同新生,但齊乘雲的愛恨極端濃烈,個性霸道外放,和他的淡泊疏冷、無愛無恨形成了很大的衝突,他強行將其順為己心,是無極性而非之。
道祖論道,不知何為道,隻能闡述何不為道。
求道守“我”者,也當知何為“非我”,才能辨認出“我”的真性。
但凡求世間“不易不朽”者,唯知世事易變、萬物歸滅之理,才能從“易變”中得“不變”。
從萬象之中,窺見本相,得逍遙禦風之境。
這就是逍遙子的境界。
幾乎在顧絳功成的瞬間,那扣在他手腕上無人能見的白玉鐲震動了一下,就又恢複了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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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這一夜江上見月後,顧絳就進了入定的狀態,在船上二層尋了個沒人打擾的房間,除了每日送到門外的清水,什麼都不要。
直到船靠岸的前一天,他才出了關,一行人往太湖山莊裡去。
王霄和說是他們多年未歸,但還是留了人手打理山莊,慕容夫人在時還時常回來看看,她去世後,慕容複忙於複國,家中除了兩個婢女和莊裡的人有往來,會幫上一把外,其餘外男倒是再也沒來過。
王家世代簪纓,當年慕容博的父親為他選王家的大小姐為妻,正是看中他們家的財力和人脈,若不是王霄和的身體實在太差,王家在官場中的勢力也不會在他這一代沒落下來,但家中數百年的累積依舊不是尋常人家能比的。
王霄和這次回來,也有將這一切整理清楚交到妻女手中的意思,這些財物在天山這種世外之地看來,大概是無足輕重的,但人行走在人間,還是要吃飯穿衣,有這些做保障總好過沒有,他雖然不熱衷俗務,卻不是不知世故的人。
李青蘿才是真的對這些一竅不通,王語嫣也太小了,她雖然聰明,精力卻都花在醫藥雜學上,反倒是王霄和眼裡不食人間煙火的乘雲姑姑隨意翻看著這些賬本單子,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問題,講起生意經來頭頭是道,直說得來報賬的掌櫃腰越彎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