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驚天動地的吵鬨聲就成了王子最看不下去的存在了。
他覺得這群人對大祭司沒有絲毫應有的尊重。
叫什麼叫,吵什麼吵,看什麼看!很好看嗎!
……好吧,雖說確實很好看。
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拉美西斯的思緒忽然又被母妃的聲音打斷。
“哎呀,可不能這麼想啊,拉美西斯。”
圖雅王妃聽出了王子藏在話中的微妙彆扭,忍住了沒有笑出來,仍舊寬和地道:“人們對大祭司的好奇和喜愛,也包含在對大祭司的敬重之中,你不能因為沉浸在節日氣氛中的人們過於激動,就給他們打上不敬的標簽。”
有了大人模樣的王子很久很久沒有表現出這麼耿耿於懷——應該是這樣吧——的情緒了。
不止王妃覺得新奇,連就在旁邊的法老聽到他們的對話,也被吸引來了注意。
時光讓王子長大,也讓當初正值壯年的法老鬢發間染上花白。
法老塞提即使是神之子,在人間也還是凡身,抵抗不住生老病死的規律。
不過,今天的法老許是受了節日氛圍的影響,看上去要比平日精神不少,打趣起浮躁的兒子來一點也不留情:“怎麼了,拉美西斯,是因為塔希爾這一次沒有跟你走在一起,才鬨了彆扭嗎?”
拉美西斯:“……”
王子也是有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被光明正大調侃的憋屈滋味了。
行吧,一個是父王一個是母妃,都是沒法擺出冷冰冰臉色不搭理的人。
現在的他已經比父王和母妃都要高了,看上去成熟,冷不防暴露出的稍許幼稚卻被抓住不放,讓年輕氣盛的王子殿下不禁有點尷尬。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努力無視掉父王母妃的玩笑意味十足的目光,對其他人——主要是跟在身後的臣子們的視線更是懶得搭理。
法老的玩笑雖然是玩笑,但還是透露出了一個事實。
由於拉美西斯待在了軍隊,連著有快十年沒能趕上參加奧帕特節,隻有今年時間湊巧,終於卡著時間趕回底比斯,得以加入進來。
他大概是事先就跟誰誰誰說好了遊.行時要走在一起,論起地位,他們也是完全能夠並排行走的。
然而,就如法老所說那般,跟他約好的那個誰誰誰臨時爽約,沒有出現在浩蕩的隊列中。
那個人丟下他,自己到聖船上去了。
為什麼會臨時改變主意還沒細說,隻讓他到時候看。
沒錯,就是讓他和岸上所有翹首以盼的人一起呆呆望著,真的很過分。
此時此刻,無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頭百姓,連平日最不喜那一位大祭司的權貴官吏都不例外,所有人都關注著逐漸駛近的聖船。
拉美西斯王子也沒說錯。
這個距離說是能把站在船頭的大祭司看清,實際上能看清的隻有他所穿的衣物而已,麵容還不太詳細。
在風中飛揚的長發仿若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金砂,無時無刻不在奪人眼目。
拉美西斯看見他,即使隻看到些毫,心中不免泛起一陣漣漪,目光也不由得向那燦爛的顏色去追尋。
前麵的彆扭全都可以在此時煙消雲散,望著又有許久沒有見麵的摯友,岸上的王子堂而皇之地抬手,朝那邊大喊:
“大——祭——司!”
他的喊聲沒入了接踵而來的巨大的呼喊聲中,變得一點也不起眼。
本就足夠火熱的場麵一下子點燃沸騰。
隻是,就在眾人熱情昂揚的時候。
轟隆隆!
不知是鼓聲恰好在此刻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重合到了一起,還是自地麵升起的喧嘩牽連到了天空中的雲層,讓雷聲降下。
才經曆了一次泛濫、拓寬了河道的尼羅河水本還溫和地流淌著,此時也像是受驚了似的開始波蕩,讓中間的聖船也跟著突然地跌宕了一下。
扛起神龕的祭司隊伍中有人不慎腳滑,身子跟著船身一起劇烈搖晃,險些沒能站穩。
這似乎是一個意外,因為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個時期向來平順的聖河之水會突然激蕩。
在這樣的意外下,飽有護送神像經驗的祭司會在此刻站不穩身形的細節,也就顯得不那麼引人注目起來——
神龕陡然向前滑動一截,出現了相當危險的傾斜。
河水還沒等到平穩,就再度開始驚人地搖晃,這次的跌宕已經明顯到岸上的人都能發現的程度。
“……啊!”
“看呐!神像——要掉進聖河中了!”
突來的變故讓全城之人都驚呆了,直到看到劃槳的船夫傾儘全力也穩不住船身搖曳,聖船上的神龕傾斜得越加明顯,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回神過後,當然是全員驚慌失措,陷入了無以複加的惶恐。
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是向神獻禮的神聖之日。
這條河也不是普通的河,是所有埃及人崇拜的生命之河。
如若聖河在無風的神聖之日掀起驚人波濤,太陽神的神像自聖船摔落墜入河中,那必然——是再壞不過的預兆!
河水肆掠,神王震怒,將會降下怎樣的神罰給埃及?
刹那間,無邊的歡慶似是立即轉變為天大的悲劇,已有不少虔誠信徒匆匆跪下,祈求聖河恢複寧靜。
但聖河顯然並沒有聽見祈禱。
波濤仍在狂卷,載著神像的聖船外表鑲嵌著金箔,如今表麵的金箔似有幾塊已被巨浪卷走,長舟下一刻也要被拖入漩渦之中!
“不——”
“神啊!”
驚叫聲四起,法老所在的浩長隊列中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騷動。
官員們惶惶不安,試圖衝上前去勸說法老離開,因為河水似乎將要泛濫到岸上來。同一時間,法老的後妃公主等女眷皆麵露驚恐。
“……陛下。”
圖雅王妃緊張地抓緊法老的手臂,但意外的是,法老塞提本人卻並沒有太過驚慌。
而且。
比已經很淡定的法老更要淡定的人,現場還有兩個。
“冷靜!不要亂了手腳!”
隊列中,第一個出麵安撫眾人的最高官員——還擔任著維希爾的塞尼迪大人連表情都沒變幻一下。
或者說,還兢兢業業奮鬥在職位上的塞尼迪大人也蒼老了不少,但對於仿若他後半生克星的某位大祭司,早已經看透了,看穿了。
眼皮微抬,他懶得擺出多餘的表情:“諸位放心吧,我們的大祭司不是就在聖船上嗎。”
彆的不說,會不會出事,看最淡定的那位(煩人程度不在某大祭司之下的)王子殿下的反應就知道了。
“我現在知道他為什麼會上去了。”
這句話是對父王母妃說的,下一刻,王子就變得精神奕奕,銳利的目光穿破聖河上方忽然降下的陰雲,那雙金瞳仿佛可以堪破一切惡意的凝聚。
果然,在他仿佛與那邊之人心有靈犀的目光望去之時,緊張的局勢猝然出現了轉機。
搖搖欲落的神龕發出一陣哢擦之聲,眼看著就真要落入滔滔河水。
便在此時。
昏暗之中出現了一道起初並不起眼的淡光。
隻用了一瞬,神龕在落空的過程中猛地一頓,緊接著便如時間倒轉,重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
下一瞬,猛搖的聖船如被無形大手抓牢,固定在了翻卷的河水中央,紋絲不動。
一隻手——與神殿前最精致通透的大理石雕柱相比,也絲毫不遜色其白皙晶瑩的手臂,從被濺起的河水打濕的袖下平直伸出。
這隻手臂的主人,在狂暴的巨浪麵前,隻做了一個岸上眾人看不太清的動作。
聖河之水便重歸乖順。
陰雲退去,雷鳴銷聲,天空重現晴朗湛藍,仿佛頃刻之間,萬物都聆聽到了他的聲音,並為之所動。
……
就這般,聖河上的突來變故退卻了,載著神龕的聖船重新揚起了帆。
岸上眾人安靜了幾秒鐘。
然後,又是發生在瞬間的改變:
“噢噢噢噢哦哦哦!!!”
熱情暴漲。
這是比去看大祭司本人的美貌還要積極火熱的歡呼。
空氣中似乎漂浮著些許未散的水汽,立於船首的金發大祭司讓劃槳人略微偏轉方向,讓聖船往岸邊靠近一些,進入到能讓岸上之人真正看清他的麵容的距離。
大祭司所為的是向受驚的法老請罪。
他向地上的主人稟告,自己已經驅散了試圖乾擾儀式進行的咒術,最後,又向岸上微微俯身施禮。
當大祭司微濕的金發滑過肩頭,再度抬起頭的那一刻。
才興奮起來的整個國家,好像又突兀地陷入死寂了。
哪怕是最能言善辯、善用形容的詩人見證了一切,也難以將此幕完全地寫進詩裡。
隻因那屹立船首的青年氣度高貴,膚如脂玉,雙眸似點綴蒼藍湖泊的水蓮,過腰的長發就是鋪灑在湖中的金色流砂。
美麗非凡的大祭司麵上笑容不顯,如同在那蓮花表麵籠上一層通透卻冰涼的霜雪。
他明明在向世上最尊貴的法老行禮,卻給人感覺身在九天之上。
且讓人心中怔怔,生不出萬千雜緒,隻想頂禮膜拜。