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
長安城中,依然飄蕩著雪花,這一場雪大小交替,下了很久。
對應著一百零八星宿的一八零八坊,不論是神聖威嚴的太極宮、興慶宮、太明宮。還是朱門繡戶的豪貴,亦或者普通的茅草房屋,都覆蓋上厚厚的積雪。
寒冰封住了朱雀大街,掩蓋了過往的喧囂。
看似萬籟俱寂,實則長安不平靜。
因為李瑄拜相和李瑄變革的消息,經過一夜時間,在長安發酵。
那些文武大臣們,派人將朝堂上的細節,包括李瑄所作的兩首《憫農》,傳到長安城。
試圖引起更多權貴對李瑄的不滿。
在雪花紛飛中,一名看起來落魄,頭發微微淩亂的男子,穿過永陽坊寂寥的深巷。
積雪之下的路上,有不少或深或淺的腳印。
男子順著這些腳印,慢慢向前。
永陽坊是長安城西南角緊靠著外郭城的坊。
此堪比長安“郊區”,純粹的平民坊,裡麵找不到一家權貴。
長安的布局是“東貴西富”,“南虛北實”。
有權有勢的府邸,一定是在太極宮和興慶宮周圍。
哪怕同在一城,也如天上與地下。
“噔噔……”
男子來到深巷的一家小酒肆,駐足停頓以後,搓了搓手,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咯吱……客人裡麵請……”
小酒肆門被打開,一股溫暖撲麵而來,男子微微點頭,進入酒肆之中。
“杜二來了……”
這小酒肆裡,圍爐坐著十幾名文人,男子進入後,有人喊了一聲。
此正是製科落第的杜甫。
以此方式落第,杜甫心灰心冷,對李林甫玩弄權術,感到不忿。
“博士,上一壺濁酒……”
杜甫向在場的人一禮後,緩緩向管店博士說道。
在此酒肆的,基本都是生活比較拮據的落榜文人。
科舉落榜以後,他們租住在長安的平民坊,以圖來年再考。省去來回趕路的時間。
但文人們要麵對衣食住行等,哪怕是士族,囊中羞澀比比皆是。
如杜甫這種,京兆杜氏。
但父親去世以後,失去生活來源。
杜甫的祖父是杜審言,父親是朝議大夫、兗州司馬。
按照慣例,杜甫可門蔭入仕的。因為杜甫的兄長夭折,他就是家中的長子。
但杜甫將門蔭入仕的機會,讓給了自己的弟弟杜穎。
他做到兄長的職責,對自己的四個弟弟和妹妹都很關愛。
所以文人們一聽說杜甫把門蔭入仕讓給弟弟,都非常尊敬杜甫。
在大唐,生活一般和飲酒並不衝突。
因為酒是大唐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的必需品,更高於茶。
好酒喝不起,名酒更買不到,但未過濾的濁酒想喝到還是很簡單的。
“諸位在議論何事?”
杜甫坐下以後,向周邊的文書問道。
他們經常到這個深巷酒肆,非常熟絡。
“天水王在華清宮被拜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並且掌修書,修國史。此非首席宰相,亦有大相之權……”
一名文人向杜甫說道。
他們都知道天水王在中秋夜宴上,親自到文人的區域見杜甫。
所謂向王公“行卷”,跟這種待遇比起來不值一提。
隻歎時也命也!
“這是好事!要恭喜天水王了。”
杜甫由衷地高興。
李瑄拜相,就有人能製衡大奸臣李林甫了。
他之前信誓旦旦的向李瑄說製科及第後,就去輔助李瑄,完成心中的抱負。
現在則沒有信心再去尋求李瑄。
“李相頒布常平新法……還從華清宮傳出兩首詩。”
有消息靈通的文人又說道。
“為何詩?”
杜甫連忙問道。
他對李瑄的詩有強烈的興趣,僅僅是詩文上,他覺得李瑄的才華不次於李白。
《水調歌頭》的體裁,開了先河。
彆說詠月,哪怕是秋詞中,都難有比擬。
“憫農……”
那士人取出一張紙,在燈燭下緩緩張開,將兩首詩念讀出來。
“這兩首詩,不如之前的名作啊!”
一名文人感歎一聲。
他覺得此詩不是盛唐氣象,沒有大唐的飛揚。
盛唐詩歌所表達的藝術性是積極向上的。
如“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的渾厚雄壯。
如“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豪邁奔放。
如“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的興象玲瓏。
如“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清新雅致。
如“解把飛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的暗藏玄機,意境深遠。
而兩首憫農,在眾人看來,藝術性不太高。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然此時杜甫卻自顧自地念一遍,深深地陷入思索之中。
他感覺到這兩首詩很特彆,像是觸動他內心深處一樣。
那種靈魂顫動,產生共鳴。
這兩首詩絕非不好,它表達的不是藝術,而是一種思想。
語言雖通俗質樸,但卻異常地厚重。
這不是空洞的說教,更不是無病的呻吟。
杜甫能理解詩中近似蘊意深遠的格言,還能看到李瑄在慨歎之中,凝聚了無限的憤懣和真摯的感情。
李相能將自己的筆落在如螻蟻一樣的百姓身上,肯定他們的勤勞,看到他們的艱辛,諷刺了王公貴族。
這對杜甫的震撼,甚至超過人人稱頌的《水調歌頭》。
心中複雜的杜甫,靈光一現,似乎產生一些不同的想法。
雖杜甫還無法深入去體會,但杜甫心中已經埋藏種子。
求什麼功名呢?哪怕能在李相手下為流外官,刀筆吏,也心甘情願。
“大家怎麼看待常平新法,我們都是貧寒的文人,可以不必有顧慮。”
在杜甫思考《憫農》的時候,文人士子討教常平新法。
“單從新法的內容上看,此乃利國利民的大計,李相用心良苦啊。如果能完成,天寶之盛,必超開元。”
一名文人回答道。
“常平新法實施,對我等貧寒之士,或許是好事!諸位發現沒有,常平新法主要是抑製土地兼並,次要是使百姓擺脫饑寒,使國家富裕。這一定會受到豪強大族,以及一些與大族有牽連的官吏的抵製。李相正是用人之際,我等前去拜謁,或許會有更多進身之階。”
又一名文人說道。
“我讚成劉兄的說法,此乃我輩之幸,國家之幸。”
底層的文人,很難有晉升之機,特彆是在科舉的時候,如果不是士族出身,進士及第概率極低。
所以文人們會想方設法,要麼成為邊帥,甚至軍使的僚屬。
要麼會投靠各地太守、都督,哪怕成為一個流外官,步步為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