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赤媚和師父擴廓的感情極深,更勝父子,所以他跟隨擴廓一起忠於蒙元,願意為這個王朝殫精竭慮、傾儘全力。
然而,龐斑不是。
他對蒙赤行也有著很深的感情,甚至可以說,在生來無父無母的顧絳眼中,蒙赤行的確在他懵懂時占據了如師如父的角色,如果當日蒙赤行開口,讓他照拂蒙元基業,他絕不會對帝國的腐朽冷眼旁觀,可蒙赤行對龐斑唯一的期望,不過是盼他能夠在追尋天道的路途上超過自己。
蒙赤行早就明白了,再鼎盛的王朝都會滅亡這一點。
而對曾占據西夏、分裂草原、攻破西州、覆滅北宋、踏平大理、收攏吐蕃,與金國共爭天下的雲州之主來說,更談不上對某個王朝的忠誠了。
所以他無心向裡赤媚解釋“明玉真人”的身份,以安撫他們始終放不下的忌憚之心。
龐斑的武功有多高,魔門中人再清楚不過,明玉能和他平分秋色,若是龐斑離去閉關,那時天下第一會是誰?
慈航靜齋的傳人他們倒不擔心,因為她們的人一出現,藏地佛寺中的法王就趕來了,言靜庵自有人去應對,而且言靜庵的武功還未抵達“劍心通明”,雖然也是絕頂高手,卻起不到一人定鼎天下的作用。
還是那句話,天人是不一樣的,一旦踏入天人之境,便是“天”、“人”兩彆。
隻要見過晚年的蒙赤行、明玉和龐斑的人,都會清晰感覺到這種差距。
他們幾乎就是道的一麵化身,人性的複雜都在他們的身上被淬煉得純粹,從而變得“非人”。
這三人中,蒙赤行大半生坐鎮蒙元,明玉則崇尚順其自然、不理大政,相比之下,龐斑此人極度任性自我,平生蹤跡如雪泥鴻爪,誰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此刻裡赤媚就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笑,又在笑什麼。
龐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你覺得,蒙元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嗎?”
裡赤媚驚愕地看著龐斑,他是個聰明人,當然聽懂了龐斑的言下之意,決然回道:“隻要君主振作,朝中團結一心,革除舊弊,一定能重定天下!事在人為,中興可期。我大元自成吉思汗起,破國無數,建立起這樣前所未有的基業,至薛禪汗立國,如今不過數十載,怎可能到了亡國的境地!”
龐斑聞言笑了起來,他笑得太厲害,幾乎要端不住茶杯,把茶水濺在身上:“秦統一六國,千秋功業,不過十五載國祚;隋統一南北,定四百年乾戈,也不過傳承兩世,你覺得今日的天下,比起秦末、隋末時,又如何?”
裡赤媚沉聲道:“秦國尊崇法家,貶斥百家,始皇去後,自然被當時的諸子百家所反,隋朝滅亡更有邪王石之軒與正道互相算計的緣故,這天下更替,本就是諸多勢力的彼此爭鬥導致,如今正魔相爭,我聖門占據大寶,還未落入下風。”
龐斑好笑地搖了搖頭:“至今還在想著正魔爭鬥,這就是為什麼,每次魔門爭得天下,都難以長久的緣故。武周時陰癸派武曌得帝位,卻反手先鎮壓魔門,使得魔門之人不能投靠她,卻要向龍鷹,奉龍鷹為邪帝,你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麼?因為你們隻會奪天下,不會治天下。”
如今的魔門第一人帶著笑意,輕飄飄說道:“江湖勢力爭奪當然簡單,誰的武功高就好,殺了不服的人,就能執掌一門一派的勢力,可江湖人能有多少,世間百姓有多少?治理的本質是維持秩序,秩序的穩定源於權力和利益的分派,當所有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心做事時,天下就穩定下來了。這是一個錯綜複雜的過程,足以耗儘人的心血,地盤越大,人口越多,情況就越是複雜,因為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每一方勢力的利益都不一樣,碰撞和摩擦永遠不會停止。”
“讓渡、妥協,為了全局去犧牲,才是這場遊戲的精髓。”
“正道雖然有佛道之爭,但真正穩固朝廷的其實是儒家和法家,中原曆代帝王儒、法並用,以儒的思想鑄就綱常,以法的術力管束行為,這是大一統的王朝延續更替得出的一套模板,即便有所改動,大格局都不會更易。”
龐斑放下茶杯,撣了撣袍袖,說起了蒙元帝國:“可魔門的根基是融合百家得來的,魔門自己內部都達不成統一,在一個大一統的國度中,達不成一個統一的思想,使得百姓無可依信,人心始終不定。統治者還用民族血脈來劃分等級,使得民族間的矛盾永遠不可緩和,蒙人是蒙人,漢人是漢人,看似維護了自己的地位,其實一點利益都不願讓出,過於貪婪,使得最底層的人永無天日,仇恨根深蒂固。”
“蒙元官員覺得自己手握權力就肆意壓榨民力,對下的政策一塌糊塗,經濟民生一個都照顧不來,朝堂內還沉迷爭鬥,短短幾十年就換了幾個皇帝,這讓上上下下的官吏無法安心做事,總擔心要被卷進政治鬥爭中去,乾脆少做少錯,以至內政鬆弛,政令荒廢。”
“你們還在宮內搞天命教和藏地的那一套,烏煙瘴氣,我殺了兩次都清不乾淨。”
“這些年正逢天變,天災頻發,疫病橫行,白骨露於野卻無人問津,放任災病肆虐。暴戾、腐朽、荒唐,你們視百姓如奴仆,百姓自然視你們如仇寇。否則正道之人再怎麼煽動,也不會有如此多的百姓跟隨起事。”
“每一次王朝的傾覆,都是一場浩大的複仇,是你至今未曾放在眼中的百姓的複仇。”
“要我說,這個國家能維持到現在,已經是宋儒之說養得民風溫厚了,要是換在漢唐之前,隻怕元早就赴了秦、隋的後塵。”
裡赤媚的臉色在他的話中變得越來越難看,他有心反駁,卻無從說起,白皙如雪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最後隻能說:“魔師既然知道沉屙所在,也有治國之才,震懾天下之力,為什麼對這數十年的宿疾,視若無睹呢?!”
“魔師也是魔門出身,魔宗蒙赤行昔年隨成吉思汗征戰諸國,建立起蒙元,您身為魔宗的親傳弟子,薛禪汗的師弟,看著帝國江河日下,無動於衷,難道真就如此絕情?”
一時間,殿內的侍從們都畏懼地低下了頭,隻有裡赤媚的聲音在華麗的宮宇中回響。
龐斑並未因為他的質問動怒,淡淡回道:“正因為我出身魔門,所以我才如此絕情。”
“你們手握大權卻把天下治理得一塌糊塗,難道還要怪先人祖輩不願庇佑?我早就不是帝師了,也從不是邪帝、聖君,我是魔師。”
道從自然,佛求渡世,儒說教化,法治諸行,而魔隻修自我、本心。
“何況,隻要從天地之理中窺見一切運轉的流程,就會發現人世興亡都不過是一場大夢,夢中人忘我地去愛、去恨,去沉迷欲望,追逐權勢,去扮演每一場際遇中的角色,這輪回往複中,誰能識破今日之身?”
“是非成敗,何足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