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李笠和皇太子李昉閒談,談起一個曆史人物——刁雍。
刁雍,為晉(東晉)尚書刁協的曾孫,刁氏於中原戰亂之際南遷京口,號為“京口之蠹”。
而京口,為北府兵的駐紮地。
某年,刁雍那家財萬貫、良田無數的伯父刁逵,因為一個大頭兵欠債還不起,便將其綁在樹上當眾鞭撻,以儆效尤。
那個大頭兵,名叫劉裕。
後來,劉裕發達了,成了執掌朝政的權臣,當然忘不了那次羞辱,於是,刁氏迎來了滅頂之災。
與此同時,晉國也即將走到末路,晉國宗室司馬休之對抗權臣劉裕失敗,逃入秦國,刁雍便跟著入秦。
之後逃入魏國,成了魏國的官員。
刁雍主動請纓,到黃河南岸(魏、晉邊境)駐防,專門和劉裕對著乾。
劉裕代晉建宋,即劉氏宋國,那年,刁雍大概是三十歲。
時光流逝,當刁雍快九十歲的時候,劉宋滅亡。
他看著那個大頭兵發跡、掌權、建國,又看著仇人建立的國家,陷入太子弑父、宗室相殘、最後被人取而代之。
親眼看著仇人的家業灰飛煙滅,可謂一大快事,五年後去世的刁雍,想來是死而無憾。
此外,還有一個人,見證了劉宋從建國到滅亡的過程——琅琊王琨。
劉裕代晉建宋時,王琨大概二十歲,作為高門子弟,當時已經當官,為郎中,親曆晉帝禪讓、劉裕受禪。
當他快八十歲時,又親曆宋、齊更替,見證了群臣勸進、宋帝禪讓、權臣勉為其難受禪稱帝的全過程。
所以,刁雍和王琨,是經曆或見證晉、宋、齊三代更迭的人。
其實,有這種經曆的人不在少數,無非是不出名而已。
而蕭氏齊國的國祚隻是二十來年,所以經曆宋、齊、梁三代的人更多,譬如梁武帝蕭衍。
宋、齊換代時,蕭衍十五六歲,作為蘭陵蕭氏子孫,算是齊國的遠支宗室,後來取而代之,建立梁國,自然是“曆經三代”。
南朝的朝代更替很快,但與此同時,北邊的魏國,經曆了晉、宋、齊、梁,國祚明顯比南邊幾個朝代長的多,這是為什麼?
李笠談起幾個“超長待機”曆史人物,以及北魏國祚比南方朝代明顯長很多之目的,就是要讓兒子思考。
讓兒子想想,李氏楚國的國祚,能有幾年?
對此,李昉針對南方王朝短命這一事實,給出分析,認為南方朝代國祚短的原因主要是兩點:
一,宗室內訌,互相殘殺,皇帝和宗室之間勢同水火,導致外人有機可乘。
二,地方勢力尾大不掉,要麼地域軍政集團造反,要麼地方豪族攛掇出鎮宗室參與權力鬥爭,這就加劇了國家的內訌。
於是,每一次內戰,都會導致國力下降,導致失敗方的部分官員投敵。
而這些官員每一次投敵、跑到北邊,都一些地盤拿當見麵禮。
譬如劉宋時投魏的徐州刺史薛安都,導致徐州乃至淮北地區從此淪為北方國土。
蕭齊末年,南兗州刺史裴叔業,因為憂懼少帝蕭寶卷對自己趕儘殺絕,舉州投魏,導致壽陽這一淮南重地落入魏國之手。
而梁國為了拿回壽陽,花了三十多年時間,期間還搞出個大事件。
梁國在壽陽下遊淮水河段築浮山堰,蓄水灌壽陽,結果浮山堰垮,大水席卷下遊兩岸梁國州郡地區,造成巨大的人員、財產損失。
所以,正是因為南朝曆代的不斷內訌,導致國力日衰,北境國土不斷丟失,國境線不斷南移。
說到這裡,李昉主動引申出另一個問題:梁武帝建國後,為何寬縱宗室、權貴、高門子弟?
因為梁武帝看出南方朝廷存在的弊病:宗室內訌,地方和中樞內訌,導致北方不斷占便宜。
梁武帝看到了病因,開出的藥方就是寬縱宗室、權貴、高門子弟,儘可能避免內訌。
朝廷給他們舒舒服服過日子的特權、待遇,甚至違法亂紀都不會受到實質性的處罰,以此換得一團和氣。
這一辦法,看上去還是不錯的,加上梁武帝壽命長,所以在其治下,南方迎來了近五十年的和平,國力大幅上升。
但是,一片繁花似錦的表象下,是日益尖銳的國內矛盾,富貴人家的生活窮奢極欲,尋常百姓被壓榨得痛不欲生。
與此同時,人才選拔體製雖然有所改進,但九品中正製還在起作用,許多寒族和地方豪族,根本就沒有入仕、升遷途徑。
即便入仕,也是流外官,想做流內官而不得,可那些高門士族子弟,憑著出身、門第,出仕就是流內官。
武人在戰場上拚死拚活立軍功,也不過得個低班秩的雜號將軍,而世家子弟,騎不得馬,射不得箭,一出仕,起家就是高班秩的將軍號。
如此不公,導致地方豪族以及寒族產生不滿情緒。
當地方豪族、大量寒族發現在體製內,無法爭取自己的利益和前途時,當大量百姓被沉重的賦稅、勞役壓得喘不過氣時。
當宗室欲壑難平,不滿足於各種特權待遇時,梁國的國內矛盾,已經積累到了一個危險的地步:人心思亂。
宗室希望亂,自己才好更進一步,坐上那個位置;
地方豪族、寒族希望亂,自己才有機會接近權力中樞,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
百姓希望亂,希望那些騎在他們頭上吸血吃肉、作威作福的人上人,全家都死在戰亂中。
人心思亂,國內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很容易被某個突發事件引爆。
所以,侯景以不到一千殘兵入梁,造反後卻能夠迅速南下,攻入建康。
圍困台城時,已經擁兵十餘萬。
而勤王大軍雖然兵力更多,但表現極其拉胯,問題出在哪裡?
出在有人希望借助侯景這把刀,乾掉皇帝、皇太子,乾掉中樞,自己才好渾水摸魚。
所以,不是侯景能打,否則當初侯景坐鎮河南、擁兵十餘萬時,怎麼連淮水都過不了?
是因為他才有不到千餘殘兵,在梁國國內那些心懷鬼胎的派係看來,就是一把用完便扔的殺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