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1 / 2)

第24章

塞尼迪居然動搖了。

意識到這一點, 並接受這一點, 是一個極為艱難又不得不麵對的過程。

雖然動搖他心弦的根本原因,並不是小鬼本身,而是他所提到的神明——

塞尼迪在巨震之中心緒翻湧,不受控製地想, 他動搖了?

他的信仰動搖了?

怎麼可能!

他, 塞尼迪, 在神廟侍奉於神明近前的時間足有三十餘年, 有誰能質疑他對神的敬崇之心?

是的, 在憤怒的維希爾心裡, 掌握權勢和虔誠信仰兩者之間,並沒有不可共存的說法。

他的確是一個極有野心的人,否則也不會在失去大祭司之位後還在多方謀劃,最終登上維希爾的位置。

他對冷傲的少年大祭司不喜,確有小動作沒錯,但卻並未真正地對他出手。

他喜好權利, 享受高人一等的快意,即使本身早就不缺少財富, 對再上一層的渴望仍未休止。

塞尼迪就是這樣一個矛盾,卻又十分簡單的人。

年輕大祭司目中無人的漠視讓維希爾氣得幾乎渾身發抖, 年輕人那句質疑的話, 同樣讓他壓下的火氣重新燃起, 甚至遠勝方才, 幾乎當場爆發。

“塔希爾大祭司, 我能不能也向您發問——您是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來質疑我的信仰?”

當然還是克製住了。

塞尼迪忽然振袖,在全場除他之外的眾人都在惶惶不安時,唯有他一人還能直立。

老者的眼神不再隻有冰寒,還多出了比那更深的東西。

他也直直向前,大步跨上台階,隻是因為年邁,動作顯得稍有些吃力。

即便如此,塞尼迪仍舊沒有顯露出半分弱態,反而在瞬間掌控全場的氣勢上,遠遠壓過了年輕的大祭司。

塔希爾看著塞尼迪走來,眼裡似是閃過了一絲意想不到的詫異。

他確實沒想到塞尼迪會是這個反應……

不,沒想到的是,塞尼迪的反應,竟是完全真實的,沒有任何偽裝。

“我接受得到神明旨意的大祭司大人的任何指責,假若審判的結果真有錯誤,那錯誤必然出在我身。”

塞尼迪說著,將心底裡出現的那絲動搖壓死,高聲道:“就讓判決重新開始吧,如果我犯下了蒙蔽神明的罪責,那一個遭受判決的人也一定是我!”

維希爾的嗓音威嚴十足,敞亮而浩蕩。

如果是真的心虛之人,是不可能有這種表現。

塔希爾也是因此才會疑惑。

在他看來,塞尼迪的的確確背叛了他的信仰,怎麼會毫無愧對之感。

殊不知事實上,除卻塞尼迪自身的看法向來與他背道而馳外,還有人心的複雜這一點。

塞尼迪的心中或許還是存在著那一條抹消不掉的裂縫。

他認定自己無錯,卻莫名地想起昨日處理這場案件時的全部過程,心頭仍舊無法安定。

整場事件給塞尼迪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那兩個貧民在幾日的嚴刑逼供下還是死不認罪。

成為維希爾後,需要塞尼迪親自主持的案件不多,但耽誤了這麼多日的還是頭一次,甚至鬨得越來越大。

經過多次調查,與那對男女有關的人說了看到他們當天進了同一個屋子,再加上他們的丈夫和妻子的證言,這個案件在塞尼迪看來,已經沒有第二個結果。

他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沒有功夫在小事上繼續糾纏。

再加上,若是新上任沒多久就讓法老得知他的法庭處理效率如此低下,對他也會極有影響。

所以,塞尼迪的耐心逐漸失去。

很快就有手下的人看出了他的不耐,提出直接請出神諭判決。

神諭判決這個方式,表麵當然是兼有祭司之職的維希爾向神請願,以求最公正的判決結果。

但,諷刺的是,真正的“神諭”幾乎不曾存在。

塞尼迪隻在八年前的那一天,切實地得到過神諭,其內容便是將當時連祭司都不是的塔希爾定為新任大祭司。

一生之中隻得一次的神跡,與自己有關又無關,塞尼迪對那少年的隱隱嫉妒和忌憚,便是由此而來。

法庭上的神諭判決更多的是祭司暗中的操縱,借□□義,誰是罪人可由人隨意指定。

塞尼迪還沒有走到塔希爾所看到的,擅自決判一個無辜者的命運的那一步。

因為他才剛剛當上維希爾。

除此之外,塞尼迪認為自己沒有錯,心神卻難以平靜。

絕不在狂妄的小輩麵前露怯,以及不允許任何人質疑自己的信仰的決心,促使本就有些不冷靜的維希爾衝動了一回。

——即使,不久之後他很有可能會後悔。

不管那麼多,塞尼迪傲然地審視麵前的年輕大祭司。

倒是有些出乎意外。

塔希爾的臉上,並沒有出現勝利者的自信或驕傲,卻也沒有出現他以為會有的,這個少年無時無刻不持有的冰冷淡漠。

他略帶疑惑地與他對視了一瞬。

隨後,兩人都在同一時間麵無表情地錯開了目光。

“我對你的行為感到不解,塞尼迪大人。”

“您現在是想要指出我的選擇是錯誤的嗎,塔希爾大人。”

他們在錯身之時用極低的音量,做了最後的交流。

“是的,你明明已經覺察到了漏洞出在哪裡,卻仍然不肯直接承認。”

“有的時候,你的驕傲會成為你自身攜帶的一把無往不利的武器。”

塞尼迪忽然不明所以地說。

“但有的時候,它也會在刺穿敵人的同時穿破你自己。塔希爾大人,許多事情一旦做了就不能後悔,你隻能選擇永遠走下去。”

說罷,老者越過他,昂首踏入法庭。

塞尼迪所針對的對象似乎是他,但又似乎不是。

塔希爾沉默了片刻,目光透出和先行一步的維希爾一般無二、甚至更勝一籌的堅定。

他也走入法庭。

本已被判處死刑的“罪人”緊隨其後,坐在角落的書吏提筆嚴陣以待,準備用自己手中之筆,記錄下這驚人翻轉的全過程。

原本眾人以為,現在就要開始審判。

但沒想到,還有兩人等到最後才被帶來。

也是一男一女,恰好,他們就是堂上遭受無端冤枉的男女的丈夫與妻子。

這兩人顯然沒想到事到如今,看似注定了的歡喜結局還能被推翻,整個人都顯露出下一刻就要暈倒的驚慌失措。

被壓到法庭正中時,這兩人還目光遊離,試圖再做狡辯。

可大祭司大人的目光看似不帶有任何情緒,卻在這漠視中顯示出了足以令心懷陰私之人膽寒的壓力。

“大、大人,我們什麼都不知、不知道……”

“我已經說過了,在神的注視下,不允許謊言。”

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了。

之後也不需要他如何審問。

金發大祭司的話音如同炸響的驚雷,他的背後就是正義女神的莊嚴神像。

除卻演技外沒有任何可取之處的卑劣男女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在清白之人的悲憤目光下,將該說的真相全都結結巴巴吐露了出來。

原來,真正背叛了婚姻的人,是他們才對。

這兩人早就勾搭成奸,又不願分割財產與妻子或丈夫離婚,乾脆想出了誣陷枕邊人的惡毒辦法。

沒什麼好說的。

來龍去脈就是這麼簡單。

塔希爾從恐懼到淚水橫流的狼狽男女身上,看到了仿若在緩緩流動的刺目紅線,與這場事件緊密相連的畫麵早已從他眼前閃過。

“不必再請示神諭了。”

至始至終,塔希爾本就沒有真要再做神諭判決的打算。

他真正要做的事情,就隻有這一件。

塞尼迪必然會迎來失敗。

不,並非是指他在聽清楚事實真相後,“沒能正確地領會到神明真意”的失敗。

而是在他意識到,自己被如此膚淺,膚淺到令人發笑的伎倆所蒙蔽之後——

【為了一時之便,便草率地將自己的意誌躍居於所信仰的神明之上,這是何等的輕蔑,何等的狂妄。】

塞尼迪真正幡然醒悟到的,其實是這個才對。

哪需要彆人提點,他自己就在瞬間理清了頭緒,意識到自己全部的“錯誤”。

將自身放置得高過神,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就算此刻並非有意,那未來呢?一旦越過某條製度分明的界限,那他會得到的下場,就隻有一個。

猛然醒悟到的還不止如此。

以為自己對這件“小事”的印象隻限於此的維希爾大人想起來了,雖然隻有些許細節。

在耗費時間過長的審判過程中,那對無辜之人在遭受鞭撻時,曾用極其淒厲的聲音向他求救。

做祭司的數十年中,塞尼迪聽過無數人的祈禱聲,也聽過無數人的奉承之聲。

唯獨這個聲音,初時讓他不屑一顧,因為他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

可事實卻重重地給了他一巴掌。

到了這一步,再反應過來手下之人對自己有所隱瞞,亦或是說沒有儘心調查,都已經晚了。

塞尼迪切切實實地明白了。

與少年大祭司的第一次正麵對決,輸家是他自己。

就敗在了如此小的細節上。

僅僅是本不會留意到的細節——

“……”

“……”

“原來如此。”

蒼老的聲音緩緩地在法庭中央傳蕩。

少去了曾經的擲地有聲,在長久沉默後終於泛起的疲憊之中,帶起了一絲放棄,又有一絲不甘的訊號。

“我還是想知道,改變你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這與……”

“嗬,已經看到了。”

塞尼迪的目光放遠,不對法庭之中還在進行的鬨劇施舍半分餘光。

他看到了,在法庭之外,有另一個少年與將真正的罪人送來的摩西站在一起。

那是即將升起的太陽。

如若那少年是朝氣蓬勃的太陽,那麼,身旁的年輕大祭司,就是與其相輔相成的月亮——

這個國家的未來,仿佛已然可以窺見。

但是。

想讓權傾朝野的塞尼迪徹底認輸,至少現在,是絕不可能的。

少年王子和少年大祭司所需要麵對的艱難挑戰,才剛剛開始!

……

……

塔希爾又看到了那條紅線。

一個月前他得到關於未來的啟示時,就發現了,有一條顏色若有若無的長線,連貫地穿過在眼前閃過的數幅模糊畫麵。

那時他不知道這條紅線代表著什麼,但現在他知道了。

“……”

“是怨恨嗎?不對……這樣,啊。”

一切塵埃落定了。

塔希爾卻沒有時間為這一場成功感到高興。

他原本坐在法庭的最前方,此時緩緩地起身站起。

還在旁邊的塞尼迪說了什麼,雖然不是故意的,但他確實沒有聽清。

目光所及之處,前一刻還是時來運轉的那對男女。

男人和女人先得到了大祭司的幫助,傷勢神奇地痊愈了大半,如今又得以洗清冤罪,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大祭司大人、大祭司大人!感謝您……感謝無所不知的神……”

他們跪下,頭抵在地麵不停地祈禱。

在這一刻,曾經出現過的仿若將這段“未來”緊鎖的紅線憑空浮出,卻不再纏繞,而是輕飄飄地脫離那兩人的身體。

塔希爾第一次看到它,就是在在一個月前的那一天。如今它再度出現,似乎是順應了“未來”在此刻徹底改變。

不知如何被截斷的線條飄向靜靜矗立的大祭司。

塔希爾的藍眼倒映出了赤紅,這色澤和氣息,似乎透露著不祥。

隻是,他並未抗拒紅線的接近,而是一如往常般平靜地等待著,直到那抹紅色沒入他不驚的瞳孔。

——裂開了。

少年大祭司的思緒在紅芒沒入時便無聲卻突兀地中斷,耳邊隻響起了宛若裂帛的脆響。

“……嘶。”

塔希爾的眉頭微不可見地皺起,他的眼球得到了極為短暫的刺痛。

起初還好,痛感完全能夠忍受。

可不過一瞬罷了,新的痛楚竟然憑空而生。

這次不止是從眼球處傳出,似還在瞬間沒入了更深之處,以至於有一瞬全身上下彷如浸入極寒的冰水……

又很快就如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精神還有些許的……恍惚。

表麵看上去應該沒什麼異樣,塔希爾的雙眼還是如常地睜開著的,表情也沒有變化。

可就在這他以為十分短暫的寒冷過去了,正要定神,抬步走出法庭之時。

“——”

已然被宣示失敗的塞尼迪好像說了什麼。

塔希爾有所覺察,回身的動作進行了一半。

突然地,他無法再動。

動作定格之時,少年柔順如最上等綢緞的金發在身後蕩出一道弧線,一陣莫名的風竟像是從神像所在的方向吹來,吹拂到僵直站立的少年身前事,甚至陡然加劇!

對同時在場的其他人來說,這就隻是一股奇怪的風,將人的衣角和頭發吹得高高揚起。

然而,是錯覺……不是,就是他的雙眼真實“看”到的!

在疾風的撲刺下,時間仿佛凝固,金發大祭司僵立在原地,麵上的神情顯露出一分奇異的轉變。

他又看到了,那紅色的絲線。

跟方才從洗脫冤屈的男女身上浮出的紅線是同一種,但此時他所看到的——從塞尼迪所在的方向出現的,讓他不由得怔住的絲線,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塔希爾的視野幾乎被刺目的鮮紅色填滿。

無數條長線彙聚在一起,如此多的紅色,豔麗得如同不知何時積累下的層層血海。

這些絲線填滿了室內的頂部,又在無聲無息地緩緩下墜。

它們在墜落,從每個人的頭頂。

塔希爾從未見過這般駭人的畫麵。

又或許他其實見過,卻由於那些難以想象仿若不似人間的景象一閃而逝——沒有印象留存,他全都忘記了。

“這……是……”

塔希爾喃喃地道。

自從梅傑德大人來到身邊,拉美西斯送的寶石掛在身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類似於“恐懼”的情緒了。

現在,最近的一次就誕生於此時。

赤色的長線無聲地下落,將四周的光亮吞噬,連腳下土地也被塗抹成如有鮮血溢出的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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