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純,忍也是有講究的,如果你心胸坦蕩,知道自己要走的路在哪裡,那暫時的隱忍退讓是讓你積蓄力量,就像武功,內力足時才能施展招式;但不可讓忍摧折了性情,變得懦弱、陰沉,封閉心胸,耽於陰謀,就像習武不求其道,隻想偷襲殺人。”
“以陰謀圖事者,難成大器。”
顧絳並不覺得女兒就應該困鎖在宅邸陰謀中,他既然要走的是一條爭奪天下的路,那溫純作為他的獨女,生來就在風口浪尖上,應當有八風不動的定力,和超出旁人的視野。
溫純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輕聲道:“女兒記住了。”
顧絳道:“如今江南的局勢已經快穩固了,再過兩年,你的身體也好一些,我就帶你去江南,你也好在那裡讀書習武,凡事多看,少說,等你有了些火候,再跟我去北邊。”
“你既然以運籌帷幄為目標,又怎麼能不見見如今天下最強的兵陣呢?”
西夏的鐵鷂子,北遼的鐵林軍,宋朝的靜塞軍,以及即將崛起的金國拐子馬、鐵浮屠,乃至於後來蒙古的怯薛軍。在武功普及的世界裡,這些聞名天下的百戰精兵想必不是一般世界的軍隊能比的。
血河派源於西北,顧絳問過方歌吟關於血河派的武功。方歌吟自己以蕭秋水的傳承為主,但也知道血河派的根底,昔年衛悲回修習的武功的確近乎魔功,魔功的特點在於追求高效,這往往會導致副作用嚴重,而過強的副作用又反過來導致修習者的性情扭曲暴虐,畢竟能夠克製自己骨子裡魔性的人並不多。
武功和文化是相關聯的,在文化熏陶下不忍殺生的人會追求製住對方,而不是斷手斷腳斷脖子,招招向著下三路,但西北遊牧民族在惡劣的環境中求生,必然會追求更高效的殺人法,因此武功的主流偏向魔功也很正常。
顧絳自己也是練過魔功的,十分清楚這些功法的凶狠致命之處。
那是和中原截然不同的作風。
“你要親眼去看一看,看看這南方的風物、北方的山河,見到了天下,心中才會有天下。”顧絳不指望溫純一下子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也很忙,能照顧這孩子的時候不多,所以想說的話都會先告訴她,讓她多想一想。
他對溫純的教育和整個時下的風尚都是不同的,自安史之亂後,受到異族的打擊,整個中原的風氣不複漢唐時的開闊浪漫,開始內縮收斂,這種情況在宋朝甚至不能一統的現狀下形成了一種定勢,這樣層層內縮,最終會在南宋徹底壓下來。
這個世界對女子的刻薄使其處境之艱難,更甚於《天龍》。
雖然偶有幾個出色人物,好似也能掌握家族大權,但改變不了整個國家民族的風氣。
如果溫純隻是想和王語嫣一樣在家讀書,做個閒人,那他不會和她說這些,就做個閨秀小姐,不問世事,專心做自己的學問也很好。
但這丫頭大概是和蘇夢枕處多了,蘇夢枕的師父就是女子,他本人又孤標傲世,不屑俗風,再加上顧絳這個父親的離經叛道,受他們倆的影響,溫純小小年紀就以薑尚、張良做比,顯然是不想做一個隻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想要在這樣的世界和時代真正的有所作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過,既然她想做,那就去做好了,隻要她有這個本事,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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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楚相玉鬨出動靜後,諸葛正我就被派到了東南一帶去鎮壓,他獨下長江,麵見諸位水道道主,勸服他們放棄叛亂,又安撫了各路綠林舵主,楚相玉事敗。
隻是,在諸葛正我被東南的叛亂牽絆住的時候,一樁殺人滅門案,在他無暇分身時發生了,顧絳留在那家的眼線直到凶手放火離去,才匆匆衝入火場,抱了他家的小公子出來,一路回京讓七聖主治傷,正與聞訊驚變的諸葛正我錯身而過。
顧絳也沒有想到,他當初隻是布下了一步閒棋,卻突然有了變化。
此人是他手下一處幫派的高手,因為受過原幫主的大恩,雖然知道那人行事有違道義,又因恩情隻能勸諫,後來整個幫派都被迷天盟收過來,他心灰意冷,想離開又放不下自己屬下的兄弟,所以顧絳乾脆讓他去白瀑村偽裝村民,也不要做什麼,就看著盛家的動靜回報。
顧絳主要是想通過這條眼線看看諸葛正我他們到底想用這個孩子做什麼,身為哲宗的親子,以那位哲宗皇帝的手段,他不可能不給自己的兒子留東西,隻怕還有一份遺詔在盛家,或者在諸葛正我的身上。
這些年趙佶越來越過分,而這個孩子年紀越來越長了,諸葛正我會怎麼選擇呢?
然而還沒等諸葛正我來選擇,投靠了蔡京的傅宗書就派他手下的殺手替他們所有人做了選擇。
昔年也曾聲名赫赫的江湖高手如今儼然一副老農模樣,他不安地攥著雙手,看著在榻上奄奄一息的孩子,想到自己看著這孩子一點點長大,在他心裡和自家子侄一般,卻變成了現在這樣,心中滋味委實難受。
溫純坐在一旁,看著這個比自己大兩歲的男孩,沒有去看他不能動的雙腿,隻靜靜望著他慘白的臉,也不打擾父親看診,小聲勸慰道:“你放心,我爹爹是天下最好的大夫。”
這六歲大的男孩扯了一下嘴角,道:“我會好好活下去的,我還要替爹娘報仇。”
顧絳開口道:“這個仇,隻怕你沒那麼容易報。”
這孩子猛地咬住了嘴唇,甚至咬出了血,他盯著顧絳道:“您知道那些人的來曆。”
顧絳沒有直接回答,隻是說:“你的腿骨斷了,經脈受損嚴重,要養好你這雙腿少說也得有兩三年,好在你年紀尚小,筋骨還在長,隻要不失元氣,總能養回來。”
他看向鬆了一口氣的老農:“老張,你先去休息吧,托你不眠不休地一路把他送來,還一直運功為他療傷,也該去休息了。”
老張默默點頭,他沒有多問,甚至也沒有說再來看對方,倒是這孩子突然道:“張阿爺,等我好一些,你還教我嗎?”
老張黝黑的臉上露出了柔和的神色:“小公子,你好好養傷,等你好一些,我就來看你。”
按理來說,老張把這孩子從火海中救出來,是他現在最信任依靠的人,顧絳不該把他遣走,但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確實不適合說給旁人,隻留下溫純這個無害的小姑娘陪在這命途多舛的孩子身邊,姑且安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