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燕歸來,在屋簷下銜泥築巢,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李笠抬頭看著屋簷下忙碌的燕子,對蕭勤笑道:“還記得當年,你問我,燕子回來,如何認得舊巢。”
蕭勤點點頭:“你說,首先得確定,這燕子,果真是去年築巢的燕子?”
兩人隨後笑起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那年,卑微的魚梁吏說完之後,被尊貴的十一郎君追打。
十幾年過去,昔日的魚梁吏,已經成了開府儀同三司的重號將軍,而十一郎,依舊是十一郎。
通常來說,一個人發跡之後,不會喜歡彆人提起自己卑微的過去。
這種忌諱,會隨著這個人的地位的升高而變得越來越明顯,要是有哪個“故人”不識好歹,故意揭傷疤,會招來這個人的忌恨。
蕭勤知道這一點,所以當李笠提起過去時,他十分小心,不敢多說什麼,以防惹得李笠不快。
他不清楚李笠提起舊事,到底有何用意,就隻能見招拆招,附和著說。
李笠並沒有什麼用意,存粹是故人相見,敘敘舊而已,想起當年事情,隨口提了一下。
此時,他們位於蔣山上的一座寺廟院子裡,之所以會在這,是因為各自與家人出遊,到蔣山登高望遠,剛好在寺廟附近碰上了。
李笠和侄兒李昕一家,還有梁淼一家出遊,蕭勤則與長兄鄱陽王蕭嗣以及幾個兄弟一起攜家眷出遊,隊伍更為龐大。
李笠和李昕、及梁淼到蕭嗣那邊交談了一會,蕭勤先送李笠出來,順便敘敘舊。
寺外,有人在空地上放風箏,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那是他們各自的兒女在嬉戲。
所以,話不好多說,兩人很快“各奔東西”,去陪伴自己的家人。
李笠緩緩走在廊下,回想著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
如今是三月初一,一眨眼,三個多月就過去了。
豫州刺史陳霸先在任上去世,其舊部們,過完年後便有了著落,各自得了任命。
這些人,已經得了輔政湘東王的妥善安排,不好說就此投效,但至少,彆人短時間內不好拉攏。
而去年冬天開始實行的土斷,現在也有了結果。
新增黃籍戶數萬戶,收拾了一群藏匿隱戶的豪強大戶,朝廷借此立了威,而湘東王,也立了威。
那些被收拾的人當中,不乏與幾位當朝皇叔關係密切者,被湘東王借著土斷之名整了一番,幾位皇叔話都不敢多說幾句。
毫無疑問,湘東王正在堅定不移的布局,這個局如同一個漁網,已經慢慢撒開,而水裡的大魚小魚,還在猶豫。
幾位皇叔知道叔父在“修理”他們,但卻一直猶豫,覺得或許隻要自己老實點,就不會有事。
鄱陽王蕭嗣依舊在京任職,麵對湘東王不斷出招,應對乏力,總是被挖牆腳,卻一直沒有什麼反擊的舉措。
李笠仔細觀察了一年,發現蕭嗣沒有什麼重整旗鼓的實質行為,似乎也沒打算把樂安的大銅礦拿來“運作”一番。
看得出蕭嗣在猶豫,如同進入中年危機的老員工,被房貸、車貸、子女讀書問題壓得喘不過氣,麵對上級的不斷壓榨,隻能忍,而不敢掀桌。
與此同時,似乎還有人在猶豫,那就是太後。
年初,齊國使節抵達建康,帶來媾和請求的同時,也正式向梁國君臣告知:齊國國內的皇位更迭。
“新出爐”的叔奪侄位,太後已經知道了。
而湘東王的一係列動作,李笠認為不可能沒有人向太後分析背後深意,而太後依舊當做沒事人那樣,日子照過,好像也沒什麼具體的反製措施。
曾經若有若無的“彭城公女入宮為後”說法,太後那邊也沒了動靜。
至於其他幾位輔政大臣,也沒見有什麼特彆的舉動。
身處權力鬥爭旋渦核心的幾方勢力,隻有湘東王在堅定不移的布局,其他幾方都在虛度光陰,這是怎麼回事?
李笠覺得,這幾方勢力大概都在等著彆人出頭,自己看情況再采取應對措施。
皇叔們等著鄱陽王和湘東王鬥起來,太後擔心自己的舉動過於明顯,引來湘東王反擊,便盼著小叔子們和鄱陽王掣肘湘東王。
至於回京任職的他,或許太後信不過,所以當初提的那些話,恐怕也就是打打擦邊球而已。
鄱陽王不想為太後、當朝皇叔們火中取栗,而自家叔叔、弟弟們難當大任,或許覺得自己把樂安銅礦拿出來,好處又會被湘東王拿走,便決定“苟”。
大夥都在猶豫,而湘東王可不猶豫,以土斷立威,又行事職權,給陳霸先的舊部安排好去處,拉攏人心
依舊讓王僧辯坐鎮沔北,明顯就是要盯著長江中遊北岸的荊、襄、司州,震懾出鎮的幾位當朝皇叔。
一旦京城有事,這些出鎮藩王,顧忌後背的王僧辯,恐怕就隻能對京城的事情裝聾作啞,無法從容起兵,順流而下衝向建康。
若以湘東王彆有用心為前提來判斷,最近這一年多的布局,確實能證明湘東王所圖非小,李笠覺得自己能看出來的事情,彆人沒道理看不出來。
但都在猶豫,在浪費時間。
甚至連他自己,也在猶豫,想要隨機應變。
然而乾等了三四個月,除了湘東王有了明顯進展,其他各方都在“苟”。
湘東王已經撒網了,網即將入水,但水裡的大魚小魚們還想再觀望一下,覺得自己或許還能有機可乘。
李笠不想等下去,因為他必然是那些魚之中的一條。
一旦被網住,接下來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環節,到那時候再奮起反擊,不是不能贏,但要付出的代價很大。
走出寺廟,李笠看見外邊空地上,兒女們正在放風箏,一個個玩得興高采烈。
作為一家之主,一家老小都指著李笠遮風擋雨,所以他不能出錯。
單身時,自己可以“浪”,如今有了妻妾、子女,就不能拿家人的性命來開玩笑。
李笠抬起頭,看著天上高飛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