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當那道身影出現在船首之時,不用說, 尼羅河兩岸同時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響。
嘩——
“大祭司——!!!”
“塔——希爾——塔希爾大人!”
激動, 歡喜, 再帶上幾分頗為直白的雀躍, 在兩岸發出大喊的人中絕大部分都是女性。
這下不僅是早就眼紅牙酸的男子們了, 連自以為閱曆十足的吟遊詩人們都不禁酸溜溜地說,看呐, 看呐,每年一度的保留節目又開始了。
每年一度的奧帕特節保留節目,就是全城的男子和全城的女子一起擠到道路兩邊,欣賞卡納克神廟的大祭司大人的絕代風姿。
尊貴的法老和偉大的神明登場時,轟鳴般的歡呼聲就已經傳響過兩次了。
這裡響起的是第三次,但其聲勢完全不弱於前兩次。
埃及首都底比斯的人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 卡納克神廟的年輕大祭司不僅身負神眷, 還有著一副讓人見而不忘的好相貌。
最初給眾人留下印象時,大祭司不過是十歲的也不算特彆有存在感的少年。
年月仿佛轉瞬即過,人們幾乎是怔怔地看著當初那個矮小瘦弱的少年一下子成長起來,仿若改頭換麵。
大祭司大人的金發一點點留長, 到今日已經垂到了腰間。
大祭司大人的行事越來越雷厲風行,從低調不問世事到現在強勢不容小視的轉變, 也就出現在這短短的幾年。
人們向無所不能的拉神頂禮膜拜, 向身為大地之主的法老述說崇拜時, 都會不禁想起卡納克神廟的大祭司。
那少年每年都會在公開的重要場合代替法老主持儀式, 將一切事物梳理得井井有條, 謙恭而不失尊嚴,對神明的虔誠竟似無人能及。
不少人不喜他,因為他光芒太盛,一路行來對所謂社會頂層之人的態度隻會愈加強勢,絲毫沒有前任大祭司的圓滑周轉,得罪了相當多的權貴。
但又有更多的人喜歡他,因為他的鋒芒隻會對比他更傲慢之人展露,對真正無權無勢、生活在貧苦邊緣的普通百姓,雖也與他們保留著距離,但也是向來關懷有加。
“我身上穿著的新衣,就是今年新年的那一天去神廟領到的。大祭司大人吩咐了人,給每一個前來祭拜卻衣著襤褸的人送來了神的禮物,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啊。”
人群中,有人炫耀起自己直到過節才舍得穿出來的亞麻布袍。
“前些年,我還在軍隊,就在要上戰場之前領到了大祭司大人製作的護身符。多虧了護身符的咒文保佑,我才能留下一條命活著回來。”
離開軍隊回到家鄉不久的戰士說起往事,摸著至今還掛在胸口的護身符,慶幸之餘還感到心有餘悸。
“大祭司大人……在神明的指引下,帶給了我們公正。”
一對帶著幼兒的男女不知想起了什麼,麵上有些恍惚,但隨即回神,便不由得露出了喜悅並著感激的笑容。
類似的聲音有很多,聲音中蘊含的情感也不儘相同,但彙聚到一起,卻幾乎都是同樣的意思。
——人們不曾與年輕的大祭司近距離接觸,但卻不約而同,都曾遠遠地見過他。
可以這麼說,過著最普通生活的最普通的人們,並不關心權掌埃及的“大人們”的想法,畢竟那個世界距離他們太遙遠。
因為阿蒙神廟的大祭司距離他們更近,他們就沒有理由不喜歡他。
彙聚在浩長隊伍中為聖船上那道身影的出現而歡呼的絕大部分人,都對那一位大人心懷感激。
唔,不過。
倒也不全是這樣。
有一位智者(不排除攜帶了私心的可能性地)說了,人這一存在的“膚淺”,就體現在尤其擅長被表象迷惑上麵。
除了感激與歡慶,大家瘋狂呐喊,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有所長成的大祭司美名遠揚。
從前年開始,在節日上無意間看清大祭司大人側臉的無數人當場失神,回家之後的步伐還很飄忽。
未婚嫁的姑娘們開始日思夜想,膽大點的耐不住性子,有機會就往神廟跑。
——然而除非是重要的節日或儀式,大祭司基本不會出來露麵,跑了也是白跑。
之前沒見過大祭司的小夥子們年輕氣盛,覺得這個比自己大/小不了幾歲的祭司就算地位再高,名聲再好,也是個粗粗壯壯的大男人。
男人有什麼可“美”的,不可能連模樣都是要把所有人傾倒的頂好。因此,他們也帶著微妙的嫉妒之心,想方設法跑去一窺究竟。
——然而偷偷去看了、且幸運地看到了的年輕人全都沉默著回來了,冷靜了很久,還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就這樣,出於各種各樣不可言說的複雜原因,奧帕特節龐大的觀禮隊伍中暗潮湧動。
全城上下,嗅覺最敏銳的詩人們捕獲到了這一變化,便不有餘力地將之編排成華美的詩文,傳唱到四方。
這就如同推波助瀾,直接導致了不遠千裡挑上好日子趕來底比斯,不惜風塵仆仆與當地人搶占道路位置的外地人越來越多。
外地人千裡迢迢而來,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啊。
他們隻聽說在底比斯的太陽神廟,有一位驚才絕豔的大祭司,年輕卻又有著堪比月華之粹的美貌。
——為什麼能比做月華?
你得親自去看了才知道。
——為什麼那麼多人爭相望他?
你得親自去看了才知道。
於是,外地人好不容易冒著跟本地人吵架外加打一架的風險,終於搶到了稍微前排些的位置。
曆經風險的各位自然都是急切地伸長脖子,想看一看傳聞中不似凡人的大祭司的真容。
在焦急的、緊張的、頗為漫長的等待之後。
他們終於看到了。
“是那位大祭司!呼——”
被不少嫌棄太吵的人評價為“咿哩哇啦亂叫”的喧嘩就是因此而起。
不得不說,船上的大祭司大人聽了這聲音心中有何感想尚不知曉,在由達官貴人們組成的遊.行隊伍中,是有人表現得相當不滿的。
“在這裡連臉都看不清,那些人至於叫那麼誇張麼?”
聽語氣就知道,這絕對是忍無可忍後才漏出來的話語。
開口之人也在駐足偏頭,向河中的聖船觀望。
不知怎麼,往年下來一年比一年更鬨的背景之聲讓他感到無比煩躁,就像是在心頭點了一把無名之火,一時間還難以湮滅。
“拉美西斯。”
旁邊,他的母親也頂著要將眾人淹沒的背景音,溫溫柔柔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你的朋友受到民眾的喜愛,得到了這麼多認可,你難道不為他感到高興嗎?”
“啊,高興歸高興。”
“嗯?”
美麗而寬和的圖雅王妃看著讓自己驕傲的兒子略停下話音,默不作聲地收斂了一點臉上的表情。
“若是人們都用觀賞新奇事物的目光去看他,大祭司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和尊嚴何在。”
王子說出了自己的心聲,果然還是能從他的麵容上找到不悅的影子。
——到了今日,拉美西斯還會露出這樣的表情,真的很少見。
最了解這個兒子的王妃表麵不顯,卻在心中悄悄地想著。
是了。
仿佛就在難以察覺的悄然間,昔日的少年如拔苗般轉身就抽長了身姿,成長為了任誰看了都會不由得認真誇讚的青年。
拉美西斯王子今年已滿十九歲。
徹底褪去幼年時期的稚嫩,年輕人宛如脫胎換骨。
他的麵龐被時光刻出充滿朝氣又不失剛毅的輪廓,還俊美非常。與太陽瞳色的金眸炯炯有神,威儀起來讓人不敢與之直視。
經過戰鬥的多年洗禮,作為將領也作為戰士的王子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勇猛與機敏強勢。
他早早隨軍征戰,多次親自指揮軍隊抗擊敵人,也在戰場上親手斬下過敵軍首領的首級,作為禮物獻給自己的父親法老塞提。
拉美西斯王子在年輕一輩中,自然也是當之無愧的翹楚中的翹楚。
吟遊詩人們方才也在人群中深情歌唱了對王子的讚頌。
他們自豪地誇耀,拉美西斯王子是自尼羅河東岸升起的新星。
“王子的臂膀堅硬如鋼鐵,王子的腳步沉穩如磐石。”
“是晨光,是初陽。繼承父親的榮光,緊隨拉神的輝芒,這輪驕陽將要徐徐升起——”
唱得很好,誇得很妙,但可惜的是,王子本人大概壓根沒去聽。
也受了無數關注和讚頌的拉美西斯王子,此時非常專注地不高興去了。
跟母妃說的真心話其實隻有一半。
拉美西斯早就看一年比一年更擠的圍觀人潮不順眼了——雖然不管人們怎麼擠,都跟他沒什麼關係。
大祭司,身為神在人間的化身——法老的代表,也是離神最近的人,應當受到最基本的尊敬,並且要與大地上的子民拉開足夠的距離才對。
從很久以前到現在,拉美西斯都堅持著這一個觀點。
拉開距離,倒不是說要讓大祭司保持著高不可攀的態度,與其他人斷絕接觸。
要怎麼說呢……
通過這些年的反複思考與斟酌,拉美西斯總算理清楚了自己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
在他心裡,自己的摯友塔希爾是神眷的大祭司(身邊還帶了個貨真價實的神),本身就意義不凡,每一個人都應當將他認真對待,維護他的驕傲。
高傲的大祭司不應被他人看穿心神,而是應該始終置身於隻可仰望的高位,帶著不可褻瀆的神秘——就像大祭司給人的感覺一樣。
拉美西斯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他不讓大祭司在人前留下任何有可能被捕捉到的破綻。
這一點,可以說沒有任何人可以破例。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