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至癡時情轉無。
這樣的心性暗藏了太多不安定的因素,也許他今天還覺得自己一生最大的事業就是匡扶天下,明天就突然想通了,覺得天下興亡關我底事,拍拍手走了。
如果他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那沒誰在意,但他要執掌一國命脈的京師黑、道,誰能放心呢?
雷損已經和他玩過陰的了,結果也傳遍江湖,蘇夢枕何必再重複一次?
所以他選擇直接試探本人的意思。
這的確是最聰明的選擇,因為隻要不和顧絳玩陰謀詭計,他的脾氣還是挺好的,也絕不會因為幾句冒犯的話就暴起殺人。
但蘇夢枕不知道,所以他隻是靠這一天的印象有了六成把握,就敢開這個口,的確膽子奇大,也敢賭。
顧絳摩挲著杯口,回道:“若是我自己煮了一壺苦茶,當然要給我看不順眼的人都來上一杯了。”
蘇夢枕做側耳傾聽狀,耐心極好:“那您煮這壺茶,不是因為口渴,而是想請客了。”
顧絳道:“我口渴時,喜歡直接喝清水,煮茶當然是為了待客,你不也是如此嗎?”
他邊說邊用杯蓋敲了敲杯沿,示意自己手裡的這杯茶本就是待客的,蘇夢枕這小子卻有點失了主人的客套。
蘇夢枕咳嗽兩聲,笑道:“關叔父既然說,我與阿純有了婚約在,不必生疏,那關叔父於我,當也不算客人了。”
“您若是不喜飲茶,我可以讓他們去換酒水。”
顧絳聞言,笑得兩肩微顫,這一字一句都咬著“我”,而不是蘇家、金風細雨樓,顯然是他自己做自己的主,和他爹雖然有父子之情,但在大事上,父子倆頗有分歧,蘇幕遮不願意和迷天盟扯上關係,而取六分半堂,蘇夢枕卻有舍六分半堂向迷天盟的意思。
隻不過在做這個決定之前,他要確定關七是不是一個可以結盟的對象,如果不能,那他多半也會暫時選擇六分半堂,兩家聯合起來先乾掉關七這個礙事龍頭,然後再吞掉不可與謀的六分半堂,乾脆自己說了算。
小小年紀,好大的野心。
顧絳似乎十分好奇一樣,問道:“六分半堂雷震雷總堂主,雖然上了年紀後心力漸衰,也沒了年輕時的衝勁,但他為人還算正派,你怎麼好像,頗不以為然?”
蘇夢枕大概是覺得有點冷,扯過掛在一邊的外袍披上,然後才解釋說:“因為六分半堂見利便抽三分半,太過契合一些人所需了,他們要在京城壯大,必然會倒向那些人。”
金風細雨樓掌握汴京市井,其實算是個披著黑、道皮的江湖門派,靠營生養活幫眾,追求的其實是穩定和公道,迷天盟是關木旦的一言堂,他就是要鯨吞江海,兼吃四方,他走到哪裡,哪裡就可以成為迷天盟,搞不定他,彆的都是虛話。
可六分半堂不一樣,他們的盈利結構就像是如今朝廷的複刻,彆人乾活他收稅,一抽就是三分半,這根本就是與國爭利,盤剝底層。
朝堂中的有心人,大可以通過這條渠道,把自己搜刮來的錢財向上供奉,朝堂的貪官汙吏也可以借助這個模式去謀利。
如今朝廷的風氣本就在高度發達的商業影響下,近乎生意場,他們要扶持一家勢力來掌管京師黑、道,從而加強自己的掌握力度,那一定會選擇六分半堂。
“霹靂堂這些年來一副衰頹的跡象,他們和唐門、溫家恩怨太深,一旦實力不如往昔,就會被另外兩家吞並,所以不由得他們不另謀出路,支持六分半堂在京師開辟事業,其用意本就是想借助朝廷的勢力。”
蘇夢枕一覺得冷,神色也有些懨懨,裹著外袍繼續說道:“家父的好友雷滿堂曾是封刀掛劍雷家的代理掌門。”
“他與家父相交莫逆,可前些年也黯然退離,就是因為霹靂堂支持六分半堂的決策是對雷家有利的,他不能阻攔雷家和金風細雨樓起衝突,困於恩義之間,隻有離開。可見六分半堂的發展已經連他都不能左右了,這是整個雷家的意思。”
“而正直的清官好官,會為了利益交換而不顧職責,插手扶持向黑白兩道抽利的勢力嗎?他們的選擇可想而知。”
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這是他們必然會走的路數。
這是蘇夢枕決不能容忍的。
他不是話多的人,久病的身體讓他平時都更願意節省力氣,尤其不喜歡向人解釋,他行事也不必向人解釋,這番話說來,是想爭取關七的立場,也是心中為父子之間的分歧感到鬱悶,向能夠理解他想法的人傾訴一二罷了。
十歲的蘇夢枕居於小寒山上,還沒有習慣江湖裡的風雨無常、兄弟朋友轉眼離合,滿腹心思本就無人能聽。
顧絳靜靜看著這個一臉病容的少年人,他雖然病卻絕不弱,身上的骨頭比誰都要來得剛硬,縱然還有些限於年紀和閱曆的稚嫩,但已經勝過無數人了,這才是真正的可造之材。
顧絳自己的計劃,接下來重心在南北兩地,而京師作為宋國的中心,雖然要被他放棄,但依舊需要探知動向。
他做的是需要暗中進行的事,迷天盟的人手,顧絳打算抽出可用的,留下不可用的作為幌子支在汴京做個掩護,這必然會空出大量的地盤勢力,原本他打算用這些地盤養好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兩家,讓他們去爭鬥,也為自己的去向找另一個吸引目光的靶子。
“你既然向我坦白,我也不必和你遮遮掩掩。”
顧絳把茶盞放到了桌上,輕笑道:“這壺茶我煮過頭了,但依舊是好茶,你也說我們的關係緊密,既然如此,隻要你有本事,也不必等客人來,儘數拿走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