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白衣的年輕人走進了迷天盟的內堂,這不是他第一次進迷天盟,他並不喜歡這裡的氣氛,所有人都蒙在黑布後,用打量的眼神看著你,你卻不知道他是誰,所有人都是這樣。
所以哪怕這裡的布置十分講究精巧,有山水園林移步換景的雅致,他依舊不喜歡這裡。
但僅僅一年的時間過去,整個迷天盟的氛圍都變了。
是因為雷損和雷陣雨來到後,六分半堂的崛起影響到了迷天盟如日中天的勢頭,還是因為迷天盟真正的核心七聖主關木旦這段日子以來的病情?
許笑一覺得後者比前者更重要。
踩著鵝卵石鋪就的花蹊,湖心亭中傳來幽幽的琴聲,許笑一聽著曲聲,不由駐足,這是一首他從未聽過的曲子,曲調哀婉至極,如訴如泣,可彈琴之人的心始終是平緩的,似乎他已經接受了人生中無數的悲涼無常之事,並將之視為尋常,曾經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今隻剩下一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歎息。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許笑一抓住拂動的柳枝,又看著它從手中飄遠,他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張明豔的麵容,想到已經分隔千山的佳人,他們之間似乎也是如此,情意依舊,卻難以再回頭了。
可他卻沒有奏曲之人的心性,他想起織女還是會有錐心之痛,難以釋懷。
許笑一已經猜到了這個在迷天盟總堂內彈琴的人是誰,忽然就聽領路的六聖主張紛燕歎氣道:“這首曲子是七聖爺當初給小白姑娘所作的,叫做《此情可待》,沒想到。”
迷天盟的人都很惋惜,當初關昭弟嫁給雷損時,他們都以為不久之後迷天盟會再辦一場喜事,溫小白有閉月羞花之貌,且多情俠烈,與七聖主是美人配英雄,一等一的才子佳人,沒想到溫姑娘竟如此絕情,拋下七聖爺一去不回。
前些日子七聖爺為了找她,幾乎瘋魔了,可再熾烈的感情也禁不住這樣一再地冷待,如今七爺能放下也是一件大好事,天底下多的是有情美人,多少人仰慕他,何必為了一個不在意自己的女人折磨自己呢?
許笑一則有些驚訝,他和關木旦沒什麼往來,雖聽過他的英名,也見過他兩麵,但隻知道他年紀輕輕就武功蓋世,氣焰更是滔天。迷天盟本是一個很小的幫派,到了他的手裡飛速成長為獨霸京師的龐然大物,所有人都說他有稱霸江湖之心。
倒是沒什麼人說過關木旦會彈琴作曲,且水平極高。
許笑一被帶著走進湖心亭,穿著月白布衣的男子獨自坐在亭中撫琴,他幾乎無法相信眼前的人是當初那個驕傲自負到不可一世的關七。
他的氣勢完全收斂了,就像蒸騰熱烈的水汽化成了清霜落下,他那雙攝人心魂的眼睛變得平和起來,甚至有些天然的清透。
許笑一記憶裡的關木旦像一個人,更像一頭天然的野獸,這不是鄙夷,而是客觀的描述,他身上總有種非人的氣質,無法馴服的桀驁,那是一種近乎輝煌的氣質,就像夏日的太陽,曝曬著萬物。
可現在這輪太陽走入了黑夜,化作了一輪明月,許笑一甚至注意到,原來關七的樣貌是這樣的,他沒有那麼高大,那麼雄壯,隻是過去他的氣勢太盛,見到他的人總會覺得他頂天立地,巍峨不移,而真正的關七其實還未滿三十歲,他年輕的五官甚至是十分漂亮的。
和許笑一的清新俊朗、溫和儒雅不同,他的漂亮是一種玉石入手的冷,月下寒潭的靜。
天衣居士忽然想起來,在江湖上頗有美名的夢幻天羅關昭弟是關七的親妹妹,兩人的五官輪廓十分相像。
就是他以前都沒有想過這一點,好像關七就是關七,和任何人都沒有相似之處一樣。
想到關昭弟,許笑一心下歎氣,他不知道這份東西到了清醒的關木旦手中,他會作何反應,但這畢竟是那個可憐女子留在世上最後的東西,他應該交到她希望的人手裡。
這是一封寫在白布上的血書,字跡有的地方已經被雨水泡糊了,可對方依舊用雙手捧著,一點點看著上麵的內容。
已經看過一遍的許笑一心生悵然,他是師兄弟四人中最心軟的一個,此時此刻,竟不忍去看關七的神色,側過身去看著湖中的景象,心中回想起血書上的內容。
迷天盟曾經呼風喚雨的二把手關大姐,在被自己的丈夫打下致命的一掌後,一路奔逃墜下山坡,奄奄一息中撕下自己的衣衫,蘸著血寫下這封遺書,交給她的哥哥。
她說自己後悔嫁給了雷損,後悔結識溫小白,以至於他們兄妹落到如此境地,那溫小白和雷損往來,她雖然吃醋,但也覺得是哥哥冷落小白,小白是故意刺激七哥,讓他不要滿心都是功業和武學,尤其是當她得知溫小白懷有身孕之後。
關昭弟喜不自勝,她為了哥哥和手帕交高興,也為了自己即將再擁有一個親人高興,她詢問過一些家中有孩子的人,知道女子在有身孕時脾氣總是很怪的,旁人最好順著她,讓她開心一點,否則對母子都不好,所以關昭弟應了溫小白,不把這些告訴哥哥,要七哥得一個教訓,以後才能做個好丈夫,也做個好父親。
她萬萬沒想到,溫小白生下孩子後,竟依舊不打算回迷天盟,而雷損對溫小白原來是有真感情的,他甚至提出要替溫小白照顧這個出生不久的小姑娘。
關昭弟在那時,幾乎瘋了,她的丈夫愛的是她未來的嫂子,而作為六分半堂的掌權人物,他還要留下哥哥的血脈,這是想做什麼?!
那一刻,她認定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們串聯的謀劃,一個騙了她,一個騙了她七哥,他們一起把他們兄妹騙得團團轉!還哄著她一起隱瞞七哥!
她恨毒了溫小白對她的背叛傷害,更甚於本就摻雜利益考慮的丈夫,她恨溫小白對自己哥哥的傷害,更勝於他們對自己的傷害,所以她給溫小白下了毒,她親手給這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她小侄女的母親、她哥哥的愛人,下了無解的劇毒!
她看著溫小白毫無防備地喝下了那碗湯,看著她倒在地上,而見她倒下的雷損憤怒地一掌襲來,毫無保留想要至她於死地,她居然完全不是雷損的對手,隻能奔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