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也就是大同十一年十二月,散騎常侍賀琛,向天子直言勸諫,陳述四事:
其一,州郡官員搜括極其殘酷,百姓不堪重負。
賀琛說,天下在籍的戶口銳減,因為許多百姓不堪州、郡的搜刮,以及地方官員的盤剝,紛紛逃亡。
儘管朝廷年年大赦,鼓勵逃亡百姓返回原籍、恢複生產,並多次下令免除賦稅,但百姓卻不敢返回原籍,因為地方官依舊橫征暴斂。
其二,官員窮奢極欲,卻又肆意浪費。
賀琛說,天下官吏貪婪、殘暴,弄得民不聊生,是因為奢侈靡爛的風俗造成的,人們竟相攀比奢華,加重百姓負擔。
其三,權臣玩弄威福,黨同伐異。
賀琛說,陛下雖然英明神武,但是有小人欺上瞞下,這些小人妄進讒言、黨同伐異,明麵馬上看去是奉公處事,但實際上吹毛求疵、排斥異己。
其四,朝廷大興土木,民眾苦於勞役,不得休生養息。
賀琛認為,朝廷應該精簡事務,裁撤冗員,節省花費,少興大役,一些多餘的官署,包括屯、傳、邸、治可以適度精簡。
如此一來,即可讓百姓休養生息,朝廷也能積蓄錢糧。
賀琛所說四件事,可以說揭穿了皇帝儘心營造的太平盛世假象,可想而知會鬨出多大動靜。
對此,天子予以反駁,李笠將打聽來的內容彙總,記下來,寫得較為口語化:
其一,你說有官員橫征暴斂,那官員姓甚名誰,你說清楚,他如何盤剝百姓,證據在哪裡?
隻要你把證據交出來,證明這些官員確實貪贓枉法,有幾個,我殺幾個。
要是說不出來,你就是詆毀朝廷命官!
其二,你說官吏飲食奢靡浪費,那好,人家在自家宴請賓客,你不在現場,如何知道人家是怎麼個浪費的?
若說時下風俗奢靡,彆人朕(我)不知道,我執掌天下四十餘年,節衣縮食,吃素不吃肉,本該被殺了用於供奉祖宗的牲畜,已經許久沒殺了。
這樣都不行,你想要我如何?
其三,四十多年來,我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批閱公文、處理政務,中午前,基本上就把該處理的政務處理完畢,沒有積壓。
若事務太多,我甚至從天黑(清晨天沒亮)忙到天黑(夜幕降臨),期間隻吃一頓飯。
這麼多年下來,我的腰圍,從一開始的十圍,瘦成了二尺,不近女色已經三十餘年,沒有沉迷於酒色,每日都在處理政務。
我都勤奮到這地步了,大小事務親自處理,數十年如一日,你說有小人蒙蔽我,好,那人是誰?他是怎麼蒙蔽我的,你說!
其四,宮裡大興土木,亦或是修繕佛寺,全都是花錢雇傭百姓來乾活,並沒有征發他們,也沒有拖欠工錢。
你說要精簡官署、包括屯、傳、邸、治,好,那些該裁撤?
哪些地方興建的工程不急?哪些征收的賦稅可以遲緩?你要分彆舉出具體事實,詳細啟奏給我聽,彆泛泛而談。
如何讓國家富裕、軍隊強大,如何讓百姓休養生息,減除勞役,這些措施,你應該具體地列出。
如果不具體地一一列出,那你說這麼難聽的話,用意何在?
你是不是為了博個犯顏直諫的好名聲,就這麼詆毀朝廷,若果真如此,有你這樣當臣子的麼?
黃姈看到的內容,是天子對賀琛所陳四事的駁斥,當然,這些內容是李笠彙總後記下的,行文如同對話。
“這件事鬨得很大,傳得也很快。”李笠緩緩說著,“皇帝的駁斥,讓賀琛無言以對,隻能謝罪,不敢再說什麼。”
“所以,這一諫、一駁的內容,才會傳得特彆快,因為皇帝要以此向世人表白心跡,讓官吏、百姓們都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讓彆人都看看,朝廷各項舉措,是如何的有必要。”說到這裡,李笠反問:“那麼,你怎麼看?”
黃姈看著手中的紙卷,想說什麼,但要說的太多,反倒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歎道:“皇帝在裝睡,誰也喊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這個比喻不錯,李笠很認同:“對呀,皇帝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他不可能不知道問題有很多,也很嚴重,卻不打算,也沒有能力解決。”
“隻能掩耳盜鈴,答非所問,賀常侍說的是官吏鋪張浪費、生活奢靡,皇帝答的是自己有多辛苦,多不容易。”
“賀常侍說地方官橫征暴斂、魚肉百姓,這指的不是一個人、某個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個現實,一個事實。”
“那就是吏治**,隻能靠皇帝來想辦法解決,必須整頓監察製度,必須任用良吏,結果皇帝反倒要他把貪官汙吏的名字報出來,把罪證拿出來。”
“賀常侍能麼?敢麼?宗室子弟在京城橫行無忌,都沒人敢管,那麼在地方任上作威作福的地方官,是他能管得了的?”
“他麵對的,是已經腐爛的官僚集團,這樣的群體,連皇帝都不好管,賀常侍還能如何,隻能無言以對,然後告罪。”
“皇帝,難道不知地方官做的好事?難道不知道吏治**?但用這種辦法來堵賀常侍的嘴,嗬嗬。”
李笠笑起來:“就像你說的,一個裝睡的人,彆人再怎麼叫,也不可能把他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