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赤媚看著他,心中震顫,這就是“天人之彆”嗎?在走上天道的人眼中,生者會死,死者會生,眾生平等,所以他不會為元朝的滅亡悲傷,也不會為新朝的建立歡喜,因為這都是天道的一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認識到這一點時,裡赤媚的呼吸亂了,他渾身冷汗涔涔,仿佛有什麼宏大到不可違逆的存在向他籠罩過來,讓他覺得自己從來不由自己。
不,那股力量從始至終都存在,隻是他從未察覺,察覺到冥冥中有一隻手,推動他走向注定的結局。
是命運讓他出生成為“裡赤媚”,是命運讓他遇見擴廓,成為他的徒弟,是命運讓他出現在昨日的那個位置,被魔師看見,得以跟在他身邊,聽到這番話。
是機緣巧合,還是因果循環?
大到一個王朝,小到一隻螻蟻,都逃不脫那無形命運的掌控,超脫不去生死。
而不遠處,已經從大夢中醒來、自塵網中超脫的魔師沉默著,仿若永遠不會動搖的堅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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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赤媚失魂落魄地走了,龐斑也要離開大都。
他本來打算留下一本心得就去閉關的,裡赤媚倒是提醒了他,關於明玉的事。
當初他用這個身份上武當山,不過是閒中找事,隨手布下一子。
若這些年他未曾自己捉摸到破碎的途徑,那有一個修太極之理的道門中人做對手也很好,在極端的力量碰撞中找到破碎虛空的路,不少前輩都是這樣做的,但龐斑始終覺得這樣不夠圓滿,所以他沒有駐足等待那個人出現,而是繼續向天道探索。
在看到哈日珠離世時,龐斑忽然發覺自己過於沉迷道理了,所以他離開這個國家,往陌生未知的西方去,去探索、學習、修行,在“天人”的天平上,為“人”的一邊加重籌碼。
這是豐富自我的過程,也是尋求突破天人合一的道路。
他走了很久,常常似有所得,又捉不到那一縷靈光,所以就反複在紅塵中顛倒來回。
直到他遊蕩到黑海邊的那天,忽然發現海邊有一塊巨石。石塊上有人用劍氣刻的字跡,看筆畫的痕跡,應該是用手指隨意書寫下的,其中道意深重,以至於數十年風吹雨打,沒有半點損毀。
上書的是一句唐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
落款令東來。
無上宗師令東來,古往今來多少人傑,唯獨他能稱“無上”,其人並無名門出身,靠天資悟性,三十歲便得證天人,而後遊曆天下尋求對手,終究無一人能與之相抗,直到他去後,蒙元才發兵南下攻宋。
可當令東來自東方來到這西海時,看著這一望無際的沉暗水麵,隻覺得前所未有的寂寞、惆悵,因為他在當世根本找不到可以相對論道的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天地間隻有他自己,求道的路是如此的孤獨,他隻能靠自己走完這最後一程。
令東來是如此,龐斑也是如此。
他在海邊站了許久,轉身折返中原,決定在了結所有因緣後,獨自去叩問當世武學的最高境界。
明玉真人對如今的他來說,已經是一招無用的閒棋,十餘年過去,本該不再提起。
但在想起這段時,龐斑心念忽然被觸動,這讓他隱隱感覺到這一著對後來的影響極深,太極一脈在武當和後來的明朝推動下,傳入民間,武當派因此興隆,成為皇家家廟,道門再度起勢,但這都是一門一朝的暫時影響。
最重要的是,如此廣布武學於天下,將直通大道的功法向所有人公開,為後來的大變埋下了基礎。
武林四大奇書存世千年,不過在少數人手中流傳,因為這些武功的珍貴,也因為它們太過艱深,資質不夠的人去學,隻會適得其反,枉送性命。
而明玉真人回向天下,為芸芸眾生指出了一條得窺至境的路,雖然要修得先天依舊需要過人的天資悟性,可至少這給了無數窘困的人機會,一個在武學為主的世界裡探索至理大道的機會。
即便帝王將相的身名俱滅,每一個從太極開始入門的孩子,都能說出她的故事,說出那些因此改變自身命運之人的故事,所以她才會成為後世人眼中真正的武道宗師。
若龐斑隻是無意施行,倒也罷了,可他在計劃好去這麼做的時候,分明已經預見到會有的可能,他依舊這麼去做了。
眾生掌握了突破命運的機緣,那股沉夢般的力量被攪動起來,在更多的相遇、更多的衝突、更多的可能中,釀造了更殘酷的災難,和更絢爛的光彩。
一念起,萬緣生。
龐斑哂笑:“這是在提醒我,我和這個世界還有一樁因緣未曾了結嗎?”
也罷,那就去武當走一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