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絳和這孩子對視,從他稚嫩卻清醒的眼神中明白了這小孩兒也是個早慧的天才。
這個世界可真是奇怪,想想蘇夢枕,溫純還有麵前這個“小太子”,古有甘羅十二為相,被視為神童,他們這兒這種等級的神童都是到處跑的嗎?
而且聰明過人的必然身體不好,這難道是寫進世界規則裡的定律嗎?
再次懷疑了一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是來履行道途的,還是來開醫館的,顧絳緩緩解釋道:“我雖然不知道動手的凶徒是誰,但他們背後的人很好猜,這段日子出了好幾件十三凶徒滅門的案子,被害者都是前朝清流,你父親盛鼎天本名成亭田,曾是前朝王相手下的得力乾將,為先帝心腹,後因黨爭辭官退隱,隱居在白瀑村。”
這位小公子顫抖著聲音道:“所以,那些人,是為了殺我爹爹。”
顧絳平靜地反問道:“你覺得可能嗎?你爹在前朝時就被排擠出了朝堂,這些年一直隱居不出,如今的朝堂被蔡京一黨把持,蔡京他們借以掌權的台階就是當初的黨爭,蔡卞可是王相的女婿,非要說,你爹曾經的立場和他們是一致的,就算不再是同路人,他們又為什麼要費這麼大力氣,去殺一個早就離開朝廷的官員?”
這孩子深吸了一口氣,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因為我爹手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了,他們一直在逼問我,我娘的針訣藏在哪裡。”
可說到這裡,他自己都帶著疑惑頓了一下,低聲自語道:“他們的武功高絕,我娘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要我娘的針訣做什麼?”
顧絳道:“你知道,你娘的來曆嗎?”
倚在靠背上的男孩努力回想著父母往日的言行,忽然全身一震,喃喃道:“我娘曾說,她的針能繡出皇宮禦園也培植不出的奇花異草。”
這句話乍一聽並沒什麼,不過是對自身針法的誇耀,可聯係到那些人索要針訣的行為,就透出些詭異的意味來了,甄秀衣為什麼要拿皇宮禦園來做比,而且篤定哪裡的花匠培育不出這樣的奇花?
若是旁人,聽到這句話,多半要接著打趣一句“你這麼肯定,難道見過皇宮禦園是什麼樣嗎”。
他咬緊了牙,半晌才道:“他們懷疑我娘,從皇宮裡帶了什麼東西出來,他們要的是針訣,也不是針訣。”
顧絳在心裡歎了口氣,是,他們找的不是針訣,而是哲宗的另一封遺詔,而知道這封遺詔的人並不多,這麼多年都相安無事,偏偏在傅宗書投靠蔡京一黨後沒多久,就掐著諸葛正我不在的機會下手,顯然這人不但知道這封遺詔,還知道諸葛正我暗中庇護著這一家。
背後的主謀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
顧絳說道:“所以說,這個仇沒那麼容易報,派遣凶手殺人,牽扯不到那些人身上,你要報官,哪個捕快能抓得了他們,就算抓了,最終如何判的決定權還在那位官家手裡,有他偏愛,誰也動不了他的那些‘忠臣’。”
要是傅宗書把事情的真相說給趙佶聽,趙佶隻怕非但不會怪罪他,還要大大地嘉賞呢,現在不說,隻不過是傅宗書看到了向太後的下場,擔心這位小心眼的天子日後回想起來,又覺得還是沒人知道的好,連他一塊兒下手罷了。
顧絳衡量著這小孩現在的身體狀態,還是沒有把他的身世現在就說出來,他已經因為全家被殺,自己被拷打殘疾而心神大損了,這個時候再告訴他,真正導致這場禍事發生的源頭在他自己身上,是皇權鬥爭牽扯進了無辜的養父母和所有家人,隻怕他這脆弱的身子骨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等他的身體好一些吧。
眼見這六歲的孩子明明悲痛已極,依舊撐著不肯落淚,顧絳撈起榻邊的溫純,走出了房門,讓他自己獨自呆一會兒。
就在他要出門時,榻上的孩子突然道:“但這個仇,我還是要報的!我會親手報這樁血仇,無論是誰阻擋。我不僅要為自己報這份仇,其餘被十三凶徒所殺的人,天下間被那些人所害的人,我都要替他們一起報這份仇!”
顧絳沒有回頭看他,隻是近乎冷酷地說道:“你看到了流血,滿地都是血跡,你想要一個乾淨的世界,去擦洗滿地的血,可隻要流血的傷口在一日,這血就不會乾。”
對方答道:“那就去縫好傷口!”
顧絳繼續道:“這道傷口縫好了,下一道傷口還是會出現。”
對方緊跟著說:“那就抓住製造傷口的人。”
顧絳輕笑了一聲道:“好,我就等著你抓住製造傷口的人。”
說完,顧絳就走出了門外,榻上的孩子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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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天盟的內院依舊一派風清氣朗,已經到了深秋時節,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入冬了,湖中殘荷枯黃,園中草木蕭條,倒是桂花開得極好,站在這裡就能聞到風中的桂花香。
顧絳忽想起關七年少時,因為父兄苛待妹妹,他便包了自己乳母做的桂花糕,翻牆去找昭弟,然後背著妹妹偷跑出門,關昭弟伏在哥哥肩上,一邊吃著糕點,一邊笑。
其實這對關七而言,不過舉手之勞,他自己也是要出門的,多帶上無依無靠的妹妹也沒什麼,關昭弟卻對此念念不忘許多年。
世間生死離合,際遇雖然不同,悲歡卻是一樣。
溫純摟著父親的脖子,她敏感地覺得父親好像有些難過:“阿爹,你在想什麼?”
顧絳道:“嗯,我在想,這院子裡的桂花不錯,讓他們做些桂花糕給你吃怎麼樣?”
溫純軟軟回道:“好,我會分一些給這位小哥哥的。阿爹,他的身世淒慘,也沒有親人了,你幫他治病,乾脆收下他做徒弟,教他功夫吧。”
顧絳想了想:“也可以,不過他的事,還得等一個人來。”
諸葛正我不會發現不了火場遺骸中少了最緊要的人,他一定會找上門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