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晚畢竟要坐鎮洛陽,而且蘇夢枕的藥也需要從山下買來,入口的東西,在這個陰謀繚繞的世界要萬萬小心,所以溫晚要親自去確認無誤,所以記下藥方就離開了。
紅袖神尼也要帶著報地獄寺的小尼姑做功課,而且現在有關七在,她也不必緊盯著蘇夢枕了。
顧絳老神在在地飲著茶,而蘇夢枕在按部就班地看書習字。
和汴梁城裡那些衣著華貴、追求風雅的富家公子不同,蘇夢枕身上有一種有彆於宋朝安逸繁華風氣的清苦,他穿的衣服顏色素淡,身上也沒有任何裝飾,連坐的姿勢都過於板正了,對自己的腰身一點都不友好。
和喜歡欣賞美好的事物、也善待自己的顧絳完全不同,蘇夢枕好像隻要過得舒服一點,就會放鬆那根一直繃著的弦一樣。
這在自幼生長於汴梁的人中十分罕見,畢竟天子腳下不同於荒涼的北方,也不同於遠在長江那邊的江南,整個宋國都供給著這座都城,讓它歌舞升平、暖風陶然,所有人都讚歎著宋國的清雅富足,都覺得這樣的日子能持續百年千年。
沒有多少人會在意西北邊境上的金戈和民亂漸起的江南。
紙醉金迷,醉生夢死,不過如此。
作為清醒的少數人,難免會覺得痛苦,蘇夢枕已經習慣了病痛,要活下去,就得忍受這種“苦”,天長日久,一個十歲的孩子都不再覺得人生苦難了,他更珍惜好的時光,身體狀況和國家的危機催促著他去做事,做一些隻有他能做到的事。
時不我待,所以他是絕不會讓任何事影響到自己的。
顧絳沒有打擾他,倒是蘇夢枕在放下筆後,忽然開口道:“我以為關叔父會和溫前輩一起去看藥。”
說是看藥,其實是為什麼,兩個人心知肚明。
顧絳發現這小子說話真有點噎人,而且他是真的一點都不把“迷天盟七聖爺”當回事,連溫晚和紅袖神尼都要敬他三分,說話多有顧慮保留,他倒是直接就戳自己的肺管子,顧絳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溫先生是用藥的大家,不至於這點事都需要我去親自過目,倒像是我不信溫家的名聲似的。”
蘇夢枕淡淡道:“但我看洛陽王見到叔父,幾次欲言又止,臨走時也有相邀的意思,或許是與叔父一見如故,還想就醫藥多談兩句。”
顧絳心中好笑,蘇夢枕不是多管閒事的人,他大概一來的確是出於善心,二來多半是聽說過關七為溫小白發瘋的事了,想要看看關七如今的態度,可惜了,他這會兒可沒有什麼把柄給他拿捏:“我是來給你看病的,你好了我就回京師去,沒必要多生枝節。”
其實隻要知道溫小白和溫晚關係的人,都會猜測中毒的溫小白來找溫晚解毒了,顧絳也是知道的,畢竟最早時,關昭弟還和哥哥罵過溫晚辜負了手帕交的感情,溫晚並非不會掩飾情緒的人,他故意流露出破綻,無非是想化解兩人之間的隔閡。
但——
顧絳微微晃著手裡的茶盞道:“煮茶是一門精細活,時機的掌握很重要,有時候太急躁,茶味還未徹底煮開,失了茶味回甘;有時候太溫吞,茶被大火煮過了,味道就嫌苦澀。”
坐在窗前的白衣公子低頭看著手中茶,牆邊竹叢透過窗紙在他身上落下斑駁的竹影,他似乎心有感慨,又像是隨口評價道:“最好的時機隻有那麼一瞬,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蘇夢枕道:“看來,關叔父不喜歡飲苦茶了。”
顧絳道:“倒也不全如此,還要看這茶是誰煮的。”
蘇夢枕道:“若這壺茶是您自己煮成的呢?”
顧絳緩緩抬頭看向他,蘇夢枕回望過來,眼神清明中帶著些冷意,顧絳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從迷天盟盟主的角度出發評判這件事。
作為一個主事者,關七本不該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知道溫小白在六分半堂雷損處,要真想把事情說清楚,哪怕把妹妹叫來,把刀架在雷損的脖子上,坐在六分半堂雷震雷的麵前一直等下去,也該把事情說清。
是關七的猶豫和放任,給了旁人可乘之機,他顧忌溫小白的想法,卻忽視了自己對迷天盟的重要性,哪怕真是為了溫小白,他的手段也太過軟弱了。
這讓蘇夢枕不得不評估起,讓關木旦主導京師的局勢,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根本做不到,那迷天盟就不該占據龍頭的位置。
蘇夢枕骨子裡是個鋒利果斷的人,如果他是關七,他根本不會為了自己的感情去顧忌溫小白,六分半堂這些日子威脅到了迷天盟的地位,他更不吝於通過各種手段去削弱六分半堂,雷損雖然是他妹妹的丈夫,但隻要他的手腳不乾淨,蘇夢枕隻會通過妹妹警告他一次、兩次、三次,然後毫不猶豫地殺他,斬斷六分半堂的一條骨乾。
哪怕因此和溫小白踏上殊途,哪怕心中依舊深愛著對方,他依舊會這麼做。
顧絳回道:“你的膽子大到我都有些驚歎了。”
蘇夢枕坦然道:“因為和關七聖打交道,還是直率一些更好。”
關七的武功高到了非人的地步,一人毫發無傷地對抗多名高手,其中更是有山東神槍會的門主淒涼王,這天下除了已經蹤跡渺渺的韋三青,估計隻有方歌吟身兼多家絕學,才能在明麵上硬捍關七。
可在蘇夢枕看來,方歌吟不是關七的對手,因為方歌吟的一身修為多是繼承他人而來,宋自雪和衛悲回傳給他的功力,在百日十龍丸下暴漲十倍,加上蕭秋水這樣絕頂高手的武功傳承,才堆起了方歌吟的武功境界。
就連燕狂徒和蕭秋水也服用過無極仙丹,關七卻是全靠自己才有了今天的修為。
以武學天賦而論,百年間真正能和關七相比的隻有自在門韋青青青。
可他不是隻想夫妻二人相伴江湖的方歌吟、韋三青,也不是性情暴烈的狂人燕狂徒,更不是願意一肩擔起正道風雨的蕭秋水。
關七其人善惡難論,心思莫測,文武都冠絕天下,似乎也曾為情入迷,但他自己都說,過了最好的時機後,就不必留戀,那樣熾烈的感情讓他一度不顧一切,可要割舍時連看中毒垂危的對方一眼,都嫌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