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水牢裡,李笠正靠著牆壁閉目養神,感受著另類酷刑的滋味,傍晚時,他被人從牢裡帶出來,扔進這裡。
看樣子,今晚有的受了。
皎潔的月光從水牢頂部的木柵欄上灑下,將水牢照亮,也映照出李笠蒼白的麵容。
這個水牢,類似於一個大水井,出口在上方,為木柵欄封著,四壁一片光潔,牢裡的人根本就無法自己攀上去。
水底有個洞口,通往外麵的東湖,此洞雖然可容人鑽過去,前後卻有鐵柵欄擋著,很牢固,根本拆不了。
此刻,雖然李笠沒有被銬上鐐銬,可以自由活動,卻無法入睡。
因為他隻有脖子以上露出水麵,四周都是垂直的牆壁,沒有可以攀附、坐、躺的位置,想要睡覺是不可能的。
一旦入睡,頭就會入水,然後被嗆醒。
若嗆不醒,就淹死了。
所以,他隻能靠著牆壁打盹,無法入睡,若是來個三五日,就要被折磨得精神衰弱,甚至精神分裂,最後發瘋。
亦或是身體泡水過久,出現各種問題。
這就是酷刑,不僅折磨人的身軀,還可以折磨人的精神。
‘前後不到半年,接連享受酷刑套餐,真是貴賓待遇啊!’苦中作樂的李笠,這麼一想,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些。
隨後就是唏噓:大半年來,他的親身經曆以及所見所聞,已經把梁國普通百姓的艱難生活,體驗了一遍。
譬如沉重勞役(徭役)的危害,無論是力役也好,雜役也罷,亦或是吏役,都很容易讓百姓家破人亡,其危險程度遠超賦稅。
服勞役一旦出意外,人就沒了,譬如他二兄李二郎,大冷天捕魚時染病,不治身亡,好端端的一個青壯就這麼沒了。
還導致家裡欠了高利貸,而他李三郎,也差點因為生病而完蛋。
這個時代似乎沒有高利貸一詞,但高利貸的危害是存在的,並且危害很大:無數家庭一旦沾上高利貸,利滾利之下,很快就會破產。
要麼全家賣身為奴婢,要麼逃亡,變成權貴、世家大族、豪強大戶、強宗著姓的依附民。
李笠的發小梁森,全家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逃亡,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過得如何。
而鄱陽王府的府戶賈成及其阿耶,就是依附民,日子過得不好,欠的債已經到了孫子輩都要起的地步。
做了依附民,不需要服官府的勞役,但卻要承受郎主們的剝削,稍有不如意,就會被打罵,一不留神,就會被打殘打死。
賈成父子的遭遇,李笠可是親眼看到的,自家的遭遇,也證明了百姓生活不易:
戰亂、勞役,導致家中青壯消失,為此欠下高利貸,賴以謀生的魚塘差點沒了;好不容易養大的魚,卻因為一場天氣突變,都死了。
若不是他有本事,化解一次次危機,這個家早就垮了。
尋常百姓是這樣,身為商賈的馬青林又好到哪裡去?郡遊軍尉起了心思,羅織罪名就能把一個頗有人脈的富戶弄得差點家破人亡。
更彆說王府裡的人,行事囂張,就因為他忽然還得起債,便要收拾他,呂全誣告反坐,惡有惡報,結果管事詹良不依不饒。
一定要弄死他,‘立規矩’。
李笠這大半年的親身經曆和所見所聞,讓他切實體會到無論編戶民還是依附民,百姓過的日子都不太好。
所以,梁國才崇佛崇得如此瘋狂,無數百姓對現世絕望卻無法改變,就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想要通過忍耐現世的苦難,換得來世豐衣足食。
統治者大概也希望百姓這麼想,所以大力崇佛,到處修佛寺,希望以此麻痹受到沉重剝削、壓迫的百姓,讓百姓放棄反抗的念頭,專心做牛做馬,修來世。
這樣的殘酷現實,不再是課本上的寥寥幾句描述,而是他逐一感受過的真人真事,刻骨銘心。
然而,崇佛並沒有用,成日裡念經,無法化解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
朝廷頻繁大赦,但百姓更加頻繁的逃亡,也許百姓目不識丁,但不代表他們蠢。
無數人心中的絕望,讓他們化作一根根乾柴,當火星出現時,燎原大火瞬間就燒起來,那個時候無論貴賤,都會被火海吞沒。
江州地界不到十年時間,先後有鄱陽鮮於琛、安成劉敬躬造反,這兩位在短時間內召集數萬人起事,攻破郡縣。
雖然很快就被官軍撲滅,但也說明許多百姓已經忍無可忍,隻要有人挑頭,就會揭竿而起。
然而,官府似乎我行我素,覺得有軍隊在,刁民掀不起風浪,百姓的日子照舊不好過,這到底是各級官員心大,還是覺得無所謂?
李笠覺得,至少鄱陽王府裡的人,麵對‘自己人’在城裡橫行霸道的惡行,根本就是無所謂的態度。
王府管事詹良行事如此惡劣,當典府丞的難道不知?詹良要弄死他,難道那姓馮的不知?
李笠和馮典府無親無故,所以不奢望對方出手相助,製止詹良的惡行,畢竟明哲保身才是官場千年不變的潛規則。
但是,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雙方並無仇怨的前提下,對方還是要整他,這讓李笠覺得很憤怒。
一想到自己可能就這麼死去,李笠有些不甘心:明明,你們什麼證據都沒有。
明明,我什麼破綻都沒被你們抓到。
要麼乾脆點,讓我‘畏罪自殺’,如今把我泡在水牢裡什麼意思?
李笠想到這裡,忽然一個激靈,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他想到了一點。
那個馮典府這麼安排,一定是有特彆用意。
泡水牢是酷刑,但耗時較長,如果對方認為他是凶手,必然嚴刑拷問,什麼鞭撻、倒吊、炮烙等等。
這麼刺激的酷刑不用,把他扔水牢裡磨時間,腦子有病麼?
然而馮典府若腦子真有病,就不會第一時間想到關閉王府各門,禁止任何人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