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正我登門時,顧絳已經給救回來的小孩上了一遍藥。
想要續上斷骨,用藥必須霸道並激發傷者的自愈本能,孩子的生長能力是很強的,隻是他遭逢大難,元氣不足,用猛藥容易傷及根本,所以先養一養再上猛藥,現在都是固本培元的。
諸葛正我見了那孩子的傷勢,瞬間蒼老了許多,他的年紀其實和關七差不多,但為朝廷之事東奔西走,勞心勞力,大勢還是不可避免的在蛀蟲的侵蝕中江河日下,他也不可避免的染上了滄桑。
顧絳沒有打擾他和孩子對話,畢竟諸葛正我他們才是哲宗托孤的對象。
哲宗皇帝趙煦雖然壽元太短,但確實膽大,且極有城府,他年少時登基被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高氏反對變法,啟用司馬光等人,這些舊黨上位後大肆驅逐變法之臣,綿延整個宋末的黨爭由此一發不可收拾,高氏甚至以“車蓋亭詩案”的文字獄,貶新黨蔡確於嶺南而死。
不光是新舊兩黨之間,就是舊黨內部也分為洛、蜀、朔三黨互鬥,整個北宋官場在這群舊黨和高氏手中鬥成了一片。
而這位太皇太後直到趙煦十七歲都不肯歸還大權,舊黨每每向太後稟報朝中大事而背向哲宗,無人把這位少年皇帝放在眼裡。
這位老太太似乎從沒想過,自己年事已高,趙煦卻還年少,她遲早要死這一點,可謂把趙煦得罪了一個透頂,甚至還做出過責打趙煦貼身宮人的行徑,使得趙煦深恨高氏。
在這種情況下,哲宗想要親政必然要用自己人,徹底舍棄高氏的心腹,而且趙煦的政見與太皇太後截然不同,他親政後恢複了不少新法,還平定了西夏的戰事,對內對外,都有所為。
隻是高氏留下的曆史問題沒有那麼容易解決,她在後宮中的勢力綿延為向太後和孟皇後一黨,而哲宗的親生母親朱氏卻因為出身寒微而被壓製,也是高氏為了爭奪權力,以皇帝生母朱氏的待遇來壓製哲宗。
所以趙煦扶持劉氏而貶廢孟後,究其根本還是因為哲宗剛剛親政時,下手針對高氏一黨,身為哲宗妻子的孟氏卻跟著向太後,站到太皇太後一邊,而非丈夫哲宗與其生母,在這種立場之爭上操作堪稱迷惑。
這從後宮連通前朝的大黨爭,導致趙煦不得不在惡劣的環境中隱瞞自己親生子的存在,隻以孟氏和劉氏的鬥爭,以及其背後的向太後和朱太妃為明麵上後宮的兩派,後來二人的子嗣皆不得存,顯然兩邊都被哲宗舍棄。
向太後因為害怕哲宗的親弟弟簡王上位後,朱太妃兩子為帝會進“太後”,從而徹底動搖自己的地位,堅持支持端王趙佶,宰相章惇則延續趙煦的想法,支持他的親弟弟趙似,趙煦留下遺詔傳位簡王,其實也是讓自己弟弟先頂上去和向太後一黨相爭,保證自己兒子能夠在諸葛正我等人的照料下平安長大。
哲宗此人因為幼年時的遭遇,以及生來體弱咯血的宿疾,養成了深沉狠辣的手段,妻妾可以利用,兒女可以舍棄,親弟弟也能算計,就是為了給自己中意的孩子鋪路,讓他不至於再經曆自己曾經的磋磨。
結果,就像他二十五歲崩殂一樣,即便機關算儘,也總不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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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關盟主出手相救,崖餘這孩子才得以逃出生天。”
諸葛正我是真的感激關七,無論他的人是偶然出現在那兒,還是發現了端倪一直守在白瀑村,但他確實沒有傷害小公子,反而在關鍵時刻衝入火場救人,關七又出手救治了小公子的傷,避免他落下終身殘疾。
“崖餘”這個名字,意為懸崖邊上留得一命,顧絳知道這是諸葛剛剛為那小孩取的名,那孩子的本名可不叫這個,宋國皇室這幾代都以單字為名,諸葛小花替他另取彆名,顯然是要遮掩他的身份,看那孩子平靜的模樣,諸葛多半也沒有告訴他真相。
此前許笑一尋到關昭弟的下落,顧絳因而和許笑一的關係不錯,由於二師兄天衣居士的緣故,諸葛神侯對關七的印象也和過去有了很大的改變,知道他是個恩怨是非分明,秉性卓爾不群的人物,有江湖道上的野心,但不屑小人行事。
在小公子的事上雖需審慎,但也不至於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何況他的傷還不宜移動,就讓小公子暫留在迷天盟修養,有公認武功天下前三的關木旦庇護,除非傅宗書能請動韋三青和方歌吟,否則絕無人能傷到小公子。
在經曆了長孫飛虹刺殺蔡京的事後,傅宗書想要得罪武功更在長孫飛虹之上的關七,心裡也得掂量掂量。
作為迷天盟的總部,機關防守總是免不了的,可關七居住的院落裡一片平坦,除了花草景致和一屋子書籍,彆無他物。
深秋的陽光並不熾熱,暖洋洋地驅散著清寒,從今改名叫做盛崖餘的孩子被移到了小院裡,諸葛正我和顧絳擺開了棋局,溫純原本坐在父親腿上看棋,但她看了沒多久就拿了自己在讀的書,坐到盛崖餘那邊去了,不一會兒,小姑娘清柔的讀書聲就在小院裡響起。
諸葛正我摸著胡子笑道:“關兄把阿純教得很好,小小年紀就細心仁善,體恤他人。”
顧絳淡淡回道:“品格骨氣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不從小教好,日後走上歪路,心胸狹隘,目光短淺,難以自控,不過是下流人物。”
諸葛正我想要讚同,但又隱隱覺得他這是在暗諷今上,可是能一下子聯想到今上,說明在諸葛正我的心裡,徽宗皇帝和這個評價是十分適配的,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反倒有點哽住。
不是諸葛正我太過敏感,而是盛崖餘就在旁邊,他的身世很難讓人不想到他那位叔叔。
顧絳笑了一聲:“神侯今日登門,不會隻是想看一看故人之子,找我下一盤棋吧。”
諸葛正我歎氣道:“和關盟主說話自然不用拐彎抹角,我此次登門本來是想將崖餘接到我那裡的,畢竟我與他父親相交莫逆,如今他孤身一人,是我疏忽,未曾來得及救援,他父親就留下這麼一個兒子,我視他為自家子侄,理當照顧他。”
顧絳落下一子,道:“你知道他的身體,覺得他經受不住任何損傷了,隻想好好養著他,讓他能活得長久,這是你的仁善之心,可他這個孩子骨子裡傲烈,有殺氣,絕不甘把身上的血仇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