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萌和謝蘅一幫海軍大院的孩子,被攪了興致, 也沒在冰場上多留。手裡粘了紅的磚頭像殷了水, 全丟在冰場旁邊的柳樹下。也就近了看,才發現柳樹枝條上全部鼓黑芽孢了。
丁萌早換好了鞋, 這會兒站在柳樹下折了枝楊柳在手裡拿著玩,等謝蘅他們換好鞋一塊兒走。
謝蘅換好了鞋,把冰鞋提在手裡, 在長椅邊叫她一句“萌萌”,她便捏著手裡的鼓芽孢柳枝, 去謝蘅那邊, 跟他一起離開冰場。
他們來得早,滑冰滑得有些時候了,也是因為明天要開學, 所以出來玩玩。從西郊到這裡不近的路, 一群人都是騎自行車過來的。
大院孩子出門方式和胡同孩子不一樣,那都是齊刷刷亮著黑漆的永久、鳳凰或者飛鴿牌錳鋼車, 也叫二八大杠。要是帶了女孩子,就讓女孩子在前杠上坐著, 騎車的姿勢很自然地把女孩子圈在懷裡。
當年這樣的出行方式, 拉風的程度, 分毫不亞於現在豪車美女結陣出行的方式。
丁萌和謝蘅一幫人出了冰場, 去推上他們的自行車, 打算離開冰場。謝蘅拉起袖子看看腕上的手表, 才下午三點多, 時候還早,便罵了句:“被那孫子敗了興致。”
丁萌往他二八大杠的後座上跳上去,“哪個孫子?”
丁萌已經爬車上坐著了,謝蘅隻好從前杠上把他抬過去,說話的時候有點缺勁,“西單那個。”
丁萌出門經常被小流氓騷擾,所以她對於被拍這事兒有點脾氣,但也還好,就是對於被罵“臭圈子”挺不高興,什麼東西,不愛搭理他就上來罵臟話。
想到這,丁萌附和謝蘅一句,“確實挺孫子。”
丁萌對於男孩子間拍婆子的事情其實很了解,因為謝蘅就三兩天身邊換個妞,見著好看的就要上去拍。拍得多,有時候出來玩,就給手下的兄弟們一人發一個,一大夥的人出來玩。都是男孩子之間攀比的把戲,出去帶個妞反正挺有麵兒。今天倒是沒有帶,隻他們自己院的人出來玩。
但拍婆子這事兒得講究你情我願,有的姑娘穿得花枝招展的出來,確實就是像周建國說的,那就是明擺著給人拍的,因為能跟那些有麵兒的男孩子一起玩,出入各種有麵兒的地方,自己也有麵兒。但如果姑娘人不願意被拍,你緊盯著不放,臟話混話都出來了,那就是沒品,就一不要臉的臭流氓。丁萌今天遇見的周建國,就是這樣的了。
說完周建國,自然想起橫空冒出來的另一個男孩子。丁萌在謝蘅弓腰踩著踏板把車騎起來的時候,捏著他腰上的衣服,問他:“讓那孫子給我道歉的,是誰呀?”
車子剛走起來,車頭還有點晃,謝蘅穩住車頭,“不認識,不過聽西單那小子的口氣,他們認識,不是大院裡的人,應該是胡同裡的土流氓。”
說到這,謝蘅把車頭穩住了,微微回頭看了眼丁萌,又回過頭去繼續騎車,“打架倒是挺厲害,感覺平地上十來個都不定是他對手。就是腦子好像不太正常,為了我們得罪西單那小子,挺稀奇。他們這梁子結下,那可就不是一般的梁子。西單那小子今天栽了大跟頭,拍婆子沒得手本來就丟臉,結果還被人按頭道歉,麵子丟大了,混不混得下去都不知道,肯定是恨上他了。”
丁萌坐穩了,把捏謝蘅腰上衣服的手收回來,抬手把脖子上的圍巾又往上拽拽,擋住小半張臉,悶聲道:“他是為了給我討公道才得罪人的,我們不能不管啊。”
謝蘅笑一聲,“討什麼公道,他不是也讓你道歉了嗎?”
丁萌歪歪頭,“我無所謂啊,不覺得丟麵子。”
謝蘅蹬車往前走,“彆管了,西單那小子跟你道了歉,這事就跟咱就沒關了。”
丁萌把事情擱腦子裡想想,好半天,還是開口說:“謝蘅,你幫我打聽打聽他是哪條胡同,姓什麼叫什麼唄?”
謝蘅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回頭看她一眼,“你要乾嘛?”
丁萌垂垂眼瞼,把手往棉襖袖子裡縮,“最起碼找到他說聲謝謝吧。”當時散的時候他走得太快,想找他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了。
謝蘅不同意,“大可不必了,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待會兒彆羊入了虎口。那些胡同裡的土流氓,有幾個是好的?都是蠻橫不講理的人,少接觸為妙。”
丁萌聽了謝蘅的話開始沉默,他們大院孩子瞧不起胡同孩子,她知道,她同樣也是,對胡同裡的那群人持有天生的偏見,覺得他們就是一群土流氓,野蠻生長出來的一樣。時下流行軍裝,是他們這些乾部子弟帶起來的潮流,那些土流氓家裡窮,沒有好衣服穿,就扒乾部子弟身上的衣服,從來不講道理。
丁萌覺得挺矛盾,明明知道是這樣,但想起剛才冰場那男孩子,就覺得又不是。那男孩子穿得是挺樸素,可擋不住他氣勢逼人,是當時冰場最像爺們兒的人。謝蘅也是為了她才打架的,但照謝蘅那打法,打不出結果,非得等到警察來了才能了事,而且是以稀裡糊塗的方式了,絕對不會聽到西單那小子給她道歉,她被罵隻能是白被罵了。
丁萌坐在車後座上微微歪著腦袋,忍不住總想起冰場上那個身影。拉著她躲過了一截磚頭,跟她說“躲遠點”。明明看起來眉清目秀的,打架卻又十分老辣,不慌不忙,說話也句句老沉,叫她什麼,叫她“小丫頭”。
她有點莫名其妙的,突然覺得特沒分量的“小丫頭”也成好聽的稱呼了。
她越想心裡越冒粉紅泡泡,然後抬手把圍巾又往上拽拽,隻差沒蓋住眼了。
丁萌在謝蘅的自行車上想了一路,想著謝蘅不幫她打聽,等她自己有時間,再打聽就是了。北京城就這麼大,隻要他是出來混的,冰場上總有認識他的人,肯定能打聽出來。
她這麼想定了,謝蘅騎著自行車已經到了老莫。後頭跟著一個院裡的兄弟幾個,把自行車全部鎖在停車棚裡,然後一夥人往餐廳裡去。
這也是他們約好的,滑完冰來老莫吃頓飯,開學前必須要快活快活。
在老莫吃飯的錢當然是幾個人一起湊的,丁萌一直把自己當成是他們的兄弟,而不是他們的妞,所以也不是來吃白食的。她跟謝蘅他們沒事會帶的妞不一樣,坐自行車都不坐前杠。
在老莫吃一頓飯約摸一個人要七八塊錢,吃得再少,五塊錢總也是要的。一夥人一頓飯吃下來,相當於大部分人一個月的工資,很多工人一個月隻怕還賺不到這麼多錢。
他們進了老莫,輕車熟路,找座位坐下來。餐廳裝潢當然是一些普通小餐館比不了的,整齊的一排排長桌子,兩側擺著棕漆軟墊兒軟靠背的木椅子,坐墊兒和靠背都是金黃色,和鋪在長桌上的桌布一個顏色。桌上擺著精致的桌牌,和餐盤刀叉。腳下的地板踩踏起來噔噔有聲,龍骨木架子鋪的。
丁萌和謝蘅一幫人坐下後,按著手裡湊的預算叫來服務員點菜,點了奶油蘑菇湯、炸豬排、什錦麵包一些經常吃的,最後還是點了道餐廳裡最貴的菜,沙拉大蝦,一份就要三塊四毛錢。
點菜的時候,一群人總要發揮小混混不正經的氣質,拉著服務員扯東扯西,都改不掉那臭毛病,見著好看的姑娘就要拍。這不分場合的鬨騰勁,有時候挺讓人討厭。
丁萌今天不一樣,看著眼前的這些男孩子,總覺得有點油頭滑腦的。她總是想起冰場上那個人,覺得那樣才剛剛好。英雄救美,做完好事不留名,一點也不像同齡的男孩子,巴不得問出你八輩祖宗是誰,要跟你套近乎聊個沒完,然後吹牛逼說自己家或者自己多牛逼,都是拍婆子的慣用手段。
丁萌拿了脖子的圍巾掛在椅背上,坐在謝蘅旁邊,拿著刀叉開始吃飯。她沒說太多的話,聽著桌上的人吹牛,不時附和兩句頂多了。她高興就多說兩句,不高興半句不說,在座的也不說她什麼。他們是謝蘅領頭的,一個大院裡從小玩到大,跟謝蘅一樣,什麼都捧著丁萌,慣得她大小姐脾氣挺嚴重。
在老莫裡吃完一頓飯,麵兒有了,肚子飽了,人生還有什麼不得意的?
一幫人吃完飯出了餐廳,外頭的天已經黑了。去車棚開鎖騎上自行車,便在這夜色裡滿街亂躥,撥得車鈴鐺響成一串。一直玩儘興了,那才騎著車往家回。
明天開學,這一天也就不管早晚了。
丁萌跟謝蘅一幫人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鐘。謝蘅把她送到她家的二層小樓下,看著她到門邊開門進屋,才踩上自行車踏板回自己家去。彆的人都各自散了回家了,說好了今晚哪也不去,都各回各家,因為明天開學,還是安分點好。
丁萌推門進屋的時候才發現家裡樓下的燈亮著,屋裡響著老式唱片機裡發出來的音樂,瞧著是很高雅的東西。她一邊進屋眼睛一邊往裡掃,便看到她媽江素梅坐在沙發上,正在整理她的東西,文具盒作業本一類的。
看到她回來,也沒什麼情緒,語氣溫和地說一句:“回來了,吃過飯沒?”
“吃過了。”屋裡燒著暖爐,比外麵暖和很多,丁萌進了屋便開始解圍巾,“您怎麼有空回來?”
江素梅把鉛筆、圓珠筆、鋼筆、橡皮尺子都往鐵皮文具盒裡擺,文具盒是新買的,殼麵上印著女孩子喜歡的花花草草和紮紅頭繩穿花裙子奔跑在草地上的小姑娘,頭上藍天白雲,還飛著小燕子。
她把文具盒整理好,蓋起來,看向丁萌,“明天不是開學了麼?給你拿學費。”
“哦。”丁萌應一聲,也不往沙發邊去。還是很小上幼兒園和上小學頭兩年,江素梅在開學的時候親自送她去過學校,後來就都是她自己,當然,還有謝蘅那一幫毛孩子陪著。
在丁萌和謝蘅這些大院孩子的印象裡,父母一直很忙,基本很少陪在自己身邊。他們一直都是一群孩子每天混在一起玩到大的,孩子們之間的感情,比和自己父母之間的感情要濃厚很多。父母會給生活費會給糧票,大院裡食堂、澡堂、禮堂、商店、醫院,什麼都有,反正沒有父母他們也餓不著凍不著,還很自由。
大多數孩子都不喜歡被父母管著,後來革命鬨起來之後,有的毛孩子家長去了勞改農場接受改造或者被隔離審查,他們有的還是開心的,因為國家照樣還是會給他們發生活費,而且再也不會有人管他們。當然,開心的前提也是建立在,知道自己的父母沒事。
自由是自由了,一幫毛孩子天天混在一起,今兒在你家刷夜,明兒在我家刷夜,但也確實缺失父愛母愛和來自父母的教育。
丁萌也是這樣的,她有爸爸媽媽,都是軍隊裡的人,職位也都不低,但是基本很少能陪伴她。江素梅不時還抽時間回家看她,而她爸爸幾乎就是很少有時間。她不知道那些大人具體在忙什麼,反正都是國家大事,比她這個女兒重要。她也不說什麼,從小就習慣了這樣。
她在和江素梅打完招呼之後,去洗漱了一番,才出來到沙發邊伸手衝她要錢。
江素梅把準備好的學費生活費都給她,這才問她:“又跟謝蘅他們出去玩了?去哪了,這麼晚才回來?”
丁萌接下錢,放進口袋裡,然後把茶幾上江素梅整理好的文具盒作業本都撿起來往書包裡裝,“你們又不關心,問乾什麼?”
江素梅輕輕吸口氣,“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不關心你?”
“你們關心我什麼?”丁萌看著江素梅,把書包抱在懷裡,“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跟我說,彆玩太瘋了,學業要顧著,等畢了業,就進部隊去。你的語氣我都能背下來了,都記著呢,還有彆的麼?”
大院裡的孩子跟父母關係平平,不像胡同孩子,繼承老北京的風俗人情,凡事講規矩,說話帶個“您”字不是件常見的事。丁萌跟她父母說話,說的都是“你”。
江素梅也看著她,抿抿唇,“你能記著就好了。”
丁萌感覺跟江素梅之間能說得話都說完了,就回了自己房間。
江素梅說什麼她都說記著了,不惹她生氣,同時也總是要說兩句讓她知道自己當媽的對她這個女兒關心很少,讓她心有愧疚,給自己輕鬆,平時該乾什麼還乾什麼。
丁萌和大部分的乾部子弟一樣,知道自己以後的路,所以對於前程上的事情沒有憂慮,想得也少。這條路也是最好的路——在學校順利讀到畢業,然後去部隊當兵,爭取留在部隊,最好能爭取上個大學。
丁萌和江素梅三言兩語把話說完,回了自己房間擱頭就睡覺。她心事少,躺在床上入眠快,不一會兒就睡著了過去。睡著了睡覺又死,夜裡江素梅來她房間給她蓋了幾回被子,她都不知道。
知道又怎麼樣,冬一回年一回的關心,根本沒有用,她早不需要了。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反正都是自己的功勞,她覺得跟她父母關係不大。
丁萌睡覺一直很沉,一覺到天亮,夜裡基本不醒。早上她也基本不用鬨鐘,不是她醒得早,是因為謝蘅會在合適的時間點到她家的樓下喊她起床,等她洗漱好了出來,再帶她去食堂吃飯。
今天開學,也是這樣。丁萌在謝蘅的喊叫下揉著眼睛起床,到窗邊打開窗子,迷迷瞪瞪衝他說一句“馬上就來”,便去洗漱間刷牙洗臉紮頭發。洗漱好了,再回房間穿好衣服,拿上書包出來。
江素梅不會在家呆到這麼晚,早走了,所以家裡沒人。
謝蘅騎在自行車上,穿著利索的草綠色軍裝軍褲,腳上蹬一雙黑色小皮靴。他一腳踩在地上,另一腳搭在腳踏板上,嘴裡叼著一顆煙,在丁萌家的白色小樓下站著。白色小樓已經有點舊了,裂縫的牆壁上爬著一小片爬山虎,一直蔓延到樓頂,過了冬日葉子凋得乾淨,現在隻剩枯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