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離天山不遠處,傷還沒徹底好全的李青蘿千裡迢迢從大理一路趕來,日夜兼程,終於快到了。
他還看見少林寺的武林大會上,戴著人皮麵具的遊坦之作為丐幫幫主,被阿紫和全冠清驅使,慕容複帶著家臣前來少林解釋自己並未殺害玄悲,虛竹被師父慧倫拉著站在少林僧眾中,丐幫和少林的衝突一觸即發間,為了尋找阿紫而來到中原的蕭峰帶著十八燕雲鐵騎奔騰而來,阿朱依舊追隨著他,刀山火海也無懼無悔。
身處暗處的兩個黑衣人各有打算,藏經閣裡掃地的僧人還在重複他日複一日的工作。
最終,在遼國國主率領的千軍萬馬前,被宋國官兵拒之門外的江湖眾人無處可去,本想離開遼國官場後帶著阿朱隱姓埋名的蕭峰看著為救自己到來的眾人,和因為政見不同已經將自己逼到此處的遼帝,不由又想起了當年智光大師死前留下的遺言。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他看向阿朱,阿朱亦微笑著看向他,她已經明白丈夫的心思,蕭峰也知道她的心思,兩人雙手互握,轉身而向他這一生矛盾糾纏的起點,也是阿朱決心要跟隨他一生的地方——雁門關。
過去、現在、未來,種種光影,虛實不定。
無數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容浮現又消失,輝煌燈火,歡呼震天,邊聲陣陣,蒼生號哭。
他終於真切地觸碰到了那條晝夜不息流逝的長河,滄海桑田,萬物興衰,都隻是這長河中的水。
僅僅是掬起其中一些碎影,就讓顧絳幾次險些心神失守,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人。
他是為人引路的山中樵夫,是守在山穀外的遺民,是湊熱鬨來到少室山的武林中人,是大宋邊關上的一個士兵。
他是這長河中的一滴水,一點浮沫,是一隻不知是真是幻的蝴蝶。
蒼蒼無窮的天心就在那裡存在著,它無邊無際、無情無我,向世間所有人敞開,隻要能夠抵達這一步的人,都可以投入這條長河中,跟著它一起遵循世界變化的規律運行下去。
連顧絳心中的那輪明月,都在隨之波瀾拂動。
不,它一直在變。
顧絳突然明悟到,它從虛影變得凝實,它隨著自己的心情而陰晴圓缺,它看似未變,其實也在變。
就像這條長河的存在一直沒有改變,但它無時無刻不在改變。
周天萬物,不易者唯易。
這世上真正永恒不變的,正是“變化”本身,而正是因為變化,所以才能長存。
蝴蝶睜開了眼睛,窗外正是黃昏月升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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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蘿坐在顧絳閉關的屋門外,在他打開房門的瞬間,她就驚喜地起身看向門口,而後神情一滯,不覺落下淚來。
門內的女子依舊是朱顏玉貌,可那一頭青絲不知何時,竟變成了白發。
對方似乎沒看到她的失態,隻是道:“阿蘿,隨我去取一壺酒來。”
李青蘿默默垂淚不語,跟著他悄無聲息地去取了窖藏的美酒,然後往靈鷲宮的後山去。
靈鷲宮的後山是一片樹林,顧絳尋到一棵古鬆,坐在了樹下,他拍了拍地麵說:“這是我給自己留的位置,旁邊那株鬆樹下埋的是我師父,那邊的柏樹底下,是你娘。”
李青蘿捂著臉,啜泣難言。
顧絳卻笑道:“你也是這麼大的人了,女兒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孩子。”
李青蘿道:“隻要姑姑在一天,我就是個孩子,冷了餓了,可以回靈鷲宮來,被人欺負了,可以找姑姑告狀。”
顧絳搖頭道:“你呀,就是因為你這愛嬌的性子,我原本是打算把內力全都留給語嫣的。”
李青蘿聞言知意:“您現在不這麼打算了嗎?”
顧絳淡淡地點了點頭:“我把畢生所得整理成冊,留在了屋內,她想學就去學,不想學就不學,我之前隻是想著師父的傳承,但從你父親那兒走了一趟,忽然想通了,後人不必背負前人的想法,我也不該把自己的意思強加在她身上,左右她的人生。”
“你爹都能放手,我難道還不如他嗎?”
顧絳拿出兩個酒杯倒滿了酒,將其中一個遞給李青蘿,笑道:“來,阿蘿,陪我喝一杯。”
李青蘿撇了撇嘴,還是接過了酒杯,陪他對飲起來。
山中月下,林深人靜。
白發女子的功力在緩緩潰散,她的麵容變得蒼老,皺紋遍布,傾國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
兩人都沒說話,直到壺中酒飲儘了,李青蘿伏在已經徹底老去的女子膝上悲聲痛哭,她這一生似乎就是這樣,年幼時失去父母,成年後又失去丈夫,父母都不在的現在,連姑姑都要離開了。
此後,再也沒有人喚她“阿蘿”了。
顧絳輕撫著她的長發,就像她十多歲時跑回靈鷲宮哭訴時那樣,輕聲道:“好了好了,哭過這一場就算了。”
“我名為齊乘雲,自當齊生死,何況我已九十六歲,世間有多少人能活到我這個歲數?”
“不必戀戀不舍。”
他抬頭望著已經升上中天的明月,因為身體的老化而看不清楚,隻能眯起眼睛向著明亮的光源,悠悠道:“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真是好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