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它們”墜落後的目標,將要重新彙聚之處的中心,就是金發的大祭司之所在。
塔希爾覺察到了。
莫大的黑暗將要降臨,那一定是他能夠窺見的最大的陰影!
——應該逃走,這不是一己凡人之身能夠承受的【】。
非常模糊的,似有這麼一道聲音出現在了耳邊,提醒著他。
塔希爾想要回答,身體卻不受控製。
如前一刻那般,他就這樣呆呆地等待。
等待著攜帶著【】的千絲萬縷變作形貌扭曲的巨蛇吞吐著毒氣和蛇信,與黑暗一同猛撲向他——
……
……
“——塔希爾?醒醒,醒醒啊。”
“……”
“塔希爾!”
“…………啊!”
不知渾噩了多久,塔希爾終於驚醒。
眼瞼被汗水打濕了,光是這點重量,就讓他睜眼的動作顯得各位吃力,但最終到底是順利地將眼簾開啟。
隻能勉強分辨出,映入眼中的是一張寫滿焦急的少年的臉。
是拉美西斯。
即使看不清也知道。隻聽聲音,他就認出他了。
但是。
“我怎麼……”
“你是不是太累了?之前看你站著搖搖晃晃的,臉色也不太好,我就帶你到這裡來休息了。”
拉美西斯搶先開口,語氣帶著詫異。
塔希爾的話音被打斷,思路也被臨時中止。
是的,他已經注意到了,自己躺在床上,拉美西斯就坐在他的床邊。
但耳中聽到的這句話出乎他的意料。
塔希爾想,他不是被那些紅線,還有從地麵蔓延而來的黑暗吞沒了嗎?
為什麼,自己現在會出現在這裡。
映入眼中的畫麵是真實的。
全身骨骼都被凍僵的冰冷也是真實的。
他明明應在令人恐懼的漆黑寒潮中掙紮,沒有離開的出口。
孤獨,寒冷,陰暗,這些熟悉的,這些竟覺得無比熟悉的——
“什麼都沒有發生。”
拉美西斯的話音再度強勢地響起,就像是專門要將明顯在胡思亂想的少年從恐懼的餘威中拖出來,他刻意加重了語氣:“你隻是做噩夢了。”
“……隻是夢?”
“當然,我看到了,難道你不相信我麼!”
拉美西斯其實什麼都沒看到。
塔希爾說什麼都不讓他出麵摻和進這件事來,王子覺得這事哪有這麼嚴重,但又拿塔希爾沒辦法,隻能憋屈地躲在門外想方設法偷看。
趁著眾人都被案件的反轉吸引開注意,他翻過了法庭外的高牆,悄悄跟摩西站到了人群最後。
小祭司的威風模樣沒看清楚,實在很可惜。
小祭司無比乾脆地打倒了塞尼迪,還是沒看清,真是可惜到了骨子裡。
唔,唯一不可惜的就是,他到底在人群將散的最後跳了起來,一舉看到了站在台階上搖搖欲墜的金發少年。
拉美西斯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將那快跌下台階的少年接住。之後的事情,才是他對塔希爾說的那樣。
他以為,塔希爾隻是打起十分精神忙了這麼一陣,太累了才會暈倒。
可現下看來,好像又不是。
王子微微皺眉,詢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他自己咽下。
看塔希爾的反應就知道了,就算他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候多說,隻會讓小祭司的精神更受刺激,還是不要多嘴為好。
“有我在呢,你還怕什麼!”
這般自信滿滿地說著,王子隱約覺得壓在頭頂的重量減輕了些許。他不知道有個神明從他頭頂跳了下來,跑到金發少年身邊,也就完全沒有留意。
“你沒有看到……”塔希爾說了一半,就將後文收回。
他總算把像是丟失了大半的理智找回,想起刺目的紅線隻有自己能看到,即使是拉美西斯也是看不見的。
就如同拉美西斯看不見梅傑德大人一般。
“怎麼又不說話了,被噩夢嚇得太狠了嗎?”
“沒有。”
塔希爾心說,那不是夢。
未乾的汗珠滑過少年額頭白皙如玉的肌膚,沒入了他略顯淩亂的金發。
他的雙眼像是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反射出看不透的色澤。
回憶起了,當時所看到的奇異景象,那或許,正是逆轉了“背叛”的因果,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代價。
這也是神明對他的警示。
塔希爾也想起來了,塞尼迪最後對他說的那句話。
——等到日後再回想起今天,你會後悔的。
還是對他的警告。
塞尼迪並不知道更多的真相,但這句“後悔”落入少年大祭司的心,便掀起了另一番更深的波蕩。
‘後悔……嗎。’
‘的確,我沒有想過擅自改變未來,會給我自己帶來什麼後果。’
最難忍的疼痛。
最害怕的黑暗。
最厭惡的孤獨。
這些,都是他曾經體會過,又以為不再會回來的“恐懼”。
如今,它們卻因為“一定做些什麼”的決心,回來了。
塔希爾是有理由憤怒,甚至怨恨的。
所有的“改變”都與他無關,對他沒有任何好處,反而會讓他落入不知為何無法想象的結局。
無論是權利金錢還是虛榮之名,他全都不喜,他不是會為任何人改變自己的人——
……是啊。
這些年所做的這些努力,全都不是為他自己。
“……”
“最後一次,就讓我名正言順地怪你一次吧。”
“啊?”
聞言,頂著一頭霧水的拉美西斯一回神,不知道自己怎麼又把小祭司招惹了。
他剛才偷偷——不!是光明正大!——抓起了小祭司搭在床邊的右手,放在眼前打量。
小祭司今天果然怪怪的,表麵上什麼事都沒有,手指甲卻下意識地往床下的木頭上摳,都把指甲摁紅了。
王子決定好心地幫這個笨了十幾年的“朋友”揉揉手,揉著揉著,就聽到了上麵那番話。
“我也沒用多少力啊。”
拉美西斯覺得自己冤枉極了,但要說像小時候那樣為了一句話生氣,卻又是不氣的。
因為,他緊接著就看到了小祭司此時的表情。
很淡。
雖然隻有若有若無的一點弧度,但金發少年將頭往背對拉美西斯的方向偏過,微白唇色的唇角似乎上揚了些許。
他笑了。
那一刻,有許多次暗暗鄙夷過跟自己同名之人寫的那些愛來愛去花開花謝詩歌的拉美西斯,腦中竟也浮現出與之類似的詞句。
眼前的少年就像傳說中會盛開在遠方的高嶺之花。
它遠離喧嘩,始終傲慢,不被人澆灌,刺是它最堅硬的武器。
當被迫來到城市中時,人人皆會為它瘋狂,但它卻不屑一顧,任由眾人匍匐在它的花葉前。
高傲的美麗之花啊,隻會為一個幸運的人展露柔軟。
——而此時。
拉美西斯似乎看到了從花瓣的邊緣墜落的露水。
啊,原來是眼淚。
他不明白。
不明白塔希爾為何會露出淺淺的笑容,那笑容不似虛假。
不明白塔希爾為何又流淚,那淚水和不久前的汗珠一起,沒入了潮濕的金發。
某個刹那,拉美西斯誤以為,他看到的淚水,其實是血的顏色。
他隻想伸手,為少年將眼淚拭去。
“不要哭……”
“誰哭了?你是不是也累到眼花了,拉美西斯。”
“嘖——老實承認自己哭鼻子了又沒什麼,就隻有你,老是嘴硬!哎,塔希爾,你是不是……”
“你可以猜一猜,猜不到也正常,畢竟你是笨蛋王子。”
“什麼!我才不是笨蛋王子!”
“是啊。”
塔希爾輕聲道:“你不會永遠都是笨蛋王子。”
“再努力點啊……笨蛋。”“
“笨蛋,笨蛋,笨蛋……拉……”
仿若沒有知覺地默念著,眼瞼慢慢垂下,塔希爾再一次沉沉睡去。
他在睡著之時,口中似乎還念著某個名字。
拉美西斯怔怔地望著睡著了的金發少年。
塔希爾最後的呢喃,他聽見了。
那嗓音輕得過分,卻又莫名沉重。
*****
一個頗為不同尋常的案件落幕了,有不少人受到其影響,但放在整個國家的範圍來看,又顯得格外微不足道。
維希爾手下對神諭判決的結果暗做手腳的小吏遭到重罰,堂堂維希爾本人,也因此迎來了法老的雷霆大怒,被好一番訓斥和警告。
塞尼迪升任維希爾一職才這麼短的時間,就倒黴地遇到了這種事。
雖說法老待他還算仁厚,沒有直接收回實位,也是讓塞尼迪結結實實地丟了麵子,受了不少知情人的暗笑。
總的來說,塞尼迪不會因此失勢,但要受上好一陣子的冷遇是真的。
整個過程看下來,用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回報的贏家,應該就是——平時完全看不出來會親自用出這一手的“那一位”了。
不用問“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
太陽神廟的大祭司大人過去總是給人以低調不問世事的印象,誰都沒想到,他會不動聲色地把囂張了這麼多年的塞尼迪大人弄得如此難堪。
一時之間,朝堂中暗潮湧動,嗅覺敏銳的各位大人都在思量,那位大祭司本就不是一般人物,日後是否也要走上塞尼迪當年的老路。
就連身為王朝主人的法老塞提聽聞之後,也不禁若有所思。
令他驕傲的兒子拉美西斯這時正好回宮,塞提讓他過來,閒談了幾句後,便帶著些許好奇,問了王子對大祭司的看法。
塞提還記得,拉美西斯小時候是與塔希爾有過接觸的。
當時大祭司還未站穩跟腳,許多人就在他耳邊隱晦地說起過一些事。
譬如大祭司過於高傲,小小年紀就是這樣,日後恐怕會更加不近人情。
又譬如大祭司在神廟中時,與拉美西斯王子殿下有所接觸,兩人似乎生出了間隙……
類似的這些話,在這八年裡,塞提並沒有少聽。
但從法老對年輕的大祭司一直不錯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塞提從未把這些話真的聽進去。
法老是知曉何為嫉妒之心的,塔希爾那孩子他看得再清楚不過。
少年大祭司確實聰慧過人,但要說多有心機,又根本不至於。
塞提看得出來,那少年內心澄澈如明鏡,有些事情不是不懂,隻是不屑去爭。
論起高傲,倒是切切實實地把他說準了。
不過,若是想抓住少年傲慢的這一點來與法老說事,顯然是要適得其反的。
尊貴的法老從始至終就沒把這一點放在心上。
在他看來,塔希爾是得到神眷的大祭司,生來就高於其他人一籌,值得他另眼相看。
塞提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那一晚得到的神諭。
拉神親自入他夢中,眾神之王的神姿儘顯無上光輝,讓塞提無法質疑這就是神明親至。
神諭的內容,塞提隻對外說了一半。
威儀無法直視的神主告訴他,那少年在因緣巧合下得窺未來,日後就會幫助他的兒子,成為會獲得前所未有成就的王中之王。
塞提在惶恐之後頓覺驚喜,並不會因為自己會被子孫壓過而感到不喜。
起初,他以為拉神所指的未來之王是自己的長子,但很快便意識到,拉神真正指向的是次子拉美西斯。
拉美西斯跟塔希爾其實是好友,這一點塞提也是知道的。
法老一直觀察著,不對外做任何乾涉。
拉美西斯的成長他始終看在眼裡,此時此刻,向來平靜的塔希爾也終於展露出強勢的一麵,法老隻會感到欣慰才對。
——但彆人大概不會這麼認為就是了。
剛巧,被父王召去的拉美西斯就是其中之一。
王子走在路上,便感覺精神緊繃,比他十歲時第一次上戰場還要緊張。
他以為父王知道了塔希爾一舉打壓了塞尼迪之後,會對大展風頭的小祭司心生不喜,不然為什麼自己剛回宮就來叫人?
拳頭不自禁地握緊。
拉美西斯此刻的神色出奇地嚴肅,更因為走得太快仿佛在飛,導致腳下步步生風。
在衝入法老所在的內殿時,不用翅膀,他真的被自己衝出來的風帶著飛起來了——就差直接飛到父王的麵前。
“父王!塔希爾什麼都沒做錯!”
劈裡啪啦劈裡啪啦,大堆的解釋丟了出來,說得還條條有理頭頭是道。
法老沒開口,聽得倒是驚奇。
拉美西斯的邏輯如此清晰,怕是早就想好要怎麼在他麵前為好友辯白,順便再踩看不順眼的維希爾一腳了。
看清這一幕,法老心中徹底有數,這兩個孩子關係隻會比以前更好,聯係也隻會比以前更緊密,他非常放心。
隻不過——
放心歸放心。
瞧著從幾歲起就沒在自己麵前這麼激動過的兒子緊張的模樣,塞提感到有些好笑,難得起了玩心,打算逗一逗拉美西斯。
“大祭司的昨日之舉確實有些過線了,已經有不少臣子向我諫言。拉美西斯,我還以為,你這麼著急,是要替他請罪?”
“塔希爾根本就沒有錯,我請什麼罪,隻要父王您不誤會就行了!”
塞提繼續道:“那如果外界壓力太大,我不得不給他處罰呢?”
他的本意隻是想試探一下拉美西斯的想法,卻沒想到,這一試,就試出了讓法老不禁怔住的回答。
“我相信父王的英明,您不會因為那些無知者的流言蜚語,就懲治維護神明光輝的真正信徒。更何況,塔希爾何錯之有?如果,如果您真要處罰……”
“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他。”
拉美西斯斬釘截鐵地說道。
說出這句話時,年輕的王子沒有考慮過自己,更沒有半分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