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斑會再見到哈日珠嗎?
其實他也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突破這片天地,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某個時刻,透過一雙陌生的眼睛,看見已經逝去的人。
可他知道哈日珠需要這個答案,如果這個答案能夠讓她釋然地離去,那龐斑並不吝嗇給她回應,就像明玉曾對平陽子說的那樣,“信”是一種力量,也許因為這種力量,他們來日還有見一麵的緣分。
龐斑回來時,天色堪堪步入黃昏,當他走出屋子,已是暮色四合,涼夜慢慢遍染,流淌過大都的繁華景象。
遠處的燈火逐漸亮起,唯獨蒙赤行宅邸附近依舊黑沉沉一片,連半點人聲都沒有。
寂靜的夜色中,傳來龐斑輕柔平緩的聲音,他似乎從不會情緒高昂,無論是興奮,還是憤怒,就像這掀不起半點波瀾的長夜。
守在黑暗中的人聽見夜色在說:“有勞久等,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
淨念禪院的僧人站在他麵前,麵露苦澀,近乎悲傷地看著龐斑,似乎透過他看見了無數生靈的災難,歎道:“魔種,竟然是魔種。”
龐斑但笑不語。
僧人歎道:“難怪,隻要你不願意,誰都找不到你的蹤跡。閣下已修成《道心種魔大/法》,自武周至今,六百年間獨一人,天縱奇才。”
龐斑點點頭道:“果然是淨念禪院,很多門內的人都認不出我練的功夫,你們卻能看出根底來。”
自地尼、天僧與邪帝謝眺後,魔門與慈航靜齋、淨念禪院兩家就一直糾纏爭鬥,魔門作為曾被武帝罷黜的百家融合,一心奪回正統、爭奪天下,早年與道、儒兩家作對,隨著儒家被皇權收化,江湖不成勢力,道魔兩家成為宿敵,直到東漢時佛門東來,才打破了這個形勢。
那時謝眺與地尼往來,甚至將魔門根本大/法向其展開,很難說這位邪帝完全是被情感衝昏了頭,從地尼與天僧分道看來,謝眺的原意應當是拉攏佛門勢力,與道家相抗,卻不料最終佛門反而吸納了兩家的許多思想、道理,漸漸成長為能與兩家共爭天下的存在。
尤其是南北朝時,佛、道兩家幾乎劃江對峙,反倒是魔門勢力一再被打入暗處,也不知謝眺若知如此後事,又該做何感想了。
若非隋唐時魔門陰後的出現,陰癸派三代掌權者重振魔門勢力,隨著邪帝向雨田的隱沒,魔門幾乎要失去爭奪天下的底蘊。
李唐以道為國教,尊李耳老子,為了遏製道門的發展,女帝安排魔門之人滲透入淨念禪院,一度將淨念禪院化佛為魔,若不是慈航靜齋出麵,武曌又忌憚道門這股始終支持李唐的勢力,需要佛門製衡,淨念禪院這個和魔門爭鬥了數百年的勢力就要覆滅在武周時期,可也是從那時起,淨念禪院開始依附於慈航靜齋。
淨念禪院的僧人能認出“魔種”,顯然是慈航靜齋流傳出的。
聽說歸聽說,他們畢竟沒有見過真正的魔種,何況龐斑體內的魔種和他們所知的大有不同。
僧人隻能歎道:“曆代魔門邪帝隻要練成《道心種魔大/法》,都會放下紅塵瑣事,一心天道,得以飛升,閣下卻掙不脫這許多煩惱。”
龐斑瞥了他一眼,笑道:“小和尚,你的佛法修得不行,難怪會被派出來走動,是你塵心不消,才見紛擾;明明我和你站在一起,你卻覺得我站在你的對麵。你們的佛祖釋迦牟尼說,人人皆有佛性,故眾生平等,人人皆可成佛,所以要化去‘他我’對立的分彆,可你分彆心起,隻聽過我的名聲,就覺得我放不下煩惱,可見你心裡是煩惱頗多啊,這樣如何修得正果呢?”
僧人一時語塞,他看著言笑晏晏、絲毫不因他率眾而來生出怒色的龐斑,心中的驚訝越來越盛,也越覺冰冷可怕。
他不怕對麵將自己斥為“虛偽”,那是他們不知佛門廣大、諸佛智慧,可看龐斑的言行,分明對佛門學說了解頗深,甚至還反過來教導自己心念不淨,顯然他的觀念早已超出了正魔的世俗界限。
當放下所有俗世觀念的束縛時,才真是沒有弱點的魔。
僧人放下了那些駁雜的想法,隻就眼前的情形道:“魔師好修為,可即便如此,為了天下百姓,今日我們也要阻攔魔師再入宮廷、入主大都。”
所有人都知道,哈日珠作為蒙赤行的心腹,她所代表的是誰,蒙赤行離去後,龐斑殺儘爭權的魔門之人,讓哈日珠主持大局,現在哈日珠離世,龐斑當然要重新清洗大都勢力,維持蒙赤行一脈的權柄地位。
龐斑聞言大笑:“好說!若我真願意主掌這天下,這場大夢又何妨再做上千百年!”
在他肆意的笑聲中,隱隱有鐵馬金戈的殺聲傳來,還有遠航的大船上水師的呼喝,他曾財通四海、歸束江湖,也曾征戰南北、威震百族,更已在河圖洛書中見到上古的輝煌、未來的宏闊。
天下?
他眼中的天下又有幾人曾見,一個廟中念佛的小和尚便與他說天下?
龐斑揮手間,早已籠括四周的魔種力量沸騰起來,萬丈高峰平地起,江河洶湧不絕,浩蕩九洲分,山海共朝!
然而轉瞬間,高山崩塌,江河倒流,平原被海水淹沒,海中升起高原。
站在血色火蓮中央的人剝落了夜色的平靜,流露出萬物生滅、刹那存亡的駭人異象。
道心恒定,不改周天運轉,魔種恒變,旦夕滄海桑田。
毀滅、再生,突破一切秩序的混沌可能,不斷被更替的變化,沒有規律,沒有痕跡,無端無方。
這才是龐斑成就的魔種本質。
他見過太平盛景,也見過烈火焚天,人心最極端的愛恨眨眼轉變,一人之心尚且更易於一念之間,何況是萬萬人共築的人間王朝?它本就在不斷在人心中建立和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